博士:“——你还说你没发。情?”
谢疑眉眼冷漠:“现在没有。我要抑制剂,走特殊审批流程,十支,一周内运到z城。”
博士惊了一下,声音都夹不住了,扭曲变形:“十支?你疯了?你手上不是有两支吗?连打十二支抑制剂,即使是enigma,也会死人的!”
谢疑没什么情绪地解释:“有一支前几天用掉了,还剩一支。只是以防万一。”
博士:“可是我觉得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博士的表情都有点抓狂了:“自大狂,你们enigma全是自大狂!一张嘴就在发疯,这种自杀的用量,谁会给你批?!”
谢疑分毫不动,淡淡解释:“实际需要。比起失控泄密enigma存在的风险,我认为这项保险措施很有必要。”
博士:“……”
怎么这就开始威胁人了?
不过实际确实是谢疑说的这样,考虑到实际风险对比,十支抑制剂的用量,虽然很夸张,但最后大概率真的能够批下来。
直白地说,enigma属于某种特权阶层,他们想要的东西,绝大部分都会得到满足,哪怕很多是在灰色地带,甚至越过那条线。
只要他们还愿意接受管控,总有底线能模糊地继续妥协,这是一种微妙的博弈与平衡。
驯养野兽,总要付出相应代价,没有人能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去。
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灰色的眼睛显得严肃:“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谢疑:“嗯。”
谢疑垂着眼,还在一铲子一铲子,耐心地往花盆中填土。
底层的营养土铺满一层,高度差不多足够,他把修剪包装好的白山茶花枝拆开,小心调整好根系的位置,放进花盆里。
花盆尺寸是苏知特意挑的正好的,很合适,谢疑确认好花枝的位置,继续往里面填土。
他的手很稳,宽大,骨节分明,做起收拾泥土的活计,也有种赏心悦目的气息,一举一动间仪态矜贵,看得出经受过系统而良好的礼仪教育。
博士:“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我经常说你们enigma都很自大,但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
博士:“你一直自我克制得很好,以前上课,你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alpha在成长中会受到额外的教导,enigma当然也避免不了。
除了各种高端的知识和礼仪课程,enigma的课程中,超过一半都是和性别相关的特殊课程。
比起alpha们受到的不痛不痒的口头规训,enigma所经历的教育远远没有那么温和。
野兽只有套上枷锁愿意听从指挥才有价值,为了最大化enigma的价值,enigma上的教育课程,说难听一点,那种模式和强度跟洗脑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enigma抗压能力强才能扛得住,要是alpha,早就疯了,被洗脑成痴傻。
除了教育课程,还有很多训练课。
一般是信息素相关的训练课,如何和自己身体里堪称暴乱的信息素相处,是enigma终生都要面对的难题。
博士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看到谢疑的时候,就是在基地的信息素训练课上。
训练人员用专门的诱导信息素,引导enigma释放出信息素。
enigma会带上专业的颈环、手环,这些束缚环上,连接着抑制剂、麻醉、肌肉松弛剂等药剂的注射口,甚至还有电击设备。
只要在诱导信息素的作用下,enigma的信息素浓度超过一定水平,这些设备就会开始运作。
借用这种手段,来训练enigma对信息素的耐受能力,以保证在日常生活中,不会轻易失控。
训练课的现场,如果忽略enigma强悍的体质,跟虐待没有区别。
不像训人,像驯兽。
用最粗暴也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给不识人伦纲常的野兽,在骨血里留下规则的烙印。
博士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二岁。”
隔着单向可视玻璃,基地的工作人员对他介绍,“这个就是你要负责的enigma。”
enigma数量极少,全国也就几百个,每一个记录在基地档案里的enigma,都会配备一个专业的顶级私人医生,负责追踪监测他们的身体情况,制定医疗方案和资源。
博士原本不太愿意接下这项工作,他对enigma有阴影,不想和enigma打交道。
他这一双特殊的灰色眼睛,就是年轻时候被enigma信息素暴动波及到了,留下了永久伤残,只能终日戴着辅助隐形镜片维持正常视力,他上大学的时候选择医学专业,动机就是为了学眼科,寻找治愈途径。
只是后来由于现实和天赋考虑,最后选了信息素方向。
因为这段缘由,他对enigma印象很不好。
只是当时他作为为数不多的enigma知情者,又是信息素医疗方面赫赫有名的专家,官方不想浪费一个这么合适而珍贵的资源,博士在多方压力裹挟下,只得勉强答应先来基地看看。
他确实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推诿掉的,看看就走,他那时候真的不喜欢enigma,一想到就膈应。
谈不上恨,但也不想打交道。
可隔着玻璃墙,他看到十二岁的enigma。
enigma虽然体能过人,也会有幼崽期,十二岁的年纪,体型虽然比同龄alpha大一些,也看得出是青少年的模样。身形修长,眉眼已有冷漠雏形,却掩盖不住青涩气息。
还是个孩子,博士想。
enigma少年身上带着束缚器具,从脖颈到脚腕,都被严严实实地扣住,如果他在训练过程中失控,这些装置能及时做出反应,压制住他,防止暴动造成损伤。
即使是监狱里关押着的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会用上这么多装置,却严密地用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
无关善恶对错,只是人性本能中对危险之物的防备。
基地人员轻声给他介绍:“他叫谢疑,性格很稳定,是现在基地里性格最稳定的enigma,虽然才12岁,却比很多成年的enigma性格还要稳定。”
基地人员像是推销当季最优秀新品,电子屏翻出一串漂亮的数据:“您看,他的训练课程一直是接近满分,教育课成绩也很好。博士,基地知道您的心结,如果您想选择一个最好打交道的负责对象,这个孩子是最合适的。”
谢疑的信息素和体能强度,即使在enigma中也是顶尖。按理说,enigma的信息素强度越高,越痛苦,越容易失控,对克制这件事越本能阻抗,甚至产生应激反应。
很多enigma要磨合很久,才能学会忍耐被套上枷锁的感觉。
可谢疑从一开始表现就很好,如果忽略他危险的性别,主动攻击性甚至比很多alpha还低,基地人员将其归结为谢疑天生性格就是如此,性格沉稳、自制力强。
这样的特质出现在enigma身上,无疑十分难得。
代表着稳定,风险低,可控,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价值。
基地十分重视谢疑,为他提供的教育、条件都是最顶级的,并且千方百计地请来最顶尖的信息素医学专家,大材小用地当他的私人医生。
即便是最顶级的豪门财阀,也很难调动这种程度的资源。
训练室中,仪器开始运作,隔着厚重的军用级别的密封材质墙体,传不出来声音,如雪般安静。
训练室中空空荡荡,除了各种仪器,只有少年enigma自己。
没有人敢和有失控风险的enigma呆在同一个密闭空间。
仪器释放出诱导信息素,同时各种防备设备也进入待机模式,一检测enigma信息素浓度上升到一定界限,就会依照顺序,自动往enigma体内注射相应试剂。
说实在的,其实这个画面很平常。
因为enigma的信息素水平压根就没有超过警戒线,连注射抑制剂那一步都没有用到,训练圆满结束。
谢疑的反应也很平淡,并不像很多enigma在接受训练的时候,歇斯底里、痛苦不堪。
他连表情都没怎么变,只是额上微微浮现些许薄汗,漆黑发梢沾在额角,有一瞬间显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单薄。
可博士就是深深地记得这个画面,这之后的十几年,他都时不时想起这一幕。
似乎是无意,训练结束,谢疑脖颈上的颈环松开之后,转头朝博士这面墙看了一眼。
玻璃是单向可视,从室内看不到室外。
可那一瞬间,博士却觉得enigma漆黑冷漠的视线穿透了单向玻璃,漠然看着他,令人心脏惊悸。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想起他原本的志向是航天行业,因为那场意外改了大学志愿;想起事情发生的时候,被enigma的信息素暴动波及、毁了双眼,那种摧骨剜肉的疼痛和绝望;想起更早之前,他十几岁的年纪,在学校和同学兴致勃勃地彼此猜测会分化成哪个性别,上课铃响了还在讨论,然后在老师的瞪视下悻悻噤声。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和这个孩子隔着墙对视了一眼。
——因为enigma少年只过了不到一秒就把视线移开了,像是巧合。
基地员工还在温声朝他介绍谢疑的资料,只是博士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
沉默了一会儿,博士突然匆匆张口打断:“好,就他吧,带我去签字。”
博士鬼使神差地改变主意,答应下来。
直到签了保密协议、走出基地,才觉得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虽然负责了很久谢疑的医疗,但一直到现在,两人之间也谈不上关系多近。
听博士提起以前上课的事,谢疑连眼神波动都没有一个,像在听别人的故事:“都过去很久了。”
“而且。”
花盆里的土差不多填满,谢疑用铲子背面把过于蓬松的部分压实,声音显得冷漠:“没有实际意义。”
控制信息素的训练只是抑制住表象,不代表痛苦的根源会消失。
有时候,压抑得越厉害,反噬得就越严重。
enigma在标记伴侣后会高概率爆发信息素暴乱,就是一种不详的征兆。
所谓锁链,只是对使用者有益,值得嘉奖。
对于被使用的人,确实没有任何值得提起的地方。
谢疑最后的话声音很轻,博士突发不适有些晃神,没听太清楚:“什么?”
谢疑:“没什么。”
博士没再追问,他不舒服地碰了碰眼角,今天辅助镜片戴了太久,眼球开始干涩发疼。
三十年了,他还是没能适应这种异物感。
他使用的镜片材质是最顶尖的,最顶级的贴合人体的材料,按照理论不会有任何不适感,医生说他是心理性的疼痛,无法用药物治疗。
博士把一侧隐形镜片摘下,露出下面残缺的眼球,瞳孔是一片雾蒙蒙的浑浊。
摘下镜片后,这一侧眼睛几乎全部不能视物,他只摘下了一侧的辅助镜片,留下另一侧的镜片,侧着脸打量谢疑。
只剩下一只眼的视力,看东西有些重影,他看着屏幕对面年轻enigma侧脸,模糊的投影掩盖不了他的俊美和威势,深重的气息隔着屏幕传来。
初见时的一点点青涩早就如同幻影般褪得干干净净,如今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完全成熟的、没有丝毫破绽、让人见到只想臣服和畏惧的存在。
博士:“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困惑,我去基地那一天,在训练室里你隔着墙看了我一眼,是有意的吗?”
谢疑语气没有波动:“不清楚你说的哪天,不过以enigma的听力,确实可以听见训练室外的脚步声。”
博士沉吟一会儿:“我知道了。”
沉默片刻,他道:“其实我那天去签保密协议的时候,也是清醒的。”
像是自嘲一样,他笑了笑。
覆盖着镜片的那一侧眼球还是很疼,发涩,但似乎稍微变得可以忍受了。
谢疑完成最后的压土修整工作放下手中的小铲子,看向投影屏,博士一只灰色一只浑浊的眼睛,停顿了下:“你要去休息?没事的话,就挂了。记得催一下抑制剂审批。”
博士:“等一下!不要这么冷漠!”
博士快速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让你发。情的是谁?alpha还是omega?”
enigma的发。情原理ao不太一样。
alpha和omega之间有信息素契合度以及命定之番的说法,enigma和所有性别之间都不存在这个概念。
enigma能够标记a或者o,也就是除了腺体不发育之外的beta之外,可以标记所有的性别,这种标记是没有指向性的,即a或者o的信息素在生理上对enigma不存在个体差异。
也就是理论概念上,enigma和任何性别都没有契合度区别。
影响enigma信息素分泌强度的,是他们自己的情绪波动。
由于信息素强度极高且容易失控,enigma可以说全年都在发。情期,没有明确的界限。
但某种角度,也可以说,enigma是纯粹凭借着他们自身喜好求偶的生物。
“没有发。情,早点休息,再见。”
谢疑漠声道,把电话挂断。
他确实没有到发。情的程度,博士作为信息素方面的专家,又对他的身体状况无比熟悉,当然也看得出来。
故意反复提起无非是想刺激他,让他情绪波动,泄露蛛丝马迹。
非常拙劣的激将法,用作问讯技巧的入门举例都显得过于敷衍,谢疑不可能会上这么简单的当。
谢疑三两下把落了泥土和包装的桌面收拾干净,只留下一盆刚住进新家的山茶花,以及苏知写的几张便签纸,上面记着一些注意事项和营养剂的使用方法。
他把便签纸用透明保护膜装好,用磁吸装置固定在桌面,然后去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的灯光亮了近一个小时,他才带着一身寒冷水汽出来。
休息前,谢疑把花盆拿起来安置在床头,刚移盆的白山茶还有点蔫,欲开的花苞垂落着,掩映在翠绿叶片间,像一颗颗小小的珍珠,层叠抱合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昏暗的夜灯下朦胧得像一场梦境。
莹润,纯洁,脆弱。
像是把花递给他的人,修长纤细的指节比精心选育过的花苞,还要像某种凝结出的珍宝。
谢疑垂眼看了很久,然后在心里回答。
不是alpha或者omega。
——是个beta。
确实是很拙劣的激将法,但enigma心中的防线还是在这一刻被静默击溃一角,违背他经受过的所有严苛教育,裸。露片刻真心。
谢疑安静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检验加密程序,打开特殊的定位追踪软件。
代表着苏知的小红点仍在闪动,定位显示在z城某一处公寓楼,数据显示心率呼吸平稳、体温正常,正在毫无所知地休息。
那一天监控苏知,是担忧beta深夜离开禁区的人身安全。
出于尊重人权的考虑,那晚过后监控本应关闭。
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疑忘记了这件事。
让那个代表着苏知的小红点,一直留在手机里,呼吸闪烁,一举一动,像是生活其中。
白山茶落下片花瓣,应该是移盆时不小心碰到,摇摇晃晃地掉下来。
落到灰色枕头上,花瓣边沿破碎,留下洁白的残躯。
美丽,但实在脆弱。
都不用特意伤害,仅仅触碰一下,都有可能轻易碾碎。
窗外夜色深重,不知何时又下起细雨,模糊城市光影。
天气预报显示,z城的雨水还要持续至少一周,是个情人般缠绵的雨季。
谢疑将监控关闭,红点熄灭,beta的信息从系统中消失,变得空寂。
他把手机丢到一旁,仰起头,闭上眼捏了捏突突跳动的额角,薄冷的眼皮遮住漆黑眼瞳。
因为仰头的动作,喉结锋利突起,压抑地滚了滚,enigma颈侧暴起几道青筋脉络,半晌压着牙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野兽深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