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时剑猝然斩下!
风随剑来,狂风呼啸刮过宫殿,厚重长桌咔嚓开裂,各种小摆件乒乓碰撞作响,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砰”!
玉衡真人猛地跌倒在地,面白如纸,浑身瘫软如泥,冷汗打湿地面,眼中止不住的惊骇恐惧。
就在刚刚,他和死亡擦肩而过。
昭时剑挽了个剑花,轻飘飘地收入剑鞘,风止息。
秋亦好像什么都没干。
“我等你们的结果。”
“还有,有件事忘了说了,”秋亦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众人,令人战栗的血腥味似乎弥漫进了厅堂,“我不喜欢对我师尊出言不逊、不太尊重的存在。”
“……”
秋亦已经离开了,玉衡真人却还久久没回过神。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慌忙用灵光触碰通讯玉盘,上面消息已经多到满溢,排在最前面的是一行触目惊心的鲜红死讯。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光几乎移平覆灭了整个宗门!
宗主死了、长老死了。曾经见都见不到的宗主长老,现在全都碾碎成了飞灰。
宗门内的修士也都快疯了。
通讯玉盘另一边的管事哭喊道:“唯一的好消息是弟子们只受了轻伤,但宗主和长老陨落,宗门灵脉也被天灾所毁,弟子们人心都快散干净了,再没有人回来主持大局,我怕附近其他势力会趁机下手!”
玉衡真人脑瓜子嗡嗡的,又听得管事绝望问道:“真人,是不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圣地对我宗不满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什么原因?
玉衡真人大脑一片空白。
管事很久都没得到回信回音。
他等得心头焦急,最后等到的却是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复——玉衡真人语气恍惚地、声音带着恐惧地说道:“从此以后,禁止再提人世无常仙尊从前姓名,禁止妄议仙尊,禁止贬低污蔑仙尊。”
因为宗主和长老死于此-
轻盈跃跳下台阶,待走到龙止面前,秋亦才停了下来。
龙止跪伏在地,猛地磕头,砰砰砰几声,将额头磕出血来:“华彩娘娘等人罪不可赦,但还望仙尊能饶恕圣地中其他生灵一命,我们可以为修真界做替死的炮灰。”
“你倒是聪明。”
对方语气不淡不咸,龙止听不出秋亦的心思,声音干涩:“为大家谋一条出路而已。”
她必须要这样做。
圣地的生灵不能靠自己离开圣地,秋亦或许对他们没有什么想法,但圣地已经失去了所有尖端战力,这么一块肥肉,等秋亦离开,又有多少势力会入场?
弱小的存在没有话语权,届时圣地所有幸存生灵面对的将会是一场掠夺、屠杀——就像圣地从前对弱小世界所做的那样,即便卑躬屈膝献出所有也不一定能保存性命。
压力太大,龙止不由攥紧了手,感到掌心一片濡湿。
“圣地现在还有多少生灵?”
“禀告仙尊,共还有一万四百九十六位。”
少得令人惊讶了。
“怪不得华彩娘娘迫不及待地来修真界。”
龙止咬了咬嘴唇:“她‘清洗’了很多修为不足元婴的修士……”
九重天的法则比修真界更残酷。
秋亦“哦”了声,问:“现在这里的有多少人?”
“一万四百九十六位。”
一位不少。
秋亦多看了龙止一眼。
除了华彩娘娘高压统治导致仙境威能深入人心的原因外,龙止在圣地也恐怕不是一般的得人心。
“起来吧。”秋亦道,“我会接手圣地,其他势力管不到这里。”
龙止脸上浮现一抹狂喜——至少在第三劫来前,命和故土都保住了!
她再磕了个头,将姿态做到最低:“多谢仙尊仁慈。”
没有第一时间起身,龙止用胳膊碰碰身边的人,龙亭亭谦卑恭敬地举起一只在她手中挣扎的三花猫:“仙尊,这是圣地的核心,圣地的天道意识……”
作为阵祖庭院池塘里养的莲花、曾经的圣女,龙止接触过一些不为人知的隐蔽之事。
比如华彩娘娘对猫并无喜爱之意,那些猫也从来不是她的宠物,它们只是换了一层又一层皮的圣地核心!
三花猫懵懂地与秋亦对视,神智不高。
它的状态与白狗差不多,再联想华彩娘娘所修之道,秋亦大概也懂了。
天空那些因大战而出现的破口已经被修补好,血肉滋养得万物闪动神光。
秋亦接过三花猫,对它、也对面前一众过去的圣地修士道:“以后不用再叫此界圣地或九重天。”
“那我们应该……”
秋亦看向前方,目光穿透时间,秘境中副城主喜悦而期盼的脸庞、几十万年前,在鬼族压迫下苟延残喘的修士们脸上激动而欣慰的神情,此刻全部交织在了一起。
他们以为,这艘举世界之力创造出来的灵舟终有一日会成为回航的希望,一代不行就下一代,终有一天后人们会载着这艘灵舟回家,将鬼族杀得片甲不留、落荒而逃。
秋亦道:“从前的名字便很好,不是吗?”
这艘灵舟,这方世界,最开始叫做火种。
三花猫不再挣扎。它呆了片刻,趴在秋亦的怀里,温顺地喵喵叫。
第251章鬼世(二)
三花猫翘着尾巴在前面带路,建筑与道路扭曲成捷径。
换做白面团,它在修真界是没办法这么写意自如的。火种比较特殊,一器成一界,所以此方世界的天道意识也是法器核心,掌控着这件超规格法宝的种种功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只是再轻松不过的小操作。
其余修士都被遣散回去专心修行,以应付第三劫。连龙亭亭也被推走,龙止则留下来为秋亦解说鬼世与火种灵舟之间的联系:“对我们这种类型的世界来说,对未知的世界暴露坐标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所以鬼世与我界其实很少有往来。”
华彩娘娘驱使火种靠近修真界、甚至送上请柬,纯粹是贪欲作祟,想在鬼族行动前、修真界出现真仙前先一步对修真界下手。
她以为她可以应付得了秋亦,但事实证明,她太过自信了。
“仙境私底下是否有交流我不太清楚。历史上鬼世与我们共有两次联络,一次是第二劫时,火种虚空游荡许久,本要回归修真界,共抗第二劫,鬼世忽然来讯,以华彩娘娘为首的高层们讨论数日,答应了同他们合作。”
然后就是秋亦所熟知的那些。
秋亦问:“燃焰仙尊待你们如何?”
龙止沉默片刻:“燃焰仙尊很欢迎我们。”
燃焰仙尊很关爱这群在外吃了苦头、还在关键时候赶回来助力修真界渡过大劫的游子。
“还有一次联络是在数千年前……”说着,龙止小心看了一眼秋亦。
秋亦微笑,心想他师尊又没死,哪怕现在还没有想到办法,但一千年一万年,无数年,他总能想到,他总有一天会把他带回来。这一个两个到底在忌讳什么,有什么好忌讳的。
见他没有什么流露出什么负面情绪,龙止道:“六千年前,在我界被仙尊追杀时,鬼世再一次联络了我们,以出手相助为交换,所要大量天材地宝,以及当初锻造火种时以身为祭、留在此处的天道意识。不过华彩娘娘只给了后者。”
秋亦道:“他们要的那批天材地宝有列清单吗?”
龙止点头。
他们闪身进入宝库,一片神光璀璨。
秋亦目光扫了一圈,定好了它们未来的用途,向深处走去,打破数个禁制,看到某样东西时,心底道了声“果然”。
“师尊,你是对的。”
虞观推测火种手中有打开鬼世界门的钥匙,秋亦接过他的推测,然后和他一同困惑——华彩娘娘为何在起初没有意识到这点?还是正面见到了鬼族仙尊的态度,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恐怕有依仗。
这一点太怪了。
闯过那么多次秘境,大凡需要用“钥匙”开启的秘境,那些散布到外界的“钥匙”存在感都不低,修士只要接触就能明白它的作用。华彩娘娘一为仙境,二为另一方游牧型世界的掌控者,如果火种灵舟上有鬼世的钥匙,这可是能扭转局势、拿来要挟鬼世的事情,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疏忽才对。
虞观当时没有时间再去思索,但秋亦有。他会替他去想,替他去解决困惑,替他做那些未竟之事。
秋亦想了很久,觉得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钥匙是碎的。”秋亦挥手,三块道石浮于他面前,散着莹莹的光,秋亦喃喃道,“师尊,钥匙一直都在啊……”
只是之前我们没有拿到全部,所以不能见到它的真面目。
上周神朝旧址被鬼族窥探,秘境中人奸们的集合,清风仙尊传承,龙止代表圣地提出的要求……一切有了解释。
鬼族对上周神朝下手,有意同化,是因为他们有钥匙碎片。
鬼族一次性动用埋伏多年的棋子,是为了让自己人带走或摧毁碎片。
圣地想要道石,是因为他们也有三块道石,他们期盼看到道石集齐的时刻。
修真界西洲,参天建木之下,六块道石忽地飞向天际,近乎闪现到秋亦面前。
三花猫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九块道石布列于空中,仿佛相吸的磁石遇到了一处,“咔”,近乎完全重叠的声音中,道石拼合聚拢,竟然拧成一把纯白石质的钥匙。
感知到熟悉的气息,三花猫竖起眼睛,呲牙弓背,露出攻击姿态。
秋亦抓住这把钥匙,那些信息自然而然地流淌入心头。
好像钥匙在告诉他,它能打开鬼世的界门,让鬼世得不到世界屏障的庇护。
这就是他的师尊擦肩而过的东西。
秋亦笑着对钥匙道:“好了,现在我们只差坐标了。”
龙止从呆滞中醒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努力发挥自己的价值,当即道:“我过去负责的就是火种与外界的通讯联络,我可以带您去。”
有三花猫在,火种的任何地方都畅通无阻。
秋亦持有一艘月舟,对于灵舟多少有过了解,寻常灵舟还是离不开那种传统的构造形态——已经有无数人证明过经典的才是最好的,航行在虚空中时,气流为水流。
但火种蕴含了太多东西,太多期望,耗了无尽资源心血,甚至现在显现出“九重天”这样一圈圈弹簧般的形态,它的联络室、兼备用驾驶室自然也与众不同。
走入其间,这件联络室空间造型仿佛箭矢箭簇,四面墙壁都是铁灰色,走近时才能看到上面重叠的刻痕——无数的名字。
火种只载火种,火种也想熄灭在故土,第一劫有很多存在没有上船。
前方屏幕高照。龙止快步走上前去,才看了一眼,手都没碰上操作台,视线触及到屏幕中间的警告,龙止脸色顿时白了:“鬼世已经单方面断开了与我界的联络。”
只能说明鬼世很关注这里发生的事情。
秋亦也不奇怪。
“还能再联系上吗?”
龙止试了一番通过以前搭建的联系逆着去找寻,摇摇头:“他们应该是放弃并关闭了所有与我界联络的渠道。”
只有一定强度的联系才能联络,只有一定强度的联系才能定位。
鬼世断开联系,相当于断了绳索,秋亦难以从火种入手,一步到位抓到它们的老巢。
那么还有什么和鬼世强联系的存在?
有什么东西是鬼世会疏漏遗留的吗?
龙止道:“我再试一试吗?”
秋亦敛眸思索片刻,对龙止道:“不必了。你回去修行,那些……”他停顿了片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圣地遗民,由你负责。”
“若有事情想要……”
龙止话没说完,却见秋亦从空中取来一节青竹,竹往前一滚一落地,噗通化为一团白色。
三花猫喵喵地用爪子捣捣推推,绕着它饶有兴趣地转了两圈。白团子呆了片刻,忽然眼中有了神——被更广大的意识注入了神识。
由天道意识分出一缕心神来管理那些回归的修士,再合适不过了。
秋亦道:“若有事情,来第九重天问它即可。”
“是。”
龙止走后,白面团开口:“比起坐标,你更应该先炼化这片天地,这只猫神志太低下了,而且用起来不如自己的心神快捷。”
“我知道。”
“……”
“你在殿中说的那件事,不会太顺利。”白面团说,“他们吵得很激烈。”
秋亦无所谓地“哦”了声:“反正他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说:“最后只能跟我一条路走到黑。”
白面团想起诸葛穷掷杯筊的结果,觉得预测得还是挺准的。
秋亦问:“无组织散修们的情况如何?”
除了对各大势力要求的十万名合体境修士,符合条件的散修也可以自愿参与这场战事——也是白面团负责。
“反响很差,最后大概只会有几千名修士。”
秋亦想了想:“糖葫芦和小银决定来了?”
“嗯。”
秋亦点头,没说什么。
“提前对鬼世下手,会显得太早吗?”白面团喃喃。
世界太重了,一个错误便会导致颠覆,它赌不起。
“是太晚了。”
秋亦声音果决。
“在我师尊去的时候,鬼世便该走向灭亡,”他转身向外走去,离开这处空间。外面白日闪耀,远方升起道道白色的烟雾,那是圣地遗民们在焚烧过去的“规矩”,秋亦道,“不过是运气让他们苟延残喘一阵。”
在面对大劫之前,圣地、鬼世、甚至是修真界想要逃跑的人,要不惜代价,将所有的隐患全都连根拔除。
这对道侣从来都是一个想法。
白面团叹息,想起了第二劫时的虞观。
行走间,秋亦的一道分身留下,招呼三花猫过去。
他将炼化并掌控火种,以待不久之后的事情。
一道分身低头理了理身上携带物什,向阵界去,期间有人拦路,说阵界封闭,非有邀请者不可入内。
他举起昔日盛会时诸葛穷送来的玉石,笑道:“隔了数千年,做客的邀请可还作数?”
之前的话可听进去了?希望不要再沾染鲜血。
最后,秋亦看了片刻天机命数,踏上飞剑,落下云端,向修真界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第252章鬼世(三)
前圣地现火种发生的事几乎在转瞬间席卷了整片修真界,生死有常仙尊的名号、连同他提出的要求,须臾间传遍五湖四海,成为了哪怕无组织散修也不得不去关注在意的讯息。
有人认为这位仙尊太过狂妄嚣张,他会将整个修真界带向深渊;
有人说,这么强横做主,修真界各个势力不会答应的;
有人说,这是一次绝佳的锻炼机会,我愿意加入;
也有人说,鬼族是世仇,此仇不能不报,仙尊做的哪有不对?仙尊做的一点都没错!
这个话题估计至少持续到百年时间截止。
阵界运气极好,最开始列出的名单中,阵界占比不少,可送给那位生死有常仙尊一看后,唰地砍了一大半阵修。
有许多修士说这都是多亏了问阵尊者(诸葛穷)和仙尊关系好,所以对方高抬贵手放了阵界和天机阁一马,让所去的阵修和命修数量最少。
隶属阵界的杂役修士最近听同伴们议论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对于那套高抬贵手的理论不以为然——放过阵修估计是放了,但放过命修那肯定没有啊,命修容易死容易挂,数量在各类修士里本来就算少的了。
今日,见同伴又要聊起这个,他道:“反正也轮不到你我,想这个还不如去思考一下何时能还清盛会背的债务……”
正说话间,同伴忽地拉了他一下,那修士也警觉,忙噤声看向远处,庭中缓缓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是名素白衣裳的青年,气质好似一片蓄满了雨的落云、一大片枝头堆落滚下的花,压得人沉闷窒息,以至于第二眼看去,才发现他容颜极盛,近乎可以说是美丽。
修士觉得他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转而看向后面,跟在那青年身后的人成排成列,都是阵界的一群平时难以见得的大人物,态度很恭敬,相送走出很远,倒是青年眉宇有些厌倦乏味。
这不是他们该看的。
同伴和那修士对视一眼,知道没事纯粹是多亏了大能们不在意,连忙匆匆溜了。
溜到半途,修士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眉心痣、鱼耳坠,是那位仙尊啊!”
现在提仙尊十有八九便指的是唯一活着的那位。
同伴:“仙尊来阵界作甚?”
两人面面相觑,一点也想不出来。只知道往后的时间里,阵界出台了数部阵法通解以及一套阵修的新式修炼法。
新式修炼法颇有文化课考试的风格,在层层闯关式修行上设置得更为巧妙,难度更高,将所有阵修、辅修阵道的修士折磨得又快乐又痛苦。
这些东西出台后不久,阵修们开始接到大量驻地建防任务,有些是强制性的,有些是非强制的。
修士收拾收拾包袱,从阵界给弟子们分配的院子里离开,天色灰蒙蒙的,他心底忽然生出感伤——他可能回不来阵界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嗜酒的长老给他们上课时无意中透露的话“……知道我们阵界为什么叫阵界?我们想撕裂联系,自成一界啊……我们……唉……”。
一阵寒风吹来,这位无名修士想:阵界现在如愿了吗?-
阳神门围绕一片浩瀚宽阔、几乎能够称得上海洋的湖泊而建,但凡阳神门门下弟子,入门一年后都要经历横渡这片蕴养灵水的湖泊的考验,若是过不去,下场只有逐出宗门,收拾行李回家。
又是一年一度的考核,考核修士正通过玉镜观察弟子们的表现,忽觉身边多了道气息,瞥见来人,不由讶然:“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今年的情况,有什么好苗子吗?”卓昭问。
考核修士一五一十报道:“有两个还不错,现在在湖前头开道领着队呢。”说着,又不免抱怨起来:“原本有三个,但隔壁阴神宗硬是说他们没有天骄,软磨硬泡,甚至连美人计都能使得出来,硬是把那人勾走了。”
“辛苦师妹了。”
“师兄闭关情况如何?师姐前阵子来信,说她和道侣历练时寻了宝物,或许能对师兄你有益处……”
卓昭大笑:“放心吧,心魔影响不了我,它也影响不到我,我的修为和意志不改,只是看着老了些而已。”
他摸摸发白的鬓发,声音变得叹惋:“催人老啊。”
“师兄……”
当初都以为只要借助心魔劫便可以解决,但却没想到那意识融的颇深,卓昭失败了。
卓昭说:“师妹,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再看一会儿。”
看也看不了多久,年轻的弟子奋力跃出水面,撕下身上那层防水防寒的灵膜,浑身哆嗦,大口大口喘气,一位又一位,像是跃龙门的鲤鱼。
曾经卓昭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走下高处,看见白衣修士在等候。不算上古战场,上次见面还是盛会,对方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但走到近前,见到的只是一位常常失神怅惘的寂寥仙尊。
秋亦道:“可以了?”
“可以了。”卓昭洒脱道,“没什么好留念的了。”
秋亦有些羡慕他的潇洒姿态了。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竟比他还要了无牵挂,也不知说什么好。
时间让本来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也能称得上“旧友”,就像老黄狗和虞观一样,卓昭与秋亦将当年盛会那些人聊了聊,提到张青刚,卓昭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开玩笑:“没事,我先去地府陪他聊天。”
秋亦:“死亡的概率不大,我会尽力保住你的。”
卓昭哑然。
“你是从前认识的人,能记住他的人越多越好。”
半响,卓昭道:“信盛会第一也正常,信你一回。”
秋亦没有回答。
他对于盛会的态度很微妙很复杂。总是难免想起他努力向虞观跑去,实际上是在将他推向深渊一事,如同噩梦。虞观将他的过往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卓昭神魂里融了一道鬼族意识——虽然不知究竟是哪位鬼族,但其必定来自鬼世,联系之紧密,强度完全能支撑起定位鬼世,而人魂与鬼族意识融合,让鬼世单方面想要抹除也抹不掉。
他是一个完美的定位器。
待踏上火种一界,卓昭差不多已经了解到自己之后要怎么做了。
他望向天空尽头,不由感慨:“每次遇见重要的事情、壮丽的风景,就会觉得,我活到如今,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秋亦认同他的话。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句话,说人生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一瞬间。
他们经过已经被修复好的天门,秋亦忽然停下脚步:“稍等片刻。”
他伸出手,抓住并摇动那串系在柱上的铃铛。
叮当——
铃铛摇晃,但所响起的绝不是铃铛的声音,那像是鼓声、像是急促的马蹄声,催促、命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感染上焦躁情绪,仿佛现在立刻就得做些什么才行。
龙止领着所有圣地遗民,带上他们所有的东西,听从铃声的指示来到一处空广场上,秋亦的一道分身——说是本尊也没有问题,在那等候着。
龙止对他行礼:“仙尊,人已经全了。”
秋亦看过一圈,肯首。
他表允许的那一刻,“噗呲噗呲”,第一重天的云层上忽然穿刺出一条又一条神枝光流溢的枝丫,云层撕裂开无数道口子,那些冒出的枝丫簌簌团成巨木,搂着无数修士,谁也没有反抗,树木在震天动地的哗啦啦响声中猛地向下退去,只留下一个个黑黝黝的洞口,俄而,云聚雾绕,世界重回原貌。
天门处,分身化作一道灵光,咻地飞来融入秋亦体内。
他和卓昭继续向前走,三花猫不知何时出现,在脚边绕圈,娇俏地喵叫。
秋亦抱起它,摸摸它的脑壳,第二道分身灵光一并融入体内。
这方世界现在由他掌控。
白面团匆匆赶来,眼神很古怪,只道:“百年还未到。”
秋亦笑着反问它:“何须百年?”
炼化执掌此界,五十年便够了!
今日的修真界一如既往,还在讨论五十年后会是哪些修士会去鬼世,在一些人的口中,那些修士是倒霉蛋,在另一些人的口中,那些修士是幸运儿。
而某一处的虚空中,没有任何人察觉得到,“轰隆隆”!停滞许久的世界驱使向前,重重叠叠的山海云雾浩瀚翻滚,三花猫肃穆地望向虚空,空间震荡出层层波纹,仅载四位生灵,一界即将驶向远方!
秋亦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无需多言,卓昭的元神瞬息飞出躯壳。
所有修士的元神都是本尊模样,但卓昭不同,他的元神是一团烈火!
烈火之间,鬼气若隐若现,卓昭家族历代供奉的法宝镇灵锁牢牢捆缚住这三魂七魄,灵光粲然。
“咔哒”一声,镇灵锁隐去,烈火中黑气猛然嘶嘶上浮,电光石火之间,秋亦猝然持剑斩下!
“嗡——”
鬼气凝固,烈火凝固,剑锋斩过之处,微风不动、尘土不扬,但那冥冥之间的联系不再不可视,它被扯出暴露在世间,暴露于几双眼睛中——那是一道通向不可测虚空的坚韧细线!
鬼世曾经在修真界埋下的棋子,在此刻终将化作夺走它们性命的勒绳!
三花猫的眼睛睁大到了极致,每一根毛都在竖起。
猫叫出了声。
固然,它被毁了灵智、被驯化了无数岁月,它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些事情是刻在骨子里刻在血肉里的,就像白狗可以因为自己居然为鬼族开门而流泪挣脱束缚,它也可以为了它的使命而做出什么!
它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存在的!它为此而活!
根本不需要秋亦的掌控,火种真的如箭矢、如火星般投入宛如永夜的虚空。
卓昭感觉刺骨的冷,紧接着是麻木,一种好似深入灵魂的麻木。
另一端的鬼仙在暴怒。
这是它们辛辛苦苦建造的一切,是它们最安全的堡垒,如今却即将被破开!
眼下,联系被秋亦一剑斩出显现,火种借着这联系驶向鬼世,那么它们便也借着这联系摧毁定位的修士,恐怖的威能只要一息便能将卓昭打入无间炼狱。
我会死吗?
卓昭浑噩地想。
因为他,宗门曾经背过许多骂声,因为他,宗门刻意收集了许多养神材料。
他为宗门带来了很多,可仍旧觉得亏欠。如果今日死去,那么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卓昭没有死。
另一道力量温暖如春,令他明明还是一团烈火形态,却感觉自己的鬓发都在新生染上黑色,那些痛楚仿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好像回到了从前,而另一道寂寥死寂的力量拦下了所有。
秋亦可以用力量杀人,也可以用力量救人。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师尊说“只要是你想做的,你都可以去做成。”秋亦喜欢他师尊说的话。
三花猫抓住那细线,火种四面的景色已经不知轮换了多少。曾经为了能以这个速度跳跃空间逃亡,华彩娘娘献祭了圣地一半生灵,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付出,谁也没有死去,火种却可以以这个速度前行。
那些锻造它的生灵、那些因它而死的生灵、那一道道名字,他们告诉它,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
我们要,血、债、血、偿。
钥匙被抛出,与黑暗融为一体。
虚空撕开一条缝,像一只眼睛。鬼世的门开了。
一位陌生的鬼仙神情紧张,持旗帜立于界外,挥旗护界,龙吟声声。
没有丝毫犹豫,“轰——”!
裂缝猛然扩大数倍,无数的光破碎爆开,仿佛星辰泯灭。
火种撞了上去!
第253章鬼世(四)
在那段极为短暂的时间中,持旗鬼仙的神情从紧张变得诧异,继而又变得惊悚。
火种撞上鬼世,处于两界夹缝的它首当其冲!
其余鬼仙甚至来不及伸出援助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种横冲直撞一路向前,“砰”的一声巨响,将那鬼仙撞得口吐鲜血,四肢百骸碾碎成肉泥,硬生生折了大半条命!
疯子!疯子!
还未修补完全伤势,“铮”!心弦一颤,一道冰冷到极致的剑光天外飞来,破云惊风,死寂气息宛如狂风呼啸,荡涤覆盖方圆万里。
那道剑芒洞穿鬼仙身躯。
“哗啦”。
漆黑的血飞溅,层层叠护的灵窍被击碎,那一片空间坍塌成虚无,附近所有建筑生灵,皆被卷入吸进,化为寂静。
鬼世的鬼族无不感到心悸,浑身打颤,只敢缩在建筑底下往外看。
砰。鬼仙瞳孔暗淡,直直栽倒下去,旗帜乒乓一声倒地,被逸散的剑光刺啦撕碎成无数片,于是光芒黯淡,龙吟散去。
一身本事没能发挥出来。它死得实在冤。
三花猫身上的皮毛仿佛被刚雷光劈打,噼里啪啦烧焦了一片,发黑的毛下,躯壳新添了道道伤痕,但身上气势却愈发凶狠。它对着鬼世哈气,声音嘶哑,眼瞳里流出血。
鬼世的形状如同一方玉盘,鬼族们在这碟玉盘上分出不同的区域,大大小小的养殖场安置在地表,上方的则是一层又一层堆叠的鬼族基地,也不知是不是从人类那里学习了,这些高建的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浮在云间,金光似流水,与天宫无异。
此刻猛然相撞,相撞的地方几乎爆开了烈焰,光与火吞灭了一切,震天动地的轰鸣中,天空碎裂,大地边缘泛出裂纹,整个鬼世都在颤抖倾斜,借用磁场浮空的建筑轰然倒塌坠地,砸出一片狼藉,仿佛一场充满哀嚎的雨。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以至于鬼世只能仓促接招,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
知道秋亦打算带些修士来,知道秋亦拿到了钥匙,也做好了迟早被抓到什么定位的准备,偏偏没想到不是百年而是现在、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近乎惨烈的自杀式袭击!
是了,他秋亦当然可以不在意火种,可鬼族不能不在意鬼世,这样的袭击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鬼世的世界意识说:“我们得离开。”
它的话得到了鬼族仙境们的一致同意。
鬼世试图移动,然而火种速度更快。
秋亦收回飞回的昭时剑,长发被风吹得飘动,双目映着鬼世种种,脚下九重天转瞬变得单薄。
清风传承秘境中,副城主说:“为了速度,我们舍弃了很多东西……不过不用担心,即便鬼族真的不巧过来了,火种也有其他形态可以限制鬼族的行动,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它的逃亡模式。”
那是虚假的模拟,徒劳的回忆,但它仍旧有可取之处——真实的现实中,第一劫修士们所做的更多。
九重天的八层天在此刻“唰”地飞散开,眨眼间在鬼世四周化为一圈圈凝练至极的白玉环,全然看不出之前仿若飘带的模样。
没有生灵会坐以待毙。这一瞬,秋亦看到了三道值得注意的攻击。
三位。他想。还有三位。
与此同时,卓昭元神归体,只觉世界颠来荡去,晃得不行。他捂着脑袋,几乎整个人快晕了过去,白面团噗通将他推向安全地。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参与不了。”
最后能看到的,是眺望他界的秋亦。
卓昭心里陡然升起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他仿佛要去采一朵花。
另一边,三花猫已经不再叫了,它的皮肤崩开,□□损坏,没有多余的力气。
秋亦抚摸它,但他其实没有多余的感情再分给其他生灵了,所以他的抚摸轻缓,但没有柔情,只是死死拽着它的性命,为它疗愈伤势。
这让死亡变成了漫长的酷刑。
于是秋亦道:“你要停止,还是要继续?”
火种以行动回答他。
数道玉环围绕位于鬼世八方,顷刻功夫链接形成一个环形球体,将鬼世彻彻底底罩在其中,紧接着这个球一转,里面又生一层,再转,里面又生一层,让人想起鬼工球。
“砰”!
鬼世剧烈挣扎,猛地撞上其中一面,空间荡开数重波纹,却只起到了反作用——玉环压迫得更紧更窒息,它紧紧抵着鬼世的边缘,硬是束缚得一方世界无法动弹、无处可去。
时隔五十万载,这粒火种终究还是落到了鬼世,画地为笼、困住一界。
鬼世的世界意识感到窒息、憋闷与晕眩,只能惊叫道:“狸奴!该死!”
天空变得无光,灰暗的废墟上,养殖场中的生灵被鞭打着走出。
行走时带起的镣铐声中,这些人——多数是人,下跪祈求鬼仙的保佑,一道道声音组成海浪,宏大而悲哀,任谁也要忍不住看一眼。
就在此时,“唰”!一道刀光分开浩瀚云海,迅雷般劈向秋亦!
秋亦停下抚摸,昭时剑猝然出鞘。
“铛”!
气浪冲刷向远方,轰隆隆摧毁数道建筑。
火种损坏程度增大,三花猫的身体颤抖一下,眼神中流露痛苦。但从它困住鬼世的那一刻起,无论鬼仙们再怎么无能狂怒、再怎么打杀此界,半个时辰内,鬼世都将定在那里!
刀剑一触即分,秋亦眼中映出一名漆黑人形鬼族,对方使刀沉稳至极,发觉势不如昭时剑后迅速撤离,身影只向后一退,一瞬如水般散开,便转瞬遁入虚空,只听得见流水潺潺。
一位。
所修道途与水有关。
心中闪过念头的同时,秋亦手腕翻转,剑上流水抖落,铺开的神识刺破虚妄,猛然抓出另外两位鬼仙。
其中一位是名样貌熟悉的女子,秋亦记得很清楚。沉梦鬼仙。
另一位则为兽身,貌似麒麟,披一身铁鳞,爪如刃。
第二位、第三位,齐了。
应该是吸取了圣地的教训,根本没有带半仙来参与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
没有丝毫废话,当两位鬼仙被抓出时,那名刀修仙尊再露出真面。它在鬼世的名号为断海仙尊,从微末崛起,被寄予厚望,后来果然成就不凡。只是平日常被拿来与金转如意仙尊作比较,心里颇为不服。
以攻代守,趁秋亦分开一点心神,断海仙尊反手一刀斩来!
潺潺水声响在耳畔,如道道溪流,活泼曲折,内含乾坤,可跨高山、越土地,饱含杀意的刀光转瞬逼至眼前。
可这一次,秋亦看清看破了对方挥刀的轨迹。
他眸若寒星,一剑挥出,与刀相撞,“锵锵”声音惊碎惊雷如雨,瞬时震起一片飞云。
剑域和刀域在这一瞬间碰撞分出高下,在断海仙尊诧异的目光下,流水断裂,植被须臾吞食海洋!
这伪仙不仅对道的领悟不下于他,在剑道上还要更胜它一筹!
断海仙尊持刀的手臂痛麻难忍,竟忍不住颤抖起来。惊雷化春,顺着身躯窜动,每一缕雷光都仿佛一柄撕开混沌的利刃,所到之处嘭嘭嘭地轰炸一片,皮肤之下血肉模糊,剧痛!
这算什么伪仙啊?你凭什么是伪仙?
断海仙尊差点破口大骂。
没有被急躁的情绪影响,它当即想撤退,可秋亦岂会放它离开?步履移动,一剑接着一剑,剑光交错得如一张密网,堵住断海仙尊所有去路,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火种逐渐远去,断海仙尊砰地被打向虚空,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这一切皆发生在瞬息之间。战场已经转移到了虚空。
然而就在秋亦踏入虚空的那一刹那,他心里一紧,黑暗中忽地爆开亮光,万道星河轰鸣震耳,星光像是蕴含着无数钻石碎片的瀑布流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浩瀚伟力,轰然冲刷而至!
“轰——”
黑暗的虚空一瞬如同白昼,声音也淹没在这光亮之中,等到光芒渐渐淡下一点,星屑滚碎,星河中唰啦翻滚出鬼族的兽形仙尊。
它尊号为猎手星君,擅长在虚空中行进捕猎小世界踪迹。
断海仙尊修补皮下骨肉,皮肤渗出黑如淤泥的组织,全都是刚刚一个照面坏死的血肉:“还没有结束。”
话音未落,“轰”!又一声巨响,璀璨的银河中,一道剑光比白昼更刺目,从那无尽的星光之间破出、滑下、斩落——一剑分出此岸与彼岸!
星河停滞,星流逆转,虚空中的上下在这一刻好像倒转,无数晨星落在脚下,四面碎星光芒微弱。
鲜血从袖袍出,顺着手腕蜿蜒滑下,从剑尖滴落,模糊地映出那张美丽到阴沉的脸庞。
怒气。
他在因为受伤而愤怒。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爱惜,像爱惜贵重的物品一样爱惜着。
锋芒迫近,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断海仙尊皮肉紧绷到疼痛,无所畏惧的内心中还是冒出了一丝阴影。
——会死!它们会死在这里!
“没关系。”
回答着断海仙尊,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没有一丝停滞,早已做好准备的沉梦鬼仙打开手中不知何时编织的梦网。
网中无数蝶,数量在那片刻的短暂中增长至不可计数,这无数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蝴蝶翩翩,展翅一挥,飞迎上破空的秋亦,像一片梦幻的海拥抱住游子。
不杀对方,鬼世不得安息之时。这是个好时机。
断海仙尊深呼吸一口气,与猎手星君对视一眼,在蝶海的掩护下猛然冲向秋亦。
蝶海柔弱,难以摆脱,每一下触碰,一只蝴蝶死去,一场斑斓的梦展开。
层层重重、五光十色的梦,梦的世界无尽头无定式,好像这么多年,秋亦缺失的所有梦境都在此刻补偿了回来。
有时他是孩童,有时他是少年,有时他是青年,在梦里他可以处于任何时间任何空间。他走过濒死的幻象,没有在意对方的声音,也见到少时的自己,与咬着晶莹糖串的对方对视一眼,与两人擦肩而过,春夏秋冬,四季轮转,落叶与雪落在头顶,虚象破开无数重,天上的云好像几千年没有变过,满怀风轻柔,忽然有那么一道影子很像他,于是他的脚步踌躇、慢下来。
沉梦鬼仙此时终于想明白了对方境界的问题。
当勘破其下理由,这位鬼仙近乎想笑:“你到底还是渡不过你师尊的死。”
哪怕坚持对方活着,骗得连自己都信了,也接受不了对方的无形无音无影,释怀不了,所以道心不满,所以心上有瑕,所以,秋亦成不了仙。
如此痴念,太好笑了。
但也只是慢了一瞬,只是停了一息,秋亦没有再去看,不值得去看。
最后一只蝴蝶与血一同落下,溃散化为虚无。
挣脱得正是时候。
秋亦抬起眼眸,断海仙尊与猎手星君内心猛然一惊,一道剑光拔地起!
神光璀璨,轰然间又是几片星辰碎了一地,断海仙尊身影出现在几十公里开外,胸口激荡,旧伤未痊愈,新伤再添,难受至极。猎手星君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剑气轰散去另一端,身上鳞片碎了大半,鲜血流淌。
对方所修道途天克他们!他就好像是鬼族的命中的劫!
这一剑,退敌。
沉梦鬼仙忽然大叫一声,神情惨白,扯开如棉絮如丝般的梦境,想要隐入梦中,却忘了秋亦是能直接用神识将它们捉出来的存在,剑光寒凉,梦像枯叶一样凋零,化为尘埃。
“啊啊啊——”
这一剑,夺命!
“噗呲”,黑血漫出,秋亦抽出剑来,踩了一脚濒死但还要挣扎的沉梦鬼仙,再望向另外两位鬼仙,脸上泛着浅淡而缥缈的笑。
……
火种中,濒死的三花猫虚弱地倒在地面,被白面团和卓昭托起,一股力量保住了它的最后一口气。
鬼世中,鬼世世界意识陷入长久的沉默,冥冥中,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修真界,月舟停在云端,白面团的本体静默观测。
黑色的血和红色的血混在一起,三位濒死的鬼仙尚在挣扎,但无论逃了多少世界,逃向何处,如何背水一搏,如今又如何挣扎,最后的下场都已经注定。
秋亦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处,额上鲜血滚落,昭时剑握于手中,轻轻巧巧、有些生疏地斩下一道银光。
风过无恒,剑再举起,三只鬼仙面容变得稚嫩。
雪山之巅,明霞剑剑身微颤,最终归于寂静。
那不是他的道,那不是他的剑法。
秋亦学了他的道,学了他的剑,只是用起来,威力总是不如那个人好。
可再笨拙、再无力,只要对手处于濒死之态,那就是一道好剑招。
于是一剑又一剑,天昏地暗,风雨如晦,猎猎狂风中,血从云端高殿滚落,鬼世的世界意识陷入崩溃,几乎无人听得的哀恸钟声声传三千世界。
已经削骨化泥,却难消恨。
秋亦静了片刻,斩下最后一剑。
“轰隆隆——”!
灰暗的天际,雷蛇滚动,惊雷轰响,一道饱含灵力的暴雨降落世间,降临三千界。
一切都化为清静澄澈的灵力,一切都将在暴雨中冲刷走。无数生灵走出家、离开巢穴,欢喜地接受灵力的洗礼、自身生命的升华,它们在雨中自由地交谈、拥抱、奔跑,由衷地赞美这场落雨。
很多很多道声音雀跃地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秋亦于是也笑着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沉梦鬼仙说秋亦渡不过死亡,看不破生死,其实不对。
他只是渡不过爱恨。
第254章回头路
白驹过隙,一晃经年。
北洲,月华门。
渡过当初覆灭之灾后,月华门时转运来,从此一路高歌。如今再来,面积比之几千年前又扩大了不少,门内弟子数量大概翻了个倍。
太阳方才跃出地平线,不少弟子沐浴曦光,在广场上练武练拳脚,只听得一片霍霍之声。
在各宗之间,月华门也是比较突出的那个——突出在明明宗门内没多少合体境往上的修士,还积极主动申请前去鬼世。
秋亦捧着小碗吃酥酪,问:“这样不会问题吗?”
“如果有问题,你会顾忌情面吗?”柳蓝挑眉反问。
不等秋亦回答,她道:“不为难你,有我留下来坐镇,其他人去了也无妨。”
又问:“见过故人了吗?”
秋亦已经吃空酥酪了,滋味不如过往好,或许是记忆美化了太多。
说到底,他本就不爱吃这种纯粹的甜。
碗勺在手中化为尘埃,秋亦道:“见过了。”
杜欣被困在合体境,是月华门这次要去鬼世的修士之一,秋亦留下了一份足以她破境的资源。
至于八喜,他的学堂还在,他则睡在坟茔里。秋亦看了片刻,把学堂如今的负责人唤来,留了守护学堂的阵法、以及几份不至于引起觊觎、但又能助学堂再上一层的功法。
现在,秋亦对柳蓝道:“你化龙之路走得不甚圆满。”
柳蓝确实遇到了瓶颈,察觉到秋亦之意,当即诚恳道:“有道坎过不去,仙尊觉得如何?”
“你执着学其形,学其魂,学其神,既然久久不得前进,如今不如退回一步,看清天地自我。”秋亦道,“本就是龙,何必再学龙?”
一道惊雷轰然在心中炸响,待到柳蓝再回神,秋亦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数样天材地宝。
她沉默片刻,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忽然有小童急急忙忙进屋,眼含泪花地道:“不好了,老祖,落秋院被烧了!”
那是柳蓝命他们维护修缮、尽数保留的一间庭院,谁知今日竟无风自燃,如何灭火也不管用,最后烧为一堆灰烬!
柳蓝一怔愣。
过了片刻,她叹息一声:“烧了……就烧了吧。”
青丘,宗舞刚处理完一通安排,闹得头晕脑胀,还得被拉回来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给狐狸崽子们哇哇地埋下经商种子,一时头重脚轻,就差没晕过去。
才回屋子坐下喝了口茶,忽然有客人来了。
正要驱逐,却听到了声音,宗舞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
秋亦在往回走。
他先前已经拜见过了绝大多数认识的、勉强能算得上朋友的,除了少数几个需要当面提点帮助,多数时候秋亦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然给他们留了所需要的东西。
他在青丘,想起过往,不免吐槽他师尊实在是包装诈骗,芯子蔫坏,无论是看起来温柔还是看起来高冷无情,都掩盖不了他实际上爱逗人的事实。
幼稚、太幼稚了。
自觉已经是个成熟大人的秋亦默默点头,心想之后见了面,他肯定不会再上当受骗了。
告别时,宗舞说:“无论你要做什么,祝你成功。”
秋亦微笑,坦然接下这份祝福——他一路过来,已经背了一身祝福了。
同样悄然资源,他去往不夜妖城。
永夜让人感觉到一种静谧的平静,不夜妖城却又像当初那样热闹非凡。
秋亦走了又走,发现自己好像不大适应这种热闹的环境了,有种茫然和乏味感。
左思右想,还是怪师尊吧。
师尊的错,师尊的锅。
师尊实在可恨。
他很快离开了这里。
落霞山脉就在不远处。建木将地势灵力大改,又经过时间的孵化打磨,一切都显得有些陌生。
地甲熊没能撑过寿元极限,已经魂散天地。当初的湖泊与小屋也没能经过时间的侵蚀,尽数化为茂密森林。
如今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秋亦本来是抱着很大期望来的,如今却只能和建木打声招呼。
建木抖抖叶子,沙沙沙地回应他。
再往回走吧。
没了黄沙之主的传承,黄沙城如今竟成了一片水草肥沃的地方。镇狱早已在千年前重归外界,独立占了一片地域,成了一方势力。
秋亦先前早已见过牧直知与青骄他们,此时好像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想起小队的积分好像还没花完,一时兴起前去兑换点东西,发现居然还能用——不过打了几重对折了,以至于秋亦最后只能兑换一袋灵植种子。
秋亦洋洋洒洒撒完种子,感觉自己像是庆典上撒花的。
完全不需要多么精心的侍弄,种子在注视下飞速成长。
走过黄沙城,去东洲崇山书院看看,顺势看了看红香方肃和黄狗的状况。
书院发展得不错,红香他们都还活着——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只是老黄狗看起来是要不行了。
秋亦蹲下来,拍拍它脑袋,给它续命。
“你还能活多久?”
老黄狗身体轻快不少,支起腿,爬起来,告诉秋亦:“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打算去鬼世一趟。”
秋亦笑起来:“我能看到未来,你会活很久的。”
“承你吉言,”老黄狗道,“你怎么把屋子烧了?”
为什么呢。
秋亦想了想,说:“报复。”
“有本事他就过来打我。”秋亦以一种认真的口吻说。
老黄狗的眼神一言难尽。
秋亦笑着摊了摊手:“不过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
留下资源,再去南洲。
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秋亦竟然有几分怀念。
他先去了环河城,然后发现比黄沙城还要倒霉,时过境迁,环河城早就不存在了。只在路上听说丘王两家关系不上不下,尬在哪里,或许有机会再联手云云。
秋亦见过王实和丘玉帛了,他给两个家族都留了资源,这次夹带了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风点火感。
不过王实和丘玉帛都要去鬼世,两个家族现阶段全都专注自身发展,当初那样彼此算计的光景估计是见不到了。
环河城不在了,但燃香城依旧在。背靠一方筑基境必去秘境就是这么嚣张。
这里竟是秋亦一路走来变化最少的地方。
夕阳沉没,天空呈现朦胧的深蓝,夜幕将要笼罩此处。
静静伫立了许久,月亮快要升至中天,霜一样的月色铺地,寒气浮动,秋亦踏入庙宇中,看见了那棵系满飘带、压满愿望的树。
丝條换了无数轮,但他与他写的东西还在。
秋亦取下那两条依旧纠缠、依然鲜艳的红绸。
将属于自己的那条收起,转而看向另一条,实在是好久没有看到了,上面的字迹竟然好像有些陌生,但只要看到,秋亦就能认得出来是谁在写,是谁以什么样的姿势、什么样的心情在写。
好像可以看到他思考、提笔、落下字迹的模样。
他写:“愿秋亦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但是,为什么会有被抹去的痕迹。
那人指尖拂过,抹去了字迹,才又提笔写完这行字。
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秋亦哆嗦着,指尖同样拂过那行字迹,不自觉地战栗,甚至感到恐惧。
曾经被抹去的在此时终于浮现。
一开始写的是,
“愿长相伴,见他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师尊真的很喜欢他唯一的弟子。
像是捡到了世上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宝物。
第255章岁月河(一)
百年时间终至。比白面团所料的要好点,散修们来了最后踏上火种的共计怀着或忐忑、或难过的心情,十万多修士被接引至火种灵舟,又被送往鬼世。
除了最后的落幕与受益,对于修真界来说,那场交锋的一切都太过遥远,修真界众生很难感受到什么,对他们来说,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如同雨后一滴露水。
露水顺着草叶滑落,除了盯着草叶的生灵、被露水打湿的生灵,其余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所以自然的,火种灵舟上的修士们满心以为自己要成为对抗一界重要战力,大概率不能活着回去了。
有人不在意生死,但随着不断靠近鬼世,更多人还是心里沉闷压抑,抹上阴影。
在场不少人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替”上名额的,对于秋亦,整体支持程度确实是比那些直接逃了的修士要高,但也高得有限度。
秋亦这么一出实在是有些强逼修士作兵出征的折磨人。
三花猫随意趴在一片云上,摇着尾巴看着这些修士,皮毛上多出了不少黑斑。
秋亦压住它的挣扎,让它吃掉了无比厌恶的鬼世的世界意识,于是它活了下来,连灵智都被蕴养回来了不少,现在智商约莫相当于十来岁的孩子。
它将负责此次行动。
如今的鬼世与火种彼此链接,传送不过也就是片刻。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修士们做好了离开火种的准备。
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来都来了,他们也做好送命的准备了,只是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就在此时,三花猫忽然开口——
它的声音落下,一息安静,所有修士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涌现出惊愕与狂喜。
“鬼世资源气运任由我们争夺?”
“鬼世仙境已死、高境力量被削!?”
“交战时能自由传送回到绝对安全的火种?”
“滴答”。
那滴露水化为瓢泼大雨,迸溅倾洒在每个人心头。
所有修士都清醒意识到了一点。
——这哪是什么血肉磨盘,这分明是一场天大的造化!!!-
将压岁钱、生辰礼、平时随手塞的零碎东西整理出来,秋亦挨个数过,多是平常的东西,甚至能见到那种泥塑小人偶——完全是对待小孩一样!秋亦谴责这种行为。
至于心态,或许因为日子很长、也或许因为反正以后自己东西都要留给弟子……
秋亦又不是他,他完全搞不懂对方的想法,只知道自己完全被迫成了某人的杂物架子。
“真是的……”他垂下眼眸,忍不住抱怨埋怨。
不重要的东西,可以丢掉,也可以烧掉。
本来以为走到这一步,心情应该会很平静,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还是犹豫了一下。秋亦笑了下自己,看着火苗从掌心冒出,颇为爱惜地一一拂过桌上的那些物件,焰火舔舐,还是烧了干净,掌心只剩下一捧浅浅的灰。
秋亦吹走这抹灰,又算了算,果然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他已经做完了需要做的事情。
接下来……
秋亦起身,取剑佩好,走出这间临时的住所。
正是山巅,放眼望去,已是暮春,但世上青翠颜色不减分毫,夏日的热烈隐约显现。远方天碑伫立,在这方世界走向死亡前,它将永远作为纪念碑矗立。
身后的建筑飞雪般散去,秋亦的内心一片澄然。
风在中洲掀起绿浪,一片沙沙声之间,秋亦忽然转头,开口道:“出来吧。”
窸窸窣窣,白面团、糖葫芦、小银蹑手蹑脚从一片树丛里钻了出来,小银甚至抬着一方鱼缸,里面红鱼游曳。
秋亦隐了行踪,它们是收到了其他友人的通风报信才过来看看的。
红鱼呆滞地吐泡泡,不能理解这些对话,糖葫芦和小银满头雾水的迷茫,白面团则隐隐能猜到,正因为能猜到,它内心更加煎熬。
“不要去了。”白面团弱弱道。
秋亦笑了下。
他收回视线,遥望远方,站在群山之巅,万里晴空,白的晃眼的日轮之下,遥远的梦境好像远去。
“我修行万载,从练气到如今,时间虽短,经历却也可算得上丰富。”
狂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秋亦从沉默疲惫的样子逐渐变得语气张狂轻骄,目若朗星,意气风发,他笑道:“可如果他不在身边,这千万载,一切都没有意义!”
白面团来到他身边,声音又微弱了许多:“……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结束这场捉迷藏,”秋亦笑着,叹自己的愚钝,“我早该想到的。”
——“据说捉迷藏有个必胜法。”
——“就是只要躲在高处就不会被找到。”
——“不会被找到?”
“不会被找到?”秋亦也这样问道,目光望向苍穹,岁月与时光的河平静亘古,不为人世悲喜动摇。
当然不是、当然会被找到。
这场捉迷藏,秋亦不想再继续了。
“可是这条路风险太大了!你会死的!这是一个死局!真仙位格尚不能全身而退,你这是在无意义地送命!”白面团大叫。
“我什么时候怕过?”秋亦道,“你这么担心,我们打个赌吧,赌他到底会不会心疼我。”
他完全是在开玩笑,事实上哪是虞观心疼不心疼的问题!
“你走不到那里的!就算真的能走到那里,你也会死的,你背不起那些因果!”白面团哀泣着流下眼泪,很难以想象,它这样的生灵也能有泪水,“你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何必冒险,你炼化虞观修为,稳稳地可入仙境,到时候一样可以去岁月长河……”
即便红线烧断,曾经属于虞观的修为道行灵力依然喜爱秋亦,秋亦完全可以炼化……
它还未说完,“咔嚓”一声。
耳坠碎了。
——秋亦将它碾碎,烧却,于是一切散去!
他回答白面团道:“那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唰”。
昭时剑出鞘,盈盈的银色,晃动的景象好像也透露了主人的好心情。
“这条路我必须走,我要成仙,我要带回他,我什么都要,不然我不会甘心的,”秋亦对它道,“如果我死了,我葬在岁月长河之中,我会将灵力送还天地,至于气运,到时便由你送给最接近仙境的修士。”
白面团说不出任何话,艰涩地点头。
糖葫芦和小银心头猝然一跳,“铮——”,时间变得漫长,一瞬也好像一生——秋亦斩出一剑。
那一剑真再寻常不过了,与少年初得木剑时斩出无疑。
然而大道至简,不需要再多的花哨,一剑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破开间隙。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为半面白日半面黑夜,不知从何而来的潺潺水声忽然变得惊雷般轰鸣,万千生灵在流水间挣扎或欢呼,仿佛巨大的乐曲震颤五脏六腑,却丝毫不敢眨眼睛、分走片刻心神,因为命运的支流、岁月的河流显露它的真面,仅仅是片羽便足以震慑任何生灵的心神。
秋亦也为它失神。
师尊为什么不说这个选择?是心疼吗?
思想虚浮而混乱,他又想到:
你不想要我死,但你现在管不了我了。你道我为变数,我的轨迹在你的意料之外,这一次你有想到“变数”的选择吗?
狂风吹得白面团它们几乎睁不开眼,勉强维持住身形,努力睁开的瞳孔中,秋亦持剑,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直觉冷静地敲响警钟,预感依然极其准确发出必死的警报。
——“以后再有类似的预感,无论是什么情况,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犹豫,直接避开危险。”
——“嗯。”
过往与现实交错,秋亦脸上漾起笑容。
反正他叛逆不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今天这样一回也没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轻快地踏入这道岁月的河流,好像全然忘却了危险。
于是安逸的环境不在,一瞬之间改天换地,星河在头顶亦或者脚下滚动,奔腾不息的命运与光阴咆哮着扑打而来。
一意孤行向前去,它们会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但想要改变既定的事实,总要付出什么的。
——“我也可以为你而死。”
——“……不必如此!”
如果可以重来一回,秋亦可能还是会那样说。
不要提生死,那太夸张了,叫人害臊和不敢相信。
不过至少,就算红着脸,他也会认认真真地补上一句:“我也愿意的。”
我也愿意的。
我爱你。
第256章岁月河(二)
河流浩浩荡荡滚落向虚无,时间不可抗拒地向前推进。
浩瀚之景下,任何事物都显得渺小,惊涛巨浪间,有一道身影艰难跋涉,逆流而上。
白昼与黑夜无限乱转,四季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没有任何可以计时的方法,身处时间中,对于时间的感知反倒更趋于无。
前进路上有身形影影绰绰的同行者,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残骸。
有修真界修士,也有他界人,浩瀚万界从不缺想更改命运的人。
可他们都死了,残骸倒在这无穷无尽的岁月中,或遮天蔽日,或微如尘埃,被冲刷至此,像是对后来者的某种警告。
就像白面团说的那样,这是一条死路。
昭时剑嗡鸣两声,秋亦看到一具无首的纯白龙骨。了然无言,他越过这位失败者,继续向前,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皮肤中渗出,蔓延向身后河流。
越是前进,因果就越重,每前进一步,下一步要承受的就更多,泛着光辉的河水漫过小腿,秋亦无法抑制地感到疲惫,重荷加身,甚至难以直起腰身,可他咬着牙,硬是没有弯腰,脊背笔直,目光笔直看向前方。
他要去往的地方还在远处。
于是继续。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一层不变的怒涛声之中,忽然多出了刀剑戈鸣之声。
无尽的河水中,有名面目模糊的修士看着他,身上的气息介于持武器威胁,无声阻拦。
这不是真正的活人,只是生灵的一道剪影。
——秋亦若是改变了什么,他们的命运或许也会一并被改变,所以不允许前进。
一位、两位……无数道这样的影子挡在前方。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甚至有半仙境的存在。
退后、退去、离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重重声音震响在心间,企图逼退这个不知死活的修士。
江水滔滔,巨浪拍打出浪花,秋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疲惫到颤抖的手骤然握紧剑柄,于是颤抖不在,只剩平静。
昭时剑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人剑合一。
杀杀杀杀!
……
“轰隆隆”,一个浪头打下,带走又一片赤红。
岁月之河仍旧荡漾着血色。
秋亦已经不记得自己斩杀了多少拦路者,他已经杀得麻木了,不知道时间流转多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次,重塑了多少次。
这些残影死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秋亦向前走的每一步,沾染的全是自己的血。
背着重压对敌很痛苦,受伤很痛苦,重塑也很痛苦,万般苦痛蚀骨钻心,但这种时候都不再重要。他比所有人都幸运,无论前方有什么,他都不会死去。
死死抓住信念,碾转生死,涅槃往复,火焰熄灭的瞬间,秋亦又一次从死亡中杀回来,杀得一片清静,杀出一片未来。
黑暗与纯白颠倒几度,甚至没有喘息的机会,前方又来了新的身影。
这次又该该留出几分灵力用来重生?
正思索着,耳畔忽然响起一声高昂到穿透空间的愤怒凤唳!
秋亦的神情终于闪过错愕。
火焰铺地,壁垒封住敌人的攻击,给秋亦喘息之机。
——是糖葫芦和小银!
它们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此处,为秋亦拦下这一批敌人。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它们死之前我会把它们通通带走。”白面团虚弱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
如果秋亦能看到白面团,会发现它的体型小了足足一半,像是被无形的刀狠狠切去了一部分——甚至这把刀还在继续切,一刀又一刀,一口又一口,直到它被吞噬殆尽为止。
白面团毫无战斗力,但却能通过折损自身,短暂将朋友送来此处助阵。
如果可以,它真的很想直接将秋亦送去想去的地方,可这条路必须秋亦自己走。
它阻拦过虞观喜欢秋亦,劝说过秋亦直接吃掉虞观所遗留的一切,更阻拦秋亦去寻找虞观。但其实它也不想做这段感情里的反派,只是它总想将痛楚减少到最少,让每一个人都不要难过。
但现在,秋亦做出了决定。
于是白面团身体颤抖着,声音温柔地、发自内心地献上祝福:“秋亦,祝你成功。”
火焰在眼前爆开,万物流光溢彩,愤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糖葫芦和小银分明是豁出命来的打法。
秋亦嗓子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无法说出话。
命运真的很眷顾他。
最后,他回答:“我会的。你们也保重。”
万千因果沉沉压下,他跋涉向前,忍住了没有回头,带着祝福,将那一切抛在了身后。
……
春秋是时间的另一个名字,生死也可用以作为时间的尺度。但在这里没有这些,只有冰冷的河水、混乱的日夜、看不到的终点,以及重到难以承担的因果。
“噗通”,又一道影子倒下,永远葬在此处。
岁月长河奔流不息、永不疲倦,溅起的水浪落到秋亦的脸上,将他冲退向后。秋亦疲惫地喘息,被压迫得不得不佝偻前进,要很久才能迈出一步再次向前。
好像打破了那层不可接触的屏障,他听到那道影子最后残留的呢喃,他说:“到底过去了多久?”
到底过去了多久?
百年、千年、万年,亦或者更久?
不知道。
只是感到孤独。
刚刚那道身影因为孤独而死。
秋亦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动摇一丝。他继续向前、向前,眼瞳璀璨至极,无论是切实的拦路者、无形的孤独、因果折磨、岁月磨损,都不能打垮他分毫,他的意志坚不可摧。
千万因果加身,黑暗与光明多少次的轮转不休,秋亦在闪着万千因果的河流中前行,跋涉过黑夜,也身披光辉,心与志皆不改。
又一轮的长夜将要结束了。
朦胧的曦光中,秋亦终于抵达目的地、见到了他的终点。
他停在那里,任由岁月冲刷身躯,久违地愣住了。
那道身影投来目光。
他有雪白的长发,银灰的眼眸,他的面容无比熟悉,但落在秋亦身上的目光是陌生的纯粹冷漠。
他不认识眼前人。他只是那时候、很久很久之前,成仙时留下的一道残影,是某时某刻的仙尊,在此坚持自己的选择,护持自身的命运,不容任何人拨弄修改。
“……”
那种难以言语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秋亦感到浑身冰寒。
无数情感像山崩海啸般将他吞没,汹涌咆哮着拍打内心,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呼唤,心脏跳动,传来的却是蛛网一样的细密痛苦。
他几乎失去呼吸,只能轻轻阖上眼眸。
是了。
路的尽头该是他啊……
再睁开眼,眼底那点水光彻底消失不见。
走回头路,渡岁月河,终于来到了这里,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也许他该高兴一点。
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无数念想绕闪过心头,他向前一步。
某时某刻的仙尊平静地注视这位身负重伤的旅人,开口道:“就此止步吧。”
“……”秋亦想笑,但笑不出来,于是嘴角放下,眼睛直直看着他,执拗地回答他,“不要。”
有些事,纵使身死,也绝不会后悔。
剑锋对向面前人,寒芒森然。
“仙尊,我不会止步,”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手中剑似心,无惧无畏无忧,断昨日,开未来,秋亦举起这把斩敌的剑,目光冰冷,杀意似海,“为我让路吧。”
谁也不能阻止我带回你,哪怕是你。
……
金色的光将要铺满整片世界,白面团、小银、糖葫芦奄奄一息地团在一起休息。
忽然,小银想起什么,不顾还伤痕累累,挣扎着游向林间。
进入白面团打开的门扉前,小银将鱼缸放在林间,可此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眼看得见底的清澈灵水。
小银吓坏了,顶着这个不大的小缸,游向白面团和糖葫芦,嘶嘶叫着。
——红鱼去哪了?!
红鱼去哪了?
浩瀚的岁月之河,波澜无数的岁月之河中,有一条美丽的、赤红的鱼拼命地挥动鱼鳍,拼尽全力地向前游动,像在游向它的宿命。
它飞跃过闭目的尸体,途径过巨大的白骨,也感受到竟还温热的猩红血色,因果像是闪烁的星星,在它愚笨盲目的眼中闪动光晕。
它不懂得欣赏,也不想停留,只是一味地向远处去,使劲地游着,像一条红流苏,也像一根鲜红的箭矢。
快一点!
那个将它从虚无中捧出的人说。
再快一点!
命运在它身边说。
不会受到任何因果压迫束缚的红鱼不知疲惫,径直向远处游去。
那里日光刚升起,那里与它关联最紧密的两个人剑锋相对,你死我活。
它听到一道愤怒而包含恨意的声音:“既然你想要融入我的命运,那么相对的,我当然也该可以去拨弄改变你的命运。你不该拦我!”
它也听到另一道平静到冷漠的声音:“你该回去了。”
“你就会说这个吗!?”
暴喝声中,红鱼终于来到了这里,分明没有心,可它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点欣喜。
“哗啦”!
它猛然破水而出,跳跃出水面。
下一瞬,“嘭”!
红鱼不存在了。
——“它并非妖兽,也并非活着的生灵,只是一道幻影。”
无数的因果红线爆开,铺开铺满了视野所及的一切,四面皆是红色,四处皆是霞光,只看见无数的红线飘动游曳。
也不知过了几时,岁月之河激荡。
秋亦的身影已然不见。
他如愿以偿,去了虞观的时间。
被斥责说只会说一句话的残影静静看着红线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飘动,带着一些不理解,叹息一声。
何必呢。
他的身影渐渐散去。
……
簌簌。
簌簌。
轻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一道身影从雪坡背面翻过来。
那是一个小孩。
大概八九岁模样,持一把弓箭,穿着方便活动的圆领劲装,身后背着箭囊,脸颊与指关节被冰雪冻出红晕,神情有种超出寻常人的平静与淡然,呼吸间,淡淡的白雾散在天地间。
理所当然的,他发现了不该属于此处的异类。
他与秋亦对视。
秋亦忽然收紧手,五指深深插入冰冷积雪。
模糊的视线中,孩童银灰的眼瞳逐渐染上炽金。
一种浩瀚的意志降临此处。
那是属于命运的纠正机制。
而秋亦此时此刻,竟无法动弹。
孩童弯弓搭箭。
寒风肃肃,白雪飘扬,在那双愈发璀璨的眼眸中,秋亦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身负重伤的,倒在雪中的,极度狼狈的姿态。
弓弦拉满,秋亦艰难地试图动弹手指、直起身体,下一秒,对方的手指离弦。
“咻”。
第257章岁月河(三)
飞箭擦着那人的脸颊划过,“噗通”,身后的一只雪兔栽倒在地,被箭矢钉死在雪地上,血色晕染上白雪。
方才的异象已经全部消失。
危机好像彻底解除了。
小虞观走过去,并拢兔子的耳朵将它提起,抽出箭矢,在雪上擦了擦,重新收放回箭囊。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向来是灰暗阴沉的颜色,风雪渐大。算了算时间,也该回去了。
他向回走,看起来仿佛完全忽略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路过那个陌生人时,忽然停了下来,对他伸出手:“不起来吗?”
他想扶起这个人,可对方直接搭在了他身上,好像没骨头一样,很委屈地抱着他,眼泪仿佛是感情浓烈到再也承受不了的地步,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不停地从眼眶里滚落,泣不成声。
站在第三人的视角,这样的场景无疑很荒诞。
小虞观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住。
他其实很讨厌这类亲密接触,他认为,任何生灵之间都应该保持距离。这个人抱住他,实在太越界了。
本来应该推开的,不过对方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红衣逶迤拖地,在白雪中哭得瑟瑟发抖,好像受了欺负,看着比小孩还可怜。
所以思考了一会儿,小虞观安慰地拍拍对方的后背,又努力想了半天的词,蹩脚地哄他:“乖,不要哭了。”
秋亦没哭了——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完全是下意识地流泪,这下更是一下子破涕为笑。
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怀抱,从地上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这时发现雪白衣袍都近乎染成了血色,十分骇人,从小虞观的反应中却一点也瞧不出异样,他沉稳得像个可依靠的大人。
秋亦:“你不怕我吗?”
小虞观回想片刻,摇摇头。
其实他觉得很好看。
何况谁会怕一个潸然泪下、哭得哽咽的人呢?
秋亦轻声问:“你多大了?”
小虞观今年九岁,他还没有踏上修炼的路,今日出来只是为了试试弓箭做武器是否顺手。
秋亦洁净衣衫——对于自己,他倒是能调动使用力量,对于旁人他物就不太行了,心想,来的不是时候。
雪越下越大,小虞观道:“我要回家了,就此别过吧。”
秋亦默默拽他衣服,不让他走,对上对方困惑的眼神,一时颇有些气闷,还要委婉地说:“我没有去处。”
小虞观看了看他眉心的红痣。
秋亦说:“你不带我走吗?”
“我方才想杀了你。”
“那并非出于你本意,你还是压制住了不是么……?”秋亦声音一直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而且……我对你也有杀意。”
“为何?”
“我怨恨你。”
“那为何不动手?”
“……我也喜爱你。”
小虞观想了想,再次确认:“我不认识你,我今日是第一次见你。”
“我们以后会认识。”
那就没有问题了。
回归一开始的话题,秋亦直直地看着他,问:“你不带我走吗?”
“你以什么身份随我回去呢?”
很多个词在舌尖上绕了一圈,最后秋亦答:“弟子。我是你的弟子。”
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说其他更多的,弟子的身份就够用了。
一个未来的弟子。
小虞观想,多神奇。
他明白自己,不想也不屑于和人建立亲密关系,所以,难道他未来会成为那种广收徒、搭建势力的类型吗?
……很难以想象。
最后,他问:“我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秋亦。我叫秋亦。”
小虞观想了想,忽然喊了声:“秋秋。”
“……”
秋亦哑然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说:“别这样喊我。”
对方很固执:“秋秋。”
……和小孩子能讲什么道理。
秋亦放弃了挣扎:“随便你。”-
小虞观为秋亦带路。
雪地深厚,高山陡峭,他行走时却显得很轻松。秋亦知道,他从出生起便一直生活在这里。
在成年之前,虞观都远离人烟,生活在此处,他像是天生擅长享受孤独的人。
一般来讲,小虞观是个寡言沉默的性格,有些事他懒得说,有些事他不愿说,便是偶尔想说什么,对天地没有什么好谈的,双亲也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偶尔路过的修士行人,在他眼中也与一片飘落的雪花无异,所以实在想说什么,在纸上写写、写完放入火盆中烧掉便也足够了。
不过事有例外,他对秋亦很有探索欲,故而此时会主动开口问:“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已经相信我先前所说的那些了吗?”秋亦讶然。
有些离奇,但小虞观信了。
“……”秋亦说,“我来找你帮忙。”
“嗯。”
“你‘嗯’什么,你答应了吗?”秋亦刺他。
小虞观却说:“答应了。”
“……”
秋亦脑袋懵懵的。
虞观和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长大是这样,小时候也是一样。
“你这么信我?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小虞观平静道:“我没有必要怀疑你。”
然后他为自己解释:“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只是你既然自称是我弟子,并向我求助,那么我当然要寄予帮助。”
秋亦抿抿唇,在允许的范围内,斟酌道:“……我想要你,去救一个人。”
他不会将所有事都告诉他——秋亦想要的是两个人一起回去,如果将所有事情说出,虞观可以活下来,但他却会当场受因果压迫而死,所以秋亦只能尽力改变一件小事,承担最少的代价来撬动命运,改变死亡的结局。
“是在意的人吗?”
“是,”秋亦说,“非常在意。”
“我该怎么做?”
秋亦笑起来:“你现在还帮不上忙。”
“我猜也是,”小虞观道,“那么请你等以后。我会帮你的。”
秋亦相信他。
能得到一句承诺,在这个虞观甚至没有踏上修行路的时候便也足够了。
走了许久,到半山腰处,遮天蔽日的风雪中隐隐能看见一庭别院。
秋亦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小虞观:“这里是何处?”
或许回去后还能寻到此地。
“山无姓名,你爱唤何名便是何名。”
秋亦思索片刻,忽然笑说:“那我就叫它无名山,好吗?”
小虞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征求他的意见,不过一点头:“可以。”
走入院中,关上小门,风雪全被挡在屋外,庭中有腊梅几株,散着幽幽的香。小虞观将那只倒霉的雪兔丢到柴房中,秋亦在院中等他,一面看四面,只觉寂静无声,如主人一样沉默。
过了会儿,小虞观走出柴房,听得秋亦问:“你双亲呢?”
“两位道友吗?他们已经走了,若你要寻,可能有点困难。”小虞观道。
秋亦才知原来是这个时候。
虞观的双亲是一对修士,他们给了虞观不错的成长环境与教育,但在情感方面,这个家庭显得无情得可怕,一切皆是露水情缘、露水因果,等到时间到了、因果了了,便可如陌生人一般离别。
虞观作为这段因缘诞下的果,也被他们留在这里,甚至将来还要去为了报答了却养育之恩,为他们做一件事。
秋亦弯腰与他对视,很心疼,小声说:“好坏的双亲。”
小虞观看他一会儿:“人与人之间的交际从来如此。”
“缘分到了,可以同行一段路,缘分尽了,便自然分道扬镳。对于修士而言,除了修行,不需要为更多的执念绊住。”
“人有千万种,人与人的交际也有千万种,才没有‘从来’之说。教你的人肯定不怀好意,怕是把无情道概念倒出来了,”秋亦说,“你简直要就地坐化或者羽化飞升了。”
小虞观忽然伸出手,掐掐秋亦的脸,看着秋亦迷茫的表情,他露出微笑:“或许吧。”
他说:“不过不必要的联系对我来说是一种累赘与负担,所以你不必为我不平。”
秋亦直起腰来,摸摸脸,还有点迷茫,感觉自己明明是一个大人,却完全被对方当成同龄孩子一样对待,甚至说更年幼的孩子一样照顾?
……他师尊调皮起来也有点不同寻常。
一个九岁孩子一无所有地生活在雪山中,肯定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关系淡如水的便宜双亲走时给小虞观留了不少东西,即便他不修行,也能靠这些物资安稳活过凡人百年。
在秋亦的要求下,小虞观带秋亦看了他的练武道场、书房、卧房。
练武场边上,一排兵器陈放在木架上。秋亦想起小虞观先前的话,他是在试验弓箭是否顺手才出门去,便问:“你还在思考武器选择吗?”
“嗯。”
“没有偏好吗?”
小虞观想了想,道:“与我而言都一样。”
秋亦眨眼睛。
小虞观绞尽脑汁,补充道:“最后或许会选择用剑吧。”
“为什么?”
“用剑的人多,比较方便。”
他是个实用主义者。
“我也比较喜欢剑。而且你用剑很帅气。”秋亦说。
这下一定会选择剑了。
书房书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桌上有几张字帖,这个时候虞观写的字远没有日后有筋骨,但隐隐已经能见到一点未来的影子。
也是这时候,秋亦才能感觉到,对方真是个小孩,而自己一下子超前变成了大人。
他在这里看了一会儿,跟着小虞观去了卧房。
整个房间被罩隔断成了里外两侧,里面是入睡的床铺,外面放着桌椅摆件,木架上的一排排木雕玉雕显得格外显眼。
小虞观说:“虞道友教我的,他是个锻器师,雕琢这些能有助于我平心静气、集中精神。”
秋亦看过去,所有物件肉眼可见地从粗糙到精致,然后又转为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更生动的生灵。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统一,每个物件上都在某处用朱砂点一抹红。
“这是什么意思?”秋亦捧着一只活灵活现的打瞌睡的小鸟玉雕,指指其羽翼上的红色,询问道。
小虞观看着他眉心的鲜红,慢慢、慢慢地移开目光,只说:“匠人会在作品上留下印记。”
“所以?”
“……所以点下红痣,意思是说,你是我的东西。”
第258章岁月河(四)
小虞观本以为秋亦会不高兴,但实际上,秋亦只是笑了一下,神情有种“我就知道”的无奈,与一点点哀怨似的埋怨。
他们回来时是下午,再稍微一逛,外面风雪竟然散了,残阳如血,半边天空仿佛被赤火烧过,余晖赤金,远山成了黑色的剪影,只看见那轮金日缓缓滑下,缓慢落入漆黑群山的怀抱。院中枯树枝干颤动,抖落一片被染成橘红赤金的积雪,寒鸦扑棱棱振翅而飞。
穿过连廊时,秋亦向外多看了两眼。
小虞观于是也向外看了几眼,没什么稀奇的,这样的景致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于他而言,还是秋亦显得比较有意思。
他转过头,带点好奇地看向秋亦,问:“修士去过天南海北,还喜爱此景吗?”
他已经断定秋亦应当是一名见识过许多的修士了。
秋亦回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小虞观若有所悟,目光落在秋亦晕染上霞光、显得柔和温暖的眉眼,轻轻点头。
有客人来,饮食便不能再用辟谷丹随便应付过去,晚上便把那只倒霉雪兔料理了。小虞观亲自动手,被拒绝帮忙的客人秋亦只需负责围观鼓掌和吃吃吃就可以了,简直和度假一样悠闲。
小虞观年纪虽小,却摸过剑,也举起过刀,曾经亲手剖开过兔子在内的一众大小动物与灵兽,甚至还得到过一两具人类尸体观察研究,格物致知,观其内里,差一点走上医修的路。
虽然已许久未动手,但手艺未生疏,现在处理一只小兔完全不成问题。
秋亦在一边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手掌托腮,看他认真的样子,张口就夸,夸他简直是天生的剑客、心态好好、和人打斗时一定不会落于下风、哇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要是做哥哥一定是完美的好哥哥……
话多得简直像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小虞观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只是耳朵有点红。
听着听着,身边的声音忽然停了,小虞观洗干净手,擦掉手上水珠,一转头,秋亦手肘撑着台面,眼皮搭下,遮住小半部分漆黑眼瞳,纤长的睫毛垂下,投落一片阴影,昏黄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拂过似乎有些过于苍白的肌肤,分出亮暗两面,令他看上去莫名显得很难过。
可偏生他的嘴唇又是紧抿着,神情分明是冷漠且憎恶的。
是在想什么?是在憎恶谁?又是在恨谁?
小虞观轻声喊对方一声,成功吸引了秋亦的注意,当秋亦抬起眼眸,小虞观便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
于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份感情是投注向自己的。
恨他但也喜欢他并信任他?
……好可爱、好可爱。
小虞观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抱有某种强烈感情的存在。
可能因为对象是一个带着秘密的、好看又很好玩的未来弟子,所以感觉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他喜欢秋亦情感的温度。
于是小虞观摸摸秋亦的头,再次喊他:“秋秋,回神了。”
“……”
秋秋没有回答。
他被摸头吓了一跳,完全给摸懵了,眼睛一下睁圆,看着对面的人,十分震惊错愕,一时险些没分清到底谁是小孩。
小虞观于是又摸摸他的头,手感很好,绸缎一样丝滑,又带了一点软意。
“……手洗干净了吗?”
“嗯。”
“……哦。”
看起来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切了兔肉,取出家中其他贮藏的食物,晚上吃了拨霞供。
只有雪兔受伤的世界一片宁静。
一切结束,夜幕将至,两人又简单聊了一会儿。
闲聊本应是增进感情和了解的一件事,但实际上过程却并没有那么愉快。
小虞观问了秋亦的伤,秋亦回答,没有多严重、很快就会好。
小虞观询问了秋亦想救之人的具体信息,全被秋亦以“你还太小,帮不上忙”搪塞了过去。
小虞观于是没再说话。
他发现秋亦完全没有让他了解他的想法。
小孩默默把气闷藏在心里。只是现在的他在隐藏上实在是不高明,秋亦随便一撇就能捕捉到满满的不愉快。
也太霸道了……好坏的脾气……
秋亦心里直嘀咕。
他现在可就是一个陌生人,大概只能待上很短的时间,两个人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了解,只存在帮助关系就好。
不过,秋亦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回答实在是太敷衍小孩了。为了哄脾气不好的师尊,他之后主动又再挑起了几个新的话题,小虞观这才勉勉强强地撇开先前的不高兴不满意,一句句回答他。
片刻后,小虞观答应明天给秋亦看他自己想的一套剑法雏形。
聊到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夜幕深蓝,弯月如钩,簌簌的落雪声又开始响起。
小虞观开始感到疲倦。
但面对秋亦,他却还努力强撑着清醒。
秋亦觉得……太好玩了。
风水车轮转,苍天饶过谁,这次终于轮到他做那个欺负人的大人了。
他笑盈盈,装作没发现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故意将时间延长,偏就是不走。
最后小虞观面无表情,有点不甘心地说:“我要歇息了。”
他生物钟比秋亦想象得还要精准。或许是因为虞观本身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全都计划安排得分明,所以打破规律时也显得困难许多。今天如果没有遇见秋亦,这个点他想来已经早早歇息了。
总归还有时间。秋亦也不想真让小虞观失眠挂黑眼圈,当即告退。
对他来说,现在能得到一个承诺其实便已经够了。
其他事全都可以从长计议。
两人互相道了晚安,小虞观送秋亦到之前收拾的厢房门前,夜空的颜色向墨蓝转变,他明显还困着,睡眼惺忪地问秋亦:“你会离开吗?”
“当然。”
小虞观顿了顿,片刻,尽量理解地点头。
毕竟秋亦有很在意的人。单纯的喜欢在意,大概要比讨厌又喜欢更愉快。
不过他想,至少秋亦会留到明天。
因为他们约好了。
次日,小虞观醒得比以往还要早。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数时间,心情忽然间像是跳出地平线的太阳一样澎湃。
或许这是期待的感觉。
小虞观第一次这么期待着什么。
他觉得,他大概很喜欢秋亦,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特别、这么符合他喜好的存在,他们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冬日冷冽苍白的太阳完全从地面下跃了出来,小虞观立刻起身出门,咚咚咚地去敲厢房的门。
没有回应。
风雪沙沙,心里忽然有了某种预感,小虞观推开门,踏入屋内。
长久的沉默。
哦,原来是走了。
……
从梦中醒来,木工灵鸟还在重复那段提醒的叫声,等待着回答。
很吵。
虞观讨厌吵闹的事物。
他抽出纸来,写下一字,塞进木工灵鸟空洞的腹中。
木工灵鸟振翅飞出窗外。
淡薄感情者也离不开仇怨纠纷,走得潇洒、告别得也潇洒的前父母传信过来,请虞观去杀一名筑基境修士。
寻常筑基境修士不值得这样特意托人去杀,但那人有另一个身份:上周神朝治下某县令的独生子。
当此之时,上周神朝实际已经在走下坡路。可这种颓势并不明显,谁也不敢去和它碰一碰,上周神朝还是那个跺跺脚、整个修真界都要抖一抖的庞然大物,九成势力在它面前都要犯怵。若杀这位县令之子,势必要得罪上一股堪称庞大的势力。
所以那两人思考一会儿,选择让虞观还人情。
许是考虑到虞观此前从未接触过杀人,信上解释了许多前因,详详细细,列了一桩又一桩罪名和理由。
但他们的孩子比他们想的更无情。
虞观一个字也没看。
他对这些背后的故事漠不关心。
是非对错从来与刀无关,刀只负责杀人。
于是那长达几页的信纸在火中烧尽,虞观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负剑下山,去为人杀人。
县令之子踪迹难寻,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筑基境秘境开放,传言有洗经伐髓的神物出世,不巧,正是县令之子急需之物。虞观争夺到此物,并未离去,而是守株待兔,蛰伏一月,任由传言愈传愈烈。
将剑擦了又擦,某日清晨,露水微微打湿了眉眼,倚着树干枝叶,闭目修行的虞观睁开眼,终于看到了鱼咬饵。
那是一场惨烈的混战厮杀,血腥味弥散,死尸遍地,花费了一整个上午,所带修士随从最多的县令之子取得了最终胜利。
但等他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想要去采摘那枚极为罕见的仙草时,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陡然掠上心头,迎接他的是一道剑光,势若雷霆、寒凉如雪,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剑枭首!
噗呲。
鲜血四溅,红色的花在剑上绽开。
县令之子的随从修士们呆若木鸡。
那名不知是男是女是何姓名是何年岁的人就这样死在虞观剑下。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虞观心中并未生出波澜。
那之后一切都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还清人情后没有得到任何援助的虞观独自面对暴怒的县令,被层出不穷的修士追杀到重伤濒死,一路逃亡,最后侥幸逃到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崇山书院,于是在书院隐姓埋名,作为杂役弟子洒扫除尘、学习修行。
崇山书院中其实也有也有不少明争暗斗,派系之争激烈,但作为一名普通杂役弟子,虞观与这些都无关,他觉得此处安静到安逸,资源丰富,适合养伤。
只是呆久了,便愈发觉得此处太小了、太安逸了。
像片极度安静的水池,连水底暗流都显得温吞,便是偶有波澜,也不过是因为外界的一阵微风。
虞观待不了这样的地方。
他既然已经入世闯荡,便不会再拘泥于这样的一片天地。崇山书院容不下他,东洲也容不下他,他欲登顶、看仙界,他眼中的天地该无限宽、无垠广——而不是一方浅浅水池。
秋过冬至,草木衰败枯黄,冬叶徐徐沉落,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白霜。
明明才入冬,天气便已经趋至严寒,穿过小径,行至院前,虞观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它们需要浇水吗?浇点水会不会长得更快些?”
熟悉的身影半蹲在屋前那一片小小的土壤边,长发随意挽起搭在身前,双臂交叠,脸颊枕在臂膀上,认真询问一边的小黄狗。
虞观安静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用目光描摹那人身影。
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对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存在,也是相处起来最舒服的存在。
小黄狗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嘴筒子就被合上了,紧接着颈后软肉被一揪,然后整个身体直接出了院子。
“可以浇,但实际不需要。不会。”
虞观一边回答,一边关好院门,将在他看来小黄狗直接关在外面。
一转头,秋亦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蹲在那,团成一个团,恍惚看起来比小黄狗大不了多少,好像也能被一把揪起来丢出去。
虞观走过去,身体的阴影笼罩对方,他好整以暇,等着秋亦先说话。
秋亦问:“真的不需要浇水吗?”
虞观:“……”
他找来洒水壶给秋亦,看他慢吞吞浇那片红色的土壤,很是出神的样子。
在他与秋亦短暂的相处时间中,秋亦时常会露出这种出神怅惘之态,他自己或许也不知道,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小虞观,再到现在的虞观将这些沉默、出神,全都一一记了下来,记在心里。
有时候他会觉得秋亦像一面被打碎的美丽镜子,即便偶尔会露出渗人的恨意,即便镜子碎片的边缘锋利割手,也让人生不起气来,反而心软。
虞观喜欢安静,但也想要秋亦多说说话。
他问:“你想看到它开花?”
“想看。很好看的。”秋亦说。
“你看过?”
“有人带我看过。”
“你在意的人?”
“嗯。”
虞观沉默。
苦甘花,无论是苦还是甘,都是总结半生的果。花主只会带重要的人去观赏花开之景。
心里泛出微妙的酸涩与烦躁,但又仿佛错觉。
秋亦给种子浇了一遍水,将洒水壶给放下,这才和虞观说:“关于上次的事……”
虞观扬眉。
真相当然是秋亦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只能待一天。但是思考片刻,他这样说:“其实我很忙,只能分出一天时间给你。”
他眉眼弯弯,含着报复的愉快,近乎恶意地笑了:“怎么?伤你心了?”
第259章岁月河(五)
问这个问题是出于涌动的怨气,但实际上,秋亦并没有觉得自己这句话能伤害到虞观——他只和他相处了很少一段时间,连十二时辰都没有,彼此连好友也称不上,陌生人的离开算什么伤害?
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虞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师尊很残忍,也很无情。
与其说是刺伤虞观,不如说他是在撕开自己腐烂的伤口,伤敌五十,自损一千。
但是虞观回答:“嗯。”
秋亦愣怔。
“不用刺我或试探我,你问我,我便会给你回答,”虞观道,“我确实感到伤心。”
秋亦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一时竟不敢看对方坦荡的眼神,移开目光,感觉如芒刺背,心脏仿佛被捏在苦汁里浸泡,一抽一抽地跳动,憋闷且苦涩,难受得厉害。
虞观道:“方才见到你,我很高兴。”话没说完就止声了——秋亦迅速伸手捂住了虞观的嘴。
“别说了,”秋亦说,“别说了。”
风吹过衰败覆霜的草木,但掌心却很温热。这时认真地看,才发现对方竟已经是和他记忆里很相像的样貌,完全是过去身的样子,只是为了在众人之间不那么突出,眼眸与头发都化为了黑色。
那双眼睛看着秋亦,平静的,耐心的,看着秋亦神情的变化。
秋亦蹙眉,浑身仿佛电流滚过般,很不自在。
他没有想要虞观伤心。
“你真难过了啊?”秋亦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然后脸皱起来,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蠢问题,虞观没有理由骗他,说伤心了便是伤心了。
他缓了口气,对虞观解释:“我先前不知道……”
就不该提这个的。秋亦心里某一处叹息一声,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把什么都不知道的,不完全的虞观牵扯进来,他现在又不是他的师尊,而且他是来想办法救命的,在虞观的生死面前,任何私情都应退后再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控制得住,左思右想,兴许是因为见到虞观,所以忍不住了。
人总喜欢向最亲密的存在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怨愤,然后蛮不讲理地再得到对方的安慰、爱抚。虞观在面前时,秋亦便很难抑制自己的心情。
虞观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秋亦知道他是默认许可不开口谈论这件事了,他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果然对方没再追问下去。
翻篇了就好。秋亦松了口气。
于是一个不问为何伤心,一个不问为何恨他,两人之间竟微妙地达到了某种平衡。
进了屋,虞观沏一杯松茶给秋亦。
他早已积攒够离开书院的积分,原先准备今日离开,但既然秋亦来了,时间自然往后延迟一天。
秋亦看起来无什么兴致,一口口食不知味地喝着茶水,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启话题,虞观先开口道:“我现在能救你想救的人了吗?”
秋亦摇摇头,轻声道:“还不行。”
境界还不够。虞观心里了然。
窗外开始落雪,伴着微弱的簌簌声,茶水氤氲出缕缕白雾,秋亦捧着热茶,相当乖巧地坐着,让人生出一种温柔的错觉。
可虞观没见过秋亦很温柔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对方柔和的一面并不是对着他的。
思及此,莫名便感觉不快。
明明是他的东西。
手指轻轻转了两下瓷杯,虞观并没有想到该如何解决这种不快,心里隐隐有些难言的烦躁,就如反复梦见秋亦到来和离开、听见秋亦与在意的人一同去看了苦甘花一般。
他压下这种不可理喻的不悦,开口道:“这次为什么不哭了?”
“什么?”秋亦有些错愕地看他。
虞观于是又问了一遍。
或许秋亦哭起来的话,他就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了。他很喜欢秋亦,不想在面对他时感到烦躁焦灼。
“……”
秋亦死死咬牙,热意一阵阵往脸上涌。
丢人丢到小孩面前了!
明明这个时间点他的年龄比对方大多了,生理心理都是,他理应可以维持一个高深莫测的形象……这是什么果然师尊就是师尊的法则吗?
他脸皮实在太薄,尴尬羞耻的情绪才闪过,两颊和耳朵全都通红发烫,浑身都多了几分血色,好像桃花覆上薄雪,顷刻间变得鲜活许多。
含着一点谴责和羞恼,秋亦瞪了虞观一眼。
好像一片毛绒绒的羽毛从巢中坠落,轻飘飘落入湖中,漾起一丝涟漪。这缕涟漪理应迅速消弭,但它没有,涟漪漫向更远更深处,逐渐掀起波澜。
过了会,虞观声音放轻,像是怕惊扰了那片羽毛,轻声说:“你脸红了。”
秋亦已经安慰好自己了,他现在善于自我安慰——对未来道侣哭一哭也不算什么,那是虞观,对虞观向来可以尽情撒娇抱怨,偶尔哭一哭是感情好的证明,绝不是因为他在虞观面前软弱爱哭——虞观和他一样不喜欢软弱和眼泪……
听到虞观的话,他答非所问,有意强调地回道:“……我一般不哭。”
虞观等着后面的话。
秋亦不得不解释:“那次哭,是因为……我觉得有人对我太残忍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变低。
虞观思索理解一番,再结合秋亦重伤的状态,想来是那个在意的人与秋亦发生了冲突打斗。
这样一想,心情更烦闷了。如果是他,他一定不会让秋亦受伤。
“他对你那样,你还要救他?”
这么容易就看穿了?
秋亦讶然一瞬,片刻后,肯首道:“嗯。他对我很重要。”
虞观:“哦。”
他无意识地捏紧杯子,直到上面泛出隐蔽的纹路时才惊醒停止,不想让秋亦有所注意。
那个人不见影子,现在陪伴秋亦明明的是他。
却听见秋亦道:“你对之后几个境界有所想法吗?”
一般而言,修士不会将他们的对未来道途的规划告诉旁人。论道一般也只会发生在与亲密友人与长辈之间。
但虞观既然选择信他,那便对他交付了全盘的信任,所以这种忌讳也无足轻重。
松茶泛着微微的苦,透着清香,在时间流逝下散去热气,变得微凉。
虞观已经说完了关于分神境斩三尸的想法。
“还有三个大境界,你看得也太长远了。想得太远,容易生变。”秋亦笑叹。
境界的提升动辄几十几百几千年,变数太多了,所以虞观教导秋亦时,也让他更重视专注当下,未来的事可以思考,但不能想太多,免得给自己定下框架与限制。
虞观“嗯”声:“你说的对。”
他道:“所以原先是那样想的,现在我生了新的想法。”
“什么?”
“我想斩过去、现在、未来三尸,”虞观看着秋亦,两双漆黑的眼眸对视,映着彼此的身影,显得他们如此相似,虞观问陷入沉默的秋亦,“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哄他:“你说的,我都信。”
自称是从未来来的弟子心神动荡。
“……”俄而,秋亦回过神来,颔首,“我可以说一些帮你构想未来身,但是不一定可行。”
说到底,这还是要看虞观是否能坚定心志。
“多谢。”
秋亦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不必言谢,你帮我,我该谢你。”
这个笑容很好看,虞观很喜欢,但是秋亦的话,虞观不太喜欢。
一直谈了许久,茶早已凉透,屋外的雪积了一层,一片银装素裹。那种本来就很稀疏的生分感飞速消融了,时候正好,秋亦道:“救人不易,我有一部功法,你若学去,也能增加战力。”
虞观并无异议。
秋亦忽然抽了口凉气,钻心的痛瞬间爬遍全身——命运又在拦他改变,他的手藏在袖袍下,颤抖一瞬,又很快压制住,不漏出半点痕迹,对虞观笑道:“修行这部功法有条件。”
若是不喜,他可以再寻他法,大不了最后再赌一把,只要最后因果没把他弄死,但凡有一口气在,他都能活着回去。
“你说。”
秋亦道:“修行此法后,不可夺走生灵性命。”
以不杀为代价,换取杀伤力翻倍,哪怕打破此戒律,最后一次亦能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可用至仙境。
这是秋亦那些年来编撰的功法之一。
不杀,往后一定会很麻烦。
虞观沉吟片刻,肯首应下:“好。”
“这部功法名《守心》。”太痛了,秋亦索性放出火焰,任由毁灭性的火焰在体内灼烧,以疼痛压住疼痛,声音尽量压得平稳。
他来这里,剑被封,修为被压,身负重伤,身无一物,只好口述《守心》内容,说与虞观听,每说一句,便要问虞观有没有记清——功法记错,很容易出问题,虞观每一次都说“记住了”。
等到说完,虞观说:“我不会忘了的。”
秋亦脸色惨白如纸,疲惫地对虞观笑了一下,道:“你去修行吧。”
他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虞观却有些突兀地问:“现在你有看到我吗?”
秋亦迷茫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他一直在看着他。被他填满了。
骗人。虞观想。明明都是为了救另一人。
他压下那些不好的情绪,起身走到秋亦身边,忽然摸摸对方的脸,冰冷一片。秋亦默默偏过头看他,眼瞳像是琉璃。
虞观道:“你累了吗?”
秋亦确实累了。
屋内只有一张床榻,虞观还未开口,便见秋亦丝毫没有犹豫、连询问都没有地褪去鞋袜上了榻,连外衣都没脱下,就这样缩成一团,绸缎一般的长发铺开,秋亦抱着被子,打了个哈欠,对着有虞观的那一面,安稳地闭上眼睛。
虞观看了一会儿,愉快的心情像是泉水一样叮咚淌出,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
在这种奇妙的心情作祟下,虞观敛去声息走过去,坐在床榻边,垂眸看着秋亦安静的睡颜,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逝,过了会,虞观忽然伸出手——只是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散乱的黑发。
胸膛下的心脏跳得很快,即便对此漠不关心,虞观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
秋亦从梦中惊醒。
时间还未过去,他还处于少年虞观的时间段。
四周很温暖,全是熟悉的气息,秋亦身心都软乎松懈下来,有些不想起来了,就躺在那里,抱着柔软的被子,眼珠子转动,看向虞观。
对方似乎刚结束修行,在喝冷茶,只是喝茶喝像是喝酒的架势,有些好玩。
虞观:“做噩梦了吗?”
“嗯。”
或许是感觉太舒服了、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觉得不似真实,很久违地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
“梦见我和我道侣相杀。”秋亦叹气。
虽然现实已经发生过一回了,但梦中的恐慌和憎恶不由人。
“咔嚓”。
杯子被捏碎成齑粉,冰冷的茶水滚落掌心。
秋亦问:“你怎么了?”
修行新功法后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量?
虞观果然给了秋亦预想中的答案,然后他问:“你有道侣了吗?”
“嗯。”
秋亦懒洋洋地开始打盹,晕眩得像是失血过多的感觉。
不仅有,而且还是未来的你,说出来吓死你……这样一想居然有点想说,那种不健康的心态让他想看到虞观困惑困扰得要死的样子,秋亦好险才抑制住了自己节外生枝的想法。
“……是你想救的人?”
“嗯。”
静默了很久,秋亦快要睡着了,迷蒙间,虞观似乎笑了一下,胸膛颤动,短促的笑声几乎像是讥讽。他忽然起身走至床前,单膝跪下来,与蜷缩侧躺着的秋亦平视,两双眼睛对视,虞观眼中盛着一轮寒冷的银月,眼眸中,月光在流动,秋亦微微皱眉,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但尚还处在困惑中。
远方的月光落在这一片地方,惨白的,像是将两人笼罩在小小的画框中,只有两个人。
虞观伸手抚摸秋亦的脸颊,茶水还未干,他的掌心冰冷潮湿,秋亦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听见虞观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秋亦的心脏跳得飞快,猛然放开被子,才起身张开口,虞观忽然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拉——
完全是青涩而莽撞的吻,比起吻更像动物之间的撕咬,愤怒地发泄着失控的情绪,缺氧眩晕的错觉潮水般冲击着秋亦大脑,一片空白。
好半天,秋亦被放开,他的心脏失序一般怦怦跳动,憎恶感和爱恋感一齐澎湃涌上心间,复杂的情绪须臾交织成一团乱麻,令他几乎想要干呕或哭笑,而对方站了起来,双手还搭在秋亦肩上,低下头,与秋亦额头相碰,轻轻的。
“谁有这么好可以值得你惦记,”满怀嫉妒与不甘的,虞观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第260章岁月河(六)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与温度交织,亲密得越界。眼睛直视,像是要将内里与心脏一并剖开。
秋亦恍惚极了,感觉魂魄差一点就要从身体里飘出来。对他来说,这片刻时光里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
感情像是暴雨中的海洋,须臾掀起惊涛。
头脑一片眩晕,迷迷糊糊之际,秋亦想,他该把事情告诉虞观,自己吃自己的醋,这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虽是这么想了,但嘴张了张,那些情绪咆哮着滚过,那些解释的话好像成了黏嗓子的焦糖,黏腻,苦涩,又有些甜蜜——秋亦呼吸急促,脸上未褪的红晕因呼吸变得更红,口中竟吐不出半个字。
他睁着眼睛,眼瞳完全露了出来,像是两片漆黑的镜片,翻腾着黑雾一般缥缈又昏沉的情绪,边缘微微反射外界的光。
他那样全心全意地看着虞观。像是在看仇人,也像是在看爱侣。
虞观反倒露出一个阴郁、近乎惨淡的笑容:“你看,你也不拒绝。”
他捧着秋亦的脸庞,很温柔地问:“你为什么不拒绝?”
秋亦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虞观,急促地呼吸着,心脏疯了一般跳动,脑内萦绕尽是过去的记忆。
你也会感觉痛苦吗?
你会像我思念你那样难受到疯狂吗?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报复心炙热燃烧,不甘的情绪几乎淹没了秋亦。
虞观也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他偏过脸,很柔软亲了亲秋亦的脸颊:“你不拒绝就好。”
那种感觉终于攀升至巅峰,秋亦过呼吸了,眼尾泛红,眼底甚至泛出生理性的泪水,他的眼前阵阵发黑,但很快,微凉的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虞观拍着他的脊背,平缓而沉稳的,一点一点带他平复呼吸。
秋亦终于缓过气来,湿漉漉的眼睛眨动,残留的泪簌簌掉落。
他抬起头来看向虞观,他处于少年时期的师尊。
很久以前,秋亦觉得他师尊的性情或许与境界和年龄有关,因此稍微有些遗憾,总觉得错过了什么成长轨迹。
想看他行事肆意疯狂,做事更冲动的样子。
但见到对方的每个时期,才发觉境界与岁月对虞观的改变其实并不明显。
虞观的性情就是那样,莫名有种阅过千帆,看过沧海桑田的沉稳平静,仿佛一道河,暗流再汹涌,表面也是平静的。如不遇事,便很少见他的冲动与锋芒,更多的是一种内敛克制感,与游刃有余的余裕感。
他把那些冲动阴暗的一面全都深埋了起来,几乎窥见不得。
秋亦恍然发觉他喜欢虞观对他露出这种模样。
他喜欢虞观,既喜欢辉芒也喜欢阴影。他的师尊像是完美的玉器,本来无尘,本来无执,却因他而生出裂纹,然后咔嚓一声,露出不为外人所见的一面,既暗沉,又沉重。
只属于他。
秋亦对他道谢,说:“谢谢你帮我缓过来。”
另一个他在心里说:我喜欢你这样子,我才不想告诉你真相。
至于一切结束后会怎样……哈哈,秋亦根本不会去想。
师尊欺负了弟子这么久,还不允许弟子报复一下吗?
秋亦:“不过不要再有下次了。”
“我很讨厌接吻,”嘴唇被咬破咬伤,渗出血来,说话间有些撕痛,秋亦用手背将血擦去,笑着坦诚道,“令人作呕。”
……
夜间起了风,风雪拍打窗棂,俄而,轻微的燃烧声响起,一抹烛光充盈室内,照亮了虞观的脸庞,如玉似冰,神情冷漠。
秋亦已经离开了,很凑巧的,在他委婉表达了对接吻的厌恶后,他的身影便散去了。这次虞观看了全程,但还是没能留下或抓住对方。好像只是一个恍神,便不可见得秋亦的踪影。
虞观认为自己未来的弟子是个小骗子——“一天”该是十二时辰,而秋亦总是提前很久就离开。
过了许久,虞观取来一份玉简,将秋亦所说的《守心》功法铭刻其中。
默写完这一份功法,静默片刻,虞观又在后面续上二字——藏锋。
这将是另一部功法的名字。
虞观想要撰写一部与《守心》配套的功法。他尚且没有清晰的思路、也没有能力成就一部完整功法,但迟早有一天,他会拥有相应的能力。他会记住此事,到时再将这个名字取出,填充其血肉。
将玉简收好,虞观想,下次见面又会是多少年后?
不,应该说秋亦还会来见他吗?——对方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委婉的拒绝之意。
虞观既期待他来见自己,又有些不那么期待。
如果秋亦真的不肯来见他,那么应当也意味着,他对他的情感已经大过了对那个“道侣”的情感。
想到那个“道侣”的存在,心中便好似有火烧过,带来一阵陌生但酸涩的刺痛。
虞观很有傲气,不屑于阻挠或插足一对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与人抢夺爱意,那既不道德,也过于卑微,但对于那个过于冲动的吻,他并未感到后悔。
那人只不过是运气好了一点,欺负秋亦太心软了,所以才得到了一时的喜欢。
虞观想。
秋亦迟早会看清他、放弃他。
如果秋亦不能……
那他会帮他看清的。身为师尊,理应如此。
他掐灭烛光-
秋亦头很晕,晕到好像又找回了低境界传送时那种被放入滚筒里滚来滚去的感觉,眼前的景象仿佛雪花屏,闪烁不停。
几乎每一次穿梭都是这样的感受。
过了片刻,视野里的景色逐渐稳定下来,秋亦喘了口气,余光看见红鱼尾巴一摇而过,愈发暗淡的身体消失在虚空中。
他心中忽有所悟:到下一次,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到时种下的因会结出果,他也将付出改变命运的代价。
“……”停下思维更多的发散,秋亦环顾四周,此处似乎是一处山岭地带,天色昏暗,地上草木茂盛,仿佛罕有人至,最高的能齐到人的大腿,四面古木直入云霄,苍劲有力,裸露出来的树根粗壮,如盘虬卧龙。
未听见任何人声,连生灵活动的细碎声音都少。
按下心中看不到对方的焦灼烦闷,秋亦观察身边的草木,判断出这应当是北洲地带,虞观的人生中也确实有这么一段北洲的经历。
考虑到前两次自己都是直接被送到虞观所在的地方,这次应当也不意外,秋亦放出神识。
神识如一张毯子,顷刻间扩散向远处,过了会,秋亦绕开前面杂乱的荆棘,向某处走去。
月隐于重云之后,星光璀璨,空气中浮动着血腥味,走过一路昏暗,一个幽暗的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秋亦方才踏入一步,一阵带着铁锈味的风刮过,秋亦的咽喉瞬间被手臂压住,沾血的剑抵在胸膛前,有人贴在他的身后,挟持住他。
对方显然比他高一点,他低下头,吐息洒落在秋亦,冰凉如雪,秋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感到不属于自己的肌肤贴上颈后,很轻地蹭了蹭,光滑的,粘稠的——粘稠的?
秋亦下意识地出声问:“你杀人了?”
好一会儿,有道虚弱的声音轻轻响起。
“没有。”
那就是受伤了。
秋亦心念电转,还没想起这是那一次,又听见对方问道:“被挟持了,不怕吗?”
秋亦自然不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这样接近他。
他喉结滚动,感到有轻微的窒息,于是道:“喉咙有点难受。”
那人松开手,剑也移开,秋亦摸了摸喉咙,转身去看他。
虞观以黑带束发,另一只手中还握着朝霞剑,眼眸银光如月华,泛着清辉的雪白衣袍被绞得残破,隐隐可见数道狰狞伤痕横贯胸膛,渗出的血将衣袍染上大片血色。秋亦看他时,他将朝霞剑上血珠抹去,收入鞘中,微笑道:“好久不见,秋秋。”
好久的背后是七千三百四十一年一个整月十七个日月四个时辰。
虞观眼中滑过暗沉,他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但秋亦根本没有闲心与他道好、掰扯称呼,或是关注他莫名其妙的话。看到虞观受伤的那一刻,他脑袋嗡鸣一声,彻底炸成了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着虞观的手,用力极了,阴沉与愤怒在那张好看的脸上一闪而过,虞观正欲细看,秋亦很快又转过头去,没让虞观再看到他的表情,近乎强硬地拉着虞观向洞穴深处去,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紧张而又急切:“快去疗伤!”
洞穴里布置了几道阵法,用以屏蔽踪迹聚拢灵气,虞观原本就是在那里打坐疗伤的,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才出来。秋亦先前神识扫过此地,当然也知道此事。
虞观有些错愕,安抚道:“不是重伤。”
其实原本是重伤濒死,但调养生息一段时间了,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秋亦忽然收紧手,指甲几乎在虞观的手背上挖划出几道血痕来,他回过头,眼尾微红,目光近乎森寒地看了虞观一眼,杀意惊人。
虞观暂时没有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中的打算,只好不说话了。
但这样的安静连这一小段路都没能持续住。
虞观神情从迷茫过渡到若有所思,转而又露出微笑。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秋秋,”他很有礼貌地询问秋亦,“我可以亲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