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那双明眸似乎永远都是垂柳下的湖面,若隐若现。
春风卷着竹叶打了个卷,鸟儿很快飞离了窗边。
从宽大袖口探出的细腕不堪一握,根根分明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肉下格外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拿起小刷,扫去窗沿上的粟米。时鹤书抬手,轻轻关上了窗。
……
日月交替,光阴轮换,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翌日,神机营。
难得换上劲装的时鹤书更瘦了,过分纤细的腰似景云两只手便能圈过来,皮靴包裹下的小腿更是比景云的手臂还要细,好像一折便会断掉。
握住掌心冰冷的手,景云仔细地护着时鹤书。
“九千岁,小心。”
长马尾在身后轻晃,时鹤书轻巧地跃了下去,像是一头灵巧的鹿。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在将手自景云的掌心抽出后,他又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景云。
时鹤书本就生了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此时被长马尾模糊了性别后,更是生的像谁家心血来潮女扮男装的小姐。
日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双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似变做了令人春心荡漾的西湖,几乎要将景云溺死在其中。
“景云?”
黑衣青年仿若一根死木桩,呆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
时鹤书微微偏头:“何故不走?”
清润的声音令景云瞬间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今日红日耀眼,遮住了他通红的耳根。
“抱歉,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小跑到了青年身旁,微微俯首:“属下方才不小心看愣了。”
时鹤书轻笑一声:“你啊……看什么看愣了?”
风吹发动,注视着嫣然一笑的身前人,景云抿了抿唇,不自觉俯下身去:“看……”
“景云!”
在景云还未逼近时鹤书的面庞时,一个如子窠般的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个飞踢将他踹到一旁。
烛阴如同护母兽的小崽,张牙舞爪道:“你刚才要对督主做什么!”
被踹的手臂隐隐作痛,景云阴沉着张脸,注视着取代他位置站在时鹤书身前的烛阴:“……我要做什么?”
“呵。”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烛阴咬着牙,好半天没说出话。
而景云又冷笑一声。
“龌龊。”
景云冷冷甩下两个字就要去拉时鹤书,烛阴瞬间炸毛:“你——!”
他恨不得一刀砍断景云不老实的手,只是,不可以。
景云也是督主的亲信,他动不得。
烛阴气的面具都歪了,他扶正自己的傩面,委委屈屈的回头看向时鹤书:“督主,他刚才……”
在时鹤书的注视下,原本想说景云不怀好意,想说景云就是一直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目的就是把他的督主叼回窝里的烛阴忽然说不出口了。
不知想到什么,面具下的脸忽晴忽阴,烛阴默了半晌,默默伸手欲要圈住时鹤书的腰:“督主,军营重地,可不可以不要让他陪着督主入营啊……属下保护督主好不好。”
看出他们在闹,但并不清楚他们在闹什么的时鹤书抬手,推开似要贴到他身上的烛阴:“烛阴,本督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会有一人与你……”
“是他?!”
时鹤书微微颔首。
被推开的烛阴又气又委屈,他狠狠瞪了一眼景云,随后低头低声道:“属下还以为是竹青……”
毕竟竹青那小胳膊小腿,也就能拉弓射箭玩火器了。
时鹤书没有对这个美妙的误会解释些什么,他只是扫过阴笑的景云,又看过垂头丧气的烛阴,淡声开口:“走吧。”
烛阴和景云的关系确实差到了极致。
烛阴看不上景云装模作样,景云也看不上烛阴装嫩卖乖。
死装。
景云在心底暗暗骂道,并自觉不经意的占据了时鹤书的右手边。
晚了一步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无声占据了时鹤书的左手边。
而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毫不在意,他行至军营门前,取下腰间督主令展示给门卫,并在瞳孔地震的门卫目送下带着两个下属踏入了军营的大门。
“督公!”
因一些琐事绊住脚的季长明姗姗来迟:“抱歉督公,长明来迟了。”
时鹤书摇头:“无事。”
听到这话,季长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督公,这两位……”
他看向时鹤书右边的景云,又看向时鹤书左边的烛阴,脸上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却稍显迟疑:“是您带来充盈军营的那两位吗?”
“嗯。”时鹤书颔首:“先试火铳吧。若没有那个天分,也不必强求。”
季长明轻快应声:“督公,请随长明来。”
神机营的营地很大。
除去常规军营惯有的那些外,神机营内还有一处特殊的靶场。
而时鹤书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那个靶场。
他们来的时间不是军营士兵训练的时间,因此靶场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只猫儿趴在日光下梳理毛发。
已介绍了一路的季长明继续介绍道:“哦,这是我们军营养的猫,防鼠患的。”
那几只猫似乎确实是抓鼠能手,一只只都肥嘟嘟的。此时见人来,也颇为热情地伸了个懒腰爬起身,踱着猫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季长明惊喜道:“它们平时可懒了,见人来也不走,往往都要士兵把它们搬走。今日这是……”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几只猫走向了时鹤书,不仅用毛茸茸的身体去蹭时鹤书,还用尾巴勾时鹤书的小腿。
时鹤书:“……”
季长明:“……”
景云和烛阴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几只猫身上,只是能吓醒飞鸟的目光吓不退猫儿,甚至有猫颇为得意地倒在了时鹤书身前,做了一枚拦路猫。
季长明:“……”
季长明干笑了两声:“督公,我这就把它搬走。”
说着,季长明俯下身,像搬一块巨石般双臂用力,将那肥硕的猫搬到了一旁。
被搬走的猫喵喵叫着,在落下后又走向了时鹤书,依旧不依不饶地倒在了地上。
时鹤书:“……”
季长明:“…………”
时鹤书轻笑一声:“它倒顽皮,罢了。”
时鹤书蹲下身,挨个摸了摸身边的猫,手指陷入柔软的毛发,心满意足的猫儿叫的更大声了。
“哪只猫发春了!”
不知哪个将军练兵时被吵到,暴躁喊道。
这话喊得实在大声,默了半晌,季长明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向时鹤书伸出手,时鹤书搭着他的手站起了身。而那几只猫儿虽依旧缠着时鹤书,却没再做挡路猫,只是跟在时鹤书的脚边一步一履,时不时伸爪够够飘扬的发带。
倒也可爱。
唇角蓄笑,时鹤书垂眼注视着那几只柔软可人的猫。
而一旁的烛阴与景云对视一眼,火光四射。
“你们去取火铳吧,不会用的……”
季长明立刻接上:“我可以教你们。”
时鹤书轻轻颔首:“不会用的去请教季尚书。”
……
不耻下问是一种好美德。
注视着似乎与时鹤书相谈甚欢的季长明,景云勾着唇角,上前请教道:“季尚书,我与烛阴都未用过火铳,怕出什么差错。可否由您……”
季长明立刻直起身:“嗯?我来演示一下?可以。”
季长明接过火铳,在烛阴与景云的包围下开始安子窠,上阀,最后瞄准草靶射出。
九环!
季长明看着草靶上的弹孔,含蓄的笑了笑:“我不算擅长火铳,射的不太好。”
九环……
景云笑着接过枪,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七环!
“哈。”
烛阴没忍住,笑出了声。
景云冷冷看他一眼,心上却并不在意。
毕竟这是他两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真枪,还是这样古早的火铳,射的不好很正常。但没关系,他有足够充分的游乐场射击经验。
景云确信,自己一定会比烛阴射的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景云再度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十环!
季长明的眼睛亮了亮。
“督公,我看这位小兄弟天赋异禀,很适合我们神机营!”
烛阴听到这话,也摸起了枪。
他学着季长明行云流水的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随后射出。
十环!
季长明眼睛更亮了:“督公……”
“砰!”
景云再度射出一枪,十环。
“我看……”
“砰!”
烛阴,十环。
“真的……”
“砰!”
景云,十环。
“特别……”
烛阴,十环。
他们两个人好似比起了赛,在那轮番对着靶子射击,一环一环接一环,草靶的中心都被火铳射出了个巨大的空洞。
季长明:“……”
时鹤书:“……”
时鹤书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好了,停。”
第47章问题
几乎是在瞬间,烛阴与景云双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收起獠牙的猎犬,对着主人俯首卖乖。
因频繁枪声而炸毛的猫窝在时鹤书的脚边,季长明看看那两只被残忍蹂躏过的靶子,又看看一副乖觉模样的两人,一时无言。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收起了景云与烛阴手中的火铳。
景云与烛阴不出意料的进入了神机营。
“你们既是督公的人,便不需住在军营,只要每日训练时来营中报道便是。”
在临别时,季长明拿出了两个通行令牌,并告知了他们军营每日的训练时间。
自此,烛阴与景云都成为了神机营的士兵,并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与……
良性竞争。
烛阴与景云本就天赋异禀,且又互看对方极不顺眼。因此在军营中,他们不是在争第一,就是在争第一的路上。
而争强好胜的气氛是会蔓延的,更何况还是军营这种地方。
几乎全是新兵的队伍个个都不服输,也个个不愿屈居人后。于是他们每天都在拼命训练,只为压过那两个疯子,争得属于自己的第一。
季长明提及此事时笑的嘴都合不拢:“督公,当下他们所在的队伍都要比得上五军营了!”
五军营,大宁精锐中的精锐。
时鹤书垂眼轻笑:“还是多亏季尚书慧眼识英才,才没让两个好苗子埋没在本督这里。”
“不!”季长明睁大眼:“怎么会是我的功劳,分明就是督公!一开始也是督公要送人来的!长明如何能抢督公的功劳。”
“而且……在督公这里,又怎么算得上埋没。”
季长明低声却又坚定,而时鹤书看了看他,低笑一声:“季尚书啊……”
弯弯的眉下是弯弯的眼,垂下的长睫仿若珠帘,一双明眸若隐若现。水润的唇轻轻抿起,时鹤书笑的含蓄又内敛,像古画上含羞带怯的美人。
季长明注视着时鹤书的唇,耳根不自觉攀上了几分热意。
他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对了,督公可要去看看他们是如何训练的?”
茶杯抵上了唇瓣,水润的粉唇被压出些许肉感,时鹤书轻抿了口茶,思索片刻后缓声拒绝:“本督近日都没有时间,怕是要辜负季尚书的美意了。”
季长明虽有些失落,却也应声道:“那长明便等督公有时间了,再寻个好日子与督公去军营!”
时鹤书放下茶杯,轻声应下:“好。”
……
时鹤书的确很忙。
或者说,他一直都很忙。
当今的天下大事皆要从时督主的案上走一遭,而有不少小事亦会被官吏汇报给他。
除此之外,时督主还要盯着逐渐临近尾声的新法试行,已确保不会出什么差错与乱子。
要忙的事太多了,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君不见一日共十二个时辰,时督主恨不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要,尽数用来处理公务。
而就在这样无休止的忙碌中,时间慢慢来到了夏末。
建元三年的夏天,是一个多雨的夏天。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砸到地面的水洼中,溅起不大的水花。
梧桐树的树叶被雨水砸落不少,此时它垂头丧气的立在风雨中,倒有几分去岁酷暑时的萎靡。
油纸伞接着豆大的雨滴,马车迎着雨幕,自督主府驶向了城外。
大宁,顺天府,北通州。
京城虽是大雨,但北通州却并未下雨,只是依旧阴沉着天,大片大片的乌云摞在一起,似藏着雷公电母。
“听说,北通州新来的判官常来新法试行区?”
在翻看新法的试行成果时,忽然想起此事的时鹤书顺口问道。
北通州知州搓着手,有些无措道:“薛判官是农家子出身,就对这些感兴趣。他闲时也常来帮农人理田,并未影响到新法……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时鹤书微微扬眉:“哦?”
透过州府的窗棂,时鹤书远远望向试行区:“那位薛判官此时,在何处?”
或许是天子脚下的缘故,北通州并无过多需要薛判官忙碌的事。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田地里。
因新法的重点有关田地,所以知州也并未阻拦他,只是让他不要违逆督公的意思。
“自然不会。”
忆起曾听说的督主事宜,薛判官紧绷着脸,严肃答道。
他还不想死。
身为自田地长大的书生,于今岁考取功名的薛判官并没有忘本。他靠向官府借贷安置了家产后,便将家中老母接到了北通州。
家乡的亲朋都说薛判官的母亲李氏是个有福的,李氏也这样觉得。
此时,她坐在田埂树荫下,看着田地里帮着老农理田的薛判官,笑的眉眼弯弯。
乡间小路比不上京城,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田地旁。
虽清楚马车里下来的都是贵人,但正在理田的老农见到知州与那过分眼熟,隔三差五便来看看的美貌贵人,也没了最初的惶恐,依旧在自己做自己的事。
“督公,那位便是薛判官。”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下了马车,包裹着纤细小腿的黑靴落到了泥泞的地上。
顺着知州指的方向,时鹤书遥遥望去,便看到了一过分熟悉的身影。
……薛且清?
细眉微微蹙起,时鹤书注视着那忙碌的身影。
前世在他将其提拔为詹事府詹事前,他不是庶吉士吗?
怎么今生却成了一个小小的判官?
落在景云掌心的手不自觉攥起,感受着手上的力度,景云也看向了那在田地间忙碌的人。
“九千岁?”
时鹤书回过神来,收回落在薛且清身上的视线。
“李知州,请将他唤来。”时鹤书轻抬眼睫:“本督有话要问他。”
在得知督公要见他时,薛且清是无措的。
督公?督公为何要见他。
薛且清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顺着李知州来时的方向望去。
“别看了,快走吧。”
李知州握住薛且清的手腕,将其带向了时鹤书的方向。
“督公……为何要见我。”
薛且清的心突突跳着,他惶恐的问李知州,但李知州也给不了他回应。
他只能如是说:“哎呀,督公肯定有督公的道理,到时候督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别怕,本知州给你撑腰!”
薛且清更怕了。
而随着越走越近,田埂上的黛蓝身影也愈发明晰。
过分纤细的腰肢被宫绦勒出,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是盈盈一握的细腕,修长的五指落在一旁黑衣男人的掌心。
半散的长发顺滑,此时正垂在身后,两缕鬓发落在身前,皆带着些许水汽与寒意,像是挂着水珠的柳条。
鬓发旁那张仿若精致玉雕的面庞上,印着两弯细细的柳叶眉。而柳叶眉下,是一双凌厉且明亮的桃花眸。那双眼眸似出鞘的玉刀,且带着些许……微妙的熟悉。
薛且清注视着那双眼眸,莫名有些恍惚与出神。
“薛判官。”
看清正脸,确认了对方确实是前世那位由他一手提拔的詹事府詹事的时鹤书神色不变:“关于新法,本督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薛且清瞬间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垂下眼帘:“……督公请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看出他的紧张,时鹤书轻笑了笑:“薛判官不必紧张,只是一些小问题罢了。”
观察着这位与前世相似而又不同的判官,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薛判官,本督好奇,你与新法区百姓的接触多否?”
沾着泥土的双手揪上了衣摆,薛且清搓了搓衣角,有些迟疑:“还……还好?”
那就是比较多了。
对薛且清性情略有了解的时鹤书了然,随后又问:“那是否有百姓,与薛判官诉说过新法的不便之处。”
揪着衣摆的手更紧了,薛且清思索片刻,斟酌道:“的确有几家农户与我抱怨过……说这样轮种很麻烦,有几季种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主食,为何官府要他们这样种。”
时鹤书并未对此解释些什么,而是轻轻颔首:“还有吗?”
还有……
薛且清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官贷,那些农户不理解官府为何要放贷,说只有傻子才会主动去给官府欠钱,早晚被抓进大牢。”
听到这些话的时鹤书依旧平静:“本督知晓了,可还有别的?”
薛且清所说的这些,时鹤书早已料到,因此并不意外。
毕竟在这个未开民智的时期,愚民永远是最多的。而限制愚民去突破现有生活,了解知识的力量亦有很多。
可愚民亦是人,是人就会有问题。但从没有人为他们解答问题,因此不懂,不理解的他们自然会困在自己的思维里。
时鹤书清楚这些,因此派出了官吏去解释轮作的好处,去解释新贷的优缺。
只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信罢了。
就像他在路上寻农人问新法相关,永远会被恐惧的避开。
双唇轻颤了颤,薛且清想说没有了,却在那过分平静的目光下再度回忆了起来。
“还有……”薛且清抿抿唇:“我刚到北通州时曾听说,那些富户士族在新法试行刚刚下达时,大肆宣扬新法祸国殃民,并说新法就是为了让百姓活不下去……引得人心浮动。”
听到这话,时鹤书轻声道:“宣扬这些的富户士族已被抄家,薛判官有心了。”
抄家……
第一次感受到时鹤书权力之大的薛且清微微睁大了眸,他注视着时鹤书,看着这位姿容俊美却恶名远扬的东厂提督轻叹了口气。
“多谢你,薛判官。”
时鹤书牵了牵唇角:“有劳了。”
那双本就熟悉的明眸在笑起后更是熟悉,薛且清几乎不受控制的回忆起究竟在何时曾见过那双眼睛。
在哪里呢……
时鹤书后来与李知州说了些什么,薛且清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愣愣注视着时鹤书的眼,直到那纤细的身影被马车吞没。
……马车。
等等。
马车。
随着那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缓缓驶离,薛且清也瞪大了眼。
那日,长安门外的……
是督公?!
……
那日与薛且清的交流,让时鹤书再度将北直隶的所有试行区都核查了一遍,已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同时,认清百姓惧怕多数官吏的时鹤书开始尝试张贴告示,并派人多多宣扬新法对民生的好处。
随着多雨的夏季渐渐过去,时鹤书垂下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新法试行总结。
建元三年的秋,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第48章火铳
新法的试行很成功。
而随着结果被递交御案,新法被推行到了更远的地区,问题也随之出现。
地方豪强士族抵制,贪官污吏动手脚。
但都没关系。
朱笔落到笔架之上,羽睫下烟灰色的眸子晦暗,时督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至极的笑。
有问题,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是吗。
……
日月交替轮回,时间慢慢走到了晚秋。
秋风卷着树叶落下,闹市的窃窃私语掩不住宣读诏书的声音。
“假传新法者,杀无赦。”
高台上,人头滚滚落地。东厂太监收起手中诏书,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
死有余辜。
树叶落到了血泊中,又被黑靴毫不留情的碾过。
这是东厂太监走过的第七个县,亦是他送上路的第二十一个官吏。
督主仁慈,若单单只是假传新法,督主是不许直接杀了的。但奈何走到现在,他还没遇到一个不是贪官污吏,没有另行恶事的官吏。
呵。
冷笑蓄在唇边,无视惊恐的百姓,东厂太监坐上马车,提笔在名单上划去几个名字。
接下来,该去别处了。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自天空落下的渐渐从枯叶变做了白雪。
秋冬的交替无形,失去生机的朽木被落雪掩埋。
那是一个血色的冬天。
一个个名字自纸上划去,一具具尸体化作烂泥,无数官吏在那个冬天走上了末路。而随着冰雪消融,一切腐朽都化为了新春的养料。
建元四年,春。
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随着一颗颗人头落地,大宁上下一时风气肃清,不少未被处理掉的贪官污吏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而在这个春天,新法亦以燎原之势蔓延到大宁的每一片土地,虽还未彻底扎根,却也是极好的征兆。
可这也是一个不太平的春天。
北俾与西戎南下劫掠。边境大小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京城,督主府。
将调度士兵与拨粮抚民的奏书发下,时鹤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北俾与西戎的频频侵扰烦不胜烦,可大宁当下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撑他们与蛮族正式开战,一雪前耻。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按在额角的手落下,闭了闭眼,时鹤书看向小太监:“王郅来了吗。”
小太监立即道:“王总管正在会客厅候着,奴婢这就唤他来。”
“嗯。”
得到准许的小太监脚步生风,而一刻钟后。
“督主。”
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双手献上一块被帕子包裹的东西。
接过帕子又将其拆开,一小块精钢落到桌上。时鹤书端详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精钢,耳边是王郅略有些低哑的声音。
“督主,新的炼钢术已成。只是按照那方法制火铳……”
壮硕的男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低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炸膛。”
眸光微顿,时鹤书看向满脸憋闷的王郅。
“炸膛?”
王郅紧绷着脸:“督主有所不知,这精钢制成的火铳形似游龙,分外美丽。但只要装上子窠,便定会炸膛!已有几个弟兄被炸伤了……”
说到最后,王郅的声音染上了三分哽咽。
弟兄的惨状在他的脑中不断闪回,王郅低下头,遮掩了那滴顺着他眼角滚落的泪。
就在粗粝的手指将要不着痕迹地擦去泪水时,一只干净的帕子忽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玉白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粉,叠的整齐的帕子被托在掌心。依旧清清冷冷,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声音响起:“东厂会负责医治他们,不必担忧。”
王郅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泪珠,又颇有些猛虎嗅蔷薇地将帕子收到口袋中:“有了督主的这句话……属下与兄弟们便放心了!督主不必担忧,我们兄弟们定然给督主试出炸膛的原因!”
时鹤书:“……不必。”
时鹤书收回视线:“送一只火铳来本督府上,炸膛的事本督找人处理。你们先养伤。”
火铳是在当日下午送到的督主府。
如王郅说的一般,这火铳通体流畅,线条凌厉,仿若九天之上的游龙,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只是……
苍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时鹤书扣动板机。
“砰!”
空枪的声音引得时鹤书眯了眯眼,他轻弹了下枪口:“你会修吗?”
景云默了默:“……九千岁,属下才疏学浅……不会。”
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若有所思地看向景云:“所以,你在献礼时,既不会用火铳,又不会修火铳?”
景云:“……”
景云只觉得羞愧难当:“……是。”
他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活埋了,而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啊……”
烟灰色的眸子微沉,时鹤书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淡淡收回视线:“明日陪本督去神机营,带上这个。”
景云顺着视线看向装着火铳的长箱,微微颔首:“是。”
……
翌日,神机营,神机处。
身为聚集了来自朝中与民间奇人异士的地方,神机处在本就传奇的神机营中,更是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推开大门,昏暗的屋子里仅有摇曳的烛火。
这里似乎从没有外人到访,哪怕此时地上也堆满了破碎的火器,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景云护着时鹤书迈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直走到一张桌子前。
“咚!”
手中箱子重重落到桌上,佩着单片琉璃镜的青年浑身一颤。
“嘶……轻点,我的桌子都要塌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桌子腿,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起身越过景云,走向时鹤书。
“在下神机营,神机处,秦方好!”
秦方好笑眯眯的向时鹤书行礼:“今日得见督公,我才知百闻确实不如一见!”
督公二字为时鹤书吸引了一些视线,但他依旧神色不变:“是吗?”
大宁上下关于时鹤书的传言从未少过,对此并不好奇,亦不关心,更不在意的时鹤书并没有问秦方好所说的百闻是哪些。
但奈何,自小就话多的出奇的秦方好想说。
“督公比传闻中还要美貌,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与督公初见,便对督公心生欢喜呢!”
这样的言论堪称失礼,时鹤书扫了眼在景云阴鸷的目光下依旧笑眯眯的秦方好:“多谢,本督知晓了,秦……”
秦方好当即道:“在下是神机处大使。”
“秦大使。”时鹤书弯起眼睛,直入主题:“听闻你精于火铳,本督手上恰好有一只火铳频频炸膛,便带来让大使查看一番。”
一提起正事,秦方好脸上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褪去,他揉了揉脸,再度走向了桌旁。
“所以,这盒子里便是督公带来的火铳吗?”
秦方好敲了敲盒子,俯身去听盒子里的动静。
“是。”
时鹤书言简意赅。
秦方好“唔”了一声,起身打开了盒子。
随着色泽深沉的木盒被打开,落在红绸上的钢枪也暴露在了烛火下。
昏黄的烛火跳动,秦方好的眸子在瞬间睁大,他注视着那把尽显暴力之美的钢枪,不自觉伸出了手。
“这……”
好美。
那钢枪通体为银钢所制,线条行云流水,仿若游龙坠入凡间。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把任何会制造火器,善用火器之人拒绝不了的火铳。
秦方好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此生挚爱。
“它……炸膛?”
秦方好小心地抚摸着冰冷的钢枪,又看向微垂眼帘的督公。
时鹤书轻轻颔首:“炸膛,已炸伤了不少人。”
“嘶——”
秦方好倒吸一口冷气:“真有个性。”
时鹤书:“?”
秦方好没有对这句奇怪的话解释些什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钢枪,俯身轻叩了叩,随后又问时鹤书:“督公,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摇曳的火光在时鹤书的脸上分割出阴阳两面,他轻轻掀起眼睫,一双在烛火下好似异色的眼眸注视着秦方好。
“自然可以。”
秦方好对着时鹤书笑了笑,随后便取出工具,开始麻利的拆枪。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秦方好的动作,时鹤书静静看着他将火铳大卸八块,随后又一块一块的开始检查。
“啊……原来是这样。”
秦方好敲了敲枪身上的一处:“督公,这里被不小心焊在一起了,所以会炸膛。”
没想到会这么快的时鹤书扬了扬眉:“你可以修好吗?”
秦方好自信的笑起来:“自然可以!”
只见他取出磨刀,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块焊接处割开,又开始细细打磨。纵使没见过图纸,凭借秦方好对火铳的了解,他也知道此处该磨成什么样。
不过短短几刻钟,秦方好便将那块焊接处处理好,又将枪重新组装到了一起。
“好了,督公,拿去试一下吧。”
说是这样说,秦方好却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手下火铳,轻轻抚摸着枪身:“若有问题再来寻我便是,我可是神机处中最精通火器修理的了!”
没有对秦方好的话给予任何回应,时鹤书垂下眼帘:“景云,拿去试一下吧。”
“是。”
……
神机营,火铳靶场。
景云取出箱中火铳,安上子窠,毫不畏惧的瞄准草靶。
“砰!”
子窠射出,正中草靶中心的圆点。
“不错。”
时鹤书笑着直起身:“没有炸膛,且你的火铳倒是越用越好了。”
景云放下火铳,笑看向时鹤书:“属下也是托九千岁的福。”
时鹤书轻笑了一声,似叹非叹道:“你们真是……”
他缓步走向景云,抬首注视着身前的青年:“你与烛阴都是自己有天赋,如何能算到本督头上?”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
烛阴也这样与九千岁说了?
当真是阴险狡诈……
景云在心中咒骂,面上却仍挂着温润至极的笑:“不一样的,九千岁。”
“千里马亦需伯乐,属下不是千里马,但九千岁是属下的伯乐。”
“属下是因为有了九千岁,才能习得火铳。”
注视着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景云斩钉截铁:“是九千岁的功劳。”
时鹤书笑了笑:“好吧。”
他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些什么。
空气渐渐静了下来,景云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与九千岁交织在一起,近到他能看清那微微卷翘的睫毛,亦近到他只要俯首,就能吻上那色泽浅淡的唇。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第49章信徒
时鹤书是极美的。
景云一直都知道,时鹤书是极美的。
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只显薄情的含情目仿若有云雾缭绕,如山峦般略有起伏的鼻梁英气却又不突兀,其下是唇角轻扬的薄唇,似天然就带着三分笑意,可却掩不了他身上的清冷。
他仿若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光是站在那里就天然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而这样完美的躯壳中,还装了一个璀璨夺目的灵魂。
他果决,理智,冷静,却又有着几分无伤大雅的疯狂。
这些组成了时鹤书,组成了他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不是原作中单薄早逝的反派,他的九千岁亦不是系统口中需要被救赎的美强惨意难平。
他的九千岁不需要任何人拯救,他的九千岁自己足够强大,他的九千岁自己就在救这个烂到彻底的大宁。
谁会不喜欢他的九千岁呢。
谁能不爱上这样的时鹤书呢。
景云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愿意为了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亦想要永远追随在他的九千岁身边。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去。
……
“嗯?”
男人微哑的声音将青年的思绪唤回,羽睫掀起,清清冷冷视线落在景云身上。
那目光过分淡漠,不含任何杂质,仿若冰雪浇透了景云心中不可言说的欲望。
烟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就像神女在静静看着不懂事的信徒。
景云呼吸一滞。
“……”
爱欲与崇敬在景云的心中纠缠,喉结滚动,景云终是垂下了眼。
“抱歉,九千岁。”
他只是神明的信徒,他没有资格对神明表述爱意。仰慕神明的人太多了,他只有爬上与神明比肩的位置,才有资格渴求神明的目光。
景云很清楚这点,于是他牵起唇角,强行调转话题:“属下方才在想,这火铳若是用到战场上,怕不是能抵千军万马。”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时鹤书轻笑了笑:“千军万马是比不得,但以一敌十还是可以的。”
他垂眸,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神机营便是以一敌十大胜北俾。只可惜,百年过去……”
忆起边境的骚乱,时鹤书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九千岁不必忧心。”
唇角勾出一抹温和浅笑,景云握着手中的火铳,斩钉截铁道:“属下定也可以大胜北俾,替九千岁将他们打服!”
意气永远是最好的东西,时鹤书欣赏意气风发的人。
长睫轻轻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
“我信你。”
他说。
……
大胜永远不是嘴上说说便可以做到的。
自那以后,景云便开始泡在军营里,近乎无止境的训练。
兵书早已被他倒背如流,兵法亦被他牢记于心,除去火铳外,其余的常规兵器他也一个没有落下。
由于他卷的实在太过疯狂,除了烛阴依旧死咬着他不放,和他一起疯狂的背兵书兵法练武外,同队伍的其余士兵都放弃竞争了。
“那两个疯子,不争第一会死吗?!”
有气喘吁吁的士兵怒骂。
可对景云与烛阴而言,不是第一,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真的会死。
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在时鹤书身边他们随时可能被取代。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他们无法为时鹤书摘下大胜的果实。
他们必须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哪怕踩着对方的尸骨都在所不惜。
演武台上。
苗刀在景云的手中舞的熠熠生辉,一个旋身,他直接对着烛阴的头颅劈下去,而烛阴架起双刀,直接抵住了气势汹汹的苗刀。
“好!”
掌声雷动,而烛阴与景云在高台上处处杀招,却打的有来有回。
他们是分不出胜负的。
景云与烛阴都清楚这点,可奈何他们实在是过于厌恶对方,总是按耐不住比试的想法。
太阳渐渐西垂,景云估算了一下时间,当即开口:“不打了。”
苗刀入鞘,景云侧身避开烛阴劈下来的刀:“九千岁该吃药了。”
听到‘九千岁’三字,烛阴低哼了一声,也收刀入鞘。
“督主的身子要是出什么差错,你就等我取你项上人头吧。”
阴测测的威胁一句后,烛阴转身就走。
而景云呵呵冷笑:“九千岁的身体,还不用你这个不通药理的废物关心。”
“你——”
烛阴愤怒的指着景云:“你等着,我不把医书啃透,我就不是督主最喜欢的下属!”
“呵。”景云扬了扬眉:“你是九千岁最喜欢的下属?我怎么不知道。”
烛阴冷嘲热讽:“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跟在督主身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呢!”
此话落下,他们双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迷茫不知道也没听清他们在吵什么的围观士兵。
“又吵起来了?”
有士兵探头探脑。
“没打起来就不错啦……”
还有士兵抱臂叹息。
最终,他们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唉……”
京城,督主府。
书页翻动声忽然停止,低低的咳嗽响起。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了三分血色,仿若殷红的桃花。含着水光的明眸灿若繁星,却被垂下的鸦羽遮住,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九千岁!”
听到咳嗽声的景云快步入殿,他将药碗放下,并替时鹤书把了把脉。
“……您莫要太操劳了,九千岁,身子最重要。”
时鹤书轻轻抿起唇,哑声唤道:“景云……”
可他如何能不操劳呢。
幼帝年幼且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他只有做足够多的事,才能帮助幼帝撑起偌大的大宁。
若是连他都不管了……
前世大宁的结局,亦会是今生大宁的结局。
注视着那双水汪汪的眼,本就没硬起来的心肠更是瞬间软了。景云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与汤匙,系统出品仿若糖浆的汤药抵在了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垂眸看了看汤药,又抬眸看向景云。淡粉色的薄唇轻启,时鹤书含住了那个不大的汤匙。
这仿若小动物般的举动无害,引得景云的手不自觉蜷了蜷。
此时的视角实在太过微妙。虽清楚时鹤书并不弱小,亦不是会依赖他人的类型,也莫名给了景云一种……被九千岁需要的满足。
喉结轻滚了滚,景云压下心头的情绪,又舀了一勺药,递到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又乖乖启唇,含入了口中。
一个喂,一个喝,一碗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九千岁,是糖。"
景云如变戏法般取出一颗硬糖,抵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淡粉色的果味硬糖因触水而稍稍融化,弄的唇上亮晶晶的。那双自上而下看有些过分圆,以至于有些像杏目的桃花眸看了看糖块,又看向景云。粉润的薄唇轻启,贝齿咬住了糖块。
景云:“……”
景云:“…………”
在时鹤书将糖卷入口中时,有些愣神的景云如触电般收回手。
“多谢,有劳。”
粉红色的硬糖落在粉红色的舌尖上,又被舌尖卷到了脸侧。尖锐的虎牙在言语间若隐若现。
好可爱……
注视着因糖块而微微起伏的脸颊,景云的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像兔子一样。
白嫩光洁的脸颊微微鼓起,像正在进食的白兔,亦让景云想起了甜品店中饱满的糯米糍。
虽然他从未吃过,但他觉得那糯米糍应当和九千岁一样甜……或者,是九千岁喜欢的味道。
如果能给九千岁尝尝就好了。
这样想着,感受到袖口多出了张纸张的景云指尖蜷了蜷。
“属下先告退了。九千岁,保重身体。”
纵使有景云温养,时鹤书的身体也一直都半好不好。
他就像娇贵的瓷娃娃,有任何不对都会出现裂痕,匠人唯有细细填补那些痕迹,才能让他不变成一地狼籍。
况且,时鹤书对自己的身体也谈不上多么爱惜。
感受着身体中的不适渐渐平息,时鹤书再度提笔,开始处理剩余的公务。
而另一边,确认了系统给他的的确是简易糯米糍配方(养生版)的景云小跑着进了厨房,开始为他的九千岁制作甜品。
红日西垂,明月高悬。
窗外竹影轻晃,夜风顺着袖口吻上苍白的肌肤,毫无血色的皮肉下是根根分明的血管,寒意好似毒蛇,顺着皮肉攀附而上。
“咳……”
低低的咳嗽再度响起,时鹤书放下笔,抚着心口起身,轻轻关上了窗。
“九千岁。”
当时鹤书坐回太师椅上,再度提起笔时,紧闭的大门亦被缓缓推开。景云端着一小盘糕点,缓步迈入了书房。
昏黄的烛火跳动,绕过屏风,景云见时鹤书轻抬眼睫。
那双明眸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引得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蜷了蜷。
缓缓吐出一口气,景云如习惯般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九千岁。”他将手中小碟轻轻落到桌上:“属下来为您送糕点。”
目光自景云身上移到那碟白白胖胖的糕点上,时鹤书略顿了顿:“这是?”
景云轻咳一声:“是属下偶然得到的秘方……九千岁不若尝一个?”
这一日几乎都没有进食的时鹤书沉吟片刻,终是没有拒绝。
随着景云的指引,玉白的指尖捻起那圆圆胖胖的糕点,时鹤书将其递到了唇边。
轻轻咬下,浓稠的奶香与清甜的果香一同在唇齿间迸发,时鹤书缓缓咀嚼着,并在咽下后给予了景云肯定的回答。
“不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很喜欢。”
第50章暴乱
时鹤书的“喜欢”于景云而言,就是世间最好的褒奖。
随着那句喜欢落下,景云如打了鸡血般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来自未来的甜品。
今天是奶油小蛋糕,明天是曲奇,后天是不同口味的夹心面包……总之,花样百出。
纵使时鹤书吃的依旧不多,但在景云无休止的投喂下,他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甜意。
这几分甜意与时鹤书身上的草木香及药香融合的极好,甚至还中和了他身上过分疏离的冷意,令他闻起来就像雨后森林中盛放的铃兰。明明全株都带有毒素,却又令人痴迷沉醉。
“九千岁像花一样。”
在晚春的一个傍晚,替时鹤书梳发的景云忽然道。
镜中人微微扬起细眉,时鹤书抬眼,通过铜镜看向景云:“何出此言。”
景云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但属下就是觉得九千岁像花一样……九千岁觉得呢?”
银梳自柔顺的发中滑落,时鹤书静静注视了镜中模糊的两人片刻,认真道:“本督觉得,本督更像人。”
景云:“……?”
什么?
景云的大脑卡了一瞬。
而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景云低笑出声:“九千岁啊……”
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放下银梳,向时鹤书伸出了手:“九千岁自然是人。”
景云含着笑,注视着仿若艳鬼一般精致,却又与艳鬼截然不同的人。
目光自灿若繁星的明眸划到殷红如血的唇瓣,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是极好极好的人。”
……
是的。
时鹤书是极好极好的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他的好。
……
红日东升西落,荷塘中的荷花绽放的悄无声息。
金乌张开了它的翅膀,建元四年的夏季伴随着酷热与鲜血,来的轰轰烈烈。
大宁,莱州,掖县。
“这是天罚。”
赵道长望着已近三月未雨的天空,笃定道。
他回首望向王二麻子,眼中的鄙夷被深深藏起:“若是恶根不除,赤轮将会焚化一切。”
而恶根……是什么呢?
“你们也听赵道长说了吧!那下达新法的劳什子督公,是个奸贼!还是个阉人!”
山坡上,举着大刀的王二麻子高声道:“赵道长说,新法就是阉人祸国!而老天爷看不下去那阉人如此乱苍生!生气了,才不给我们百姓下雨!”
他的眼中闪着精光,注视着下首攥紧拳头的农户:“父老乡亲们,你们也知道新法本就是让我们农人活不下去!轮种,轮种,轮他个爷爷腿的轮种!”
“可是县令说……”
有农妇怯怯开口。
“去他爹的县令!”王二麻子呸道:“他就是和那阉人一伙的!等天罚越来越严重,田里没有粮食,大家活不下去,狗县令就开始逼着我们卖儿卖女杀爹娘了!”
听到这话,众人一时都不出声了。
因为他们的前一任县令,就是这样做的。
“父老乡亲们!大宁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大宁了!当今的皇帝老儿昏庸无能,引得老天不喜,还让一个阉人骑到他头上!可是我们能让一个阉人左右生死吗!”
王二麻子挥舞大刀:“又没有雨,又要轮种,不减收才怪!今年的赋税还怎么交!反正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有骨气的不如跟我一起反了这无能的皇帝!杀入京城灭了那该死的阉人!”
是啊……
既然没有雨是事实,新法是事实,那天罚肯定也是事实。
既然老天爷生气了,既然他们已经要活不下去了。那为什么不拼一拼呢?
或许拼一拼,还能拼出一条生路。
思至此处,原本还在迟疑的农户攥起拳,举起手:“反皇帝!灭阉人!”
“好!”
王二麻子满意道:“那今晚,我们便去杀了那狗县令!用他的血,来祭我们死去的父母妻儿!”
有人想说,可是他们的亲人不是因为这个县令而死的。
这个县令是新上任的小县令,为官清廉,也对他们这些泥腿子态度温和,在他们不懂的时候会耐心解释,也从不拜高踩低,从不欺负他们。
“呸!那都是装的!”
一个糙汉怒骂:“我还不知道他们当官的都是什么样吗?我看他早晚原形毕露,还是早杀早安心!”
“可是……”
可是那个小县令,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成为了掖县县令,他常挂着张无害的笑脸,他会哄哭泣的孩子,他甚至会帮着农户秋收割麦子。
可他最终,却被割麦子的镰刀割断了脖子。
“快!”
火把点燃了官府,小县令睁大眼的头颅掉到地上,掖县乱了起来。
老县丞亲眼见证了小县令的死,他手忙脚乱地回府写了信,塞给了驿隶:“八百里加急,送到督公府上!快!快——”
暴民踹开了他家的家门,老县丞将驿隶送向后门:“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血糊住了驿隶所看到的四面八方,恶心的腥臭弥漫在鼻尖。或许是烟火所导致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受控制的自他的眼中滚落。
他擦去泪水,跨上马,逆着火光而去。
……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风尘仆仆的驿隶飞身下马,近乎连滚带爬的冲入督主府,跪到了时鹤书身前,双手献上被卷成桶的密信。
“督主!掖县暴民暴乱!县令被杀!”
握住密信的手一顿,凌厉的桃花眸落在驿隶身上:“暴乱?”
还未从那通天火光的噩梦中醒来的驿隶点着头,气喘吁吁:“他们、他们说——”
驿隶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嘶哑:“缺雨是天罚,新法是妖法,督主是惑乱苍生的妖怪,只是为了让他们活不下去才——”
“住口!”
小太监厉声打断了驿隶的话。
驿隶咬着牙,垂下首。而灵巧的手指打开信封,时鹤书掏出信纸,一目十行。
当下虽不算风调雨顺,但新法推行的轮种已将要夏收,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么会把头别在裤腰上。
一定有幕后推手,推动这场暴乱。
而截至今时已除了不少富户士族,引得他们唇亡齿寒的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就猜中了幕后推手的身份。
“传本督旨意。”
怒火随着凌乱的字迹渐渐被点燃,似带着血腥气的信纸被苍白的指尖攥起。冷若冰霜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杀意:“左军都督调最近的兵将去平乱,参与暴乱者格杀勿论。”
“另,妖言惑众者杀无赦,鼓动民心者行酷刑,暴乱头目……”
信纸被拍到桌上,时鹤书起身。
“夷三族。”
揣着回信的驿隶再度披星戴月,奔向了位于莱州的左军都督府。
而时鹤书收回落在小太监掌心的手,大步迈入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呦,谁惹我家鹤书妹妹生气了?”
含着笑意的双眸看着周身气质仿若九尺寒冰的时鹤书,谢无忧上前欲要挑起时鹤书的下巴,却被狠狠打开:“掖县暴乱,本督来调人。”
谢无忧缓缓眨了眨眼:“暴乱?”
时鹤书卸下督主令,简单解释:“有人对新法心怀不满,妖言惑众引发暴乱。掖县县令已被暴民所杀,本督刚下了调兵的旨意,只是需要时间。”
接住被抛到怀里的督主令,谢无忧沉声:“既已调兵,厂公寻锦衣卫又所为何事。”
“去查妖言。”
“你选几组武功好的锦衣卫,去莱州。”
艳若妖鬼的假笑浮上面庞,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谢无忧:“给本督掘地三尺的查。”
……
是夜。
朦胧夜色笼罩了督主府,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一坐一跪的两人。
大手落到太师椅的扶手之上,浅淡的清甜与药香伴随着草木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抬首注视着正端着茶盏,垂眼似在思索什么的时鹤书,景云轻声开口。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在暗处晦暗无光的眸子看向了景云。
“何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散不去的寒意,时鹤书静静注视着景云,等待着他的回答。
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藏着杀意的眸缓缓弯起,景云低声道:“属下……可以与锦衣卫一同去莱州吗?”
注视着那双暗色的眸子,原本清润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哑:“属下定亲手割下所有幕后者的头颅,将其献给九千岁。”
在说这话时,景云依旧笑着。但他的身体却好似瞄准猎物的野狼,蓄势待发。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时鹤书将茶杯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之上。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时鹤书轻声道:“好。”
“本督信你。”
他微微颔首,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所以,你可以开始想所要的奖赏了。”
景云勾起唇角:“谢九千岁。”
……
左军都督出兵很快。
在锦衣卫出发后不久,王师便到达了掖县这座暴乱中心。
此次暴乱之人大多是农户,他们与在变法后几乎全军佩甲的王师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尽数伏诛。
“督主有令,暴乱者,杀无赦。”
阴沉的乌云遮蔽了日光,狂风卷着落叶飞舞,好似满天的纸钱。冷冷的声音伴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苍天似乎在为他们的孩子哭泣。
“下雨了……”
被压着跪到地上的农户们不敢置信的注视着天:“怎么——下雨了!”
不是说不除恶根,老天爷就会降罪吗?!
雨水很快在地上聚集成了泥水洼,而那些农户挣扎着,咆哮着:“我不信!赵道长说了,恶根是那个死阉人,是新法——”
大刀猛地落下,血河渐渐融入泥水,变成了脏污恶臭的存在。
“赵道长?”
平乱的李将军微微扬眉:“哪位赵道长?”
围观人群中,正要悄悄遁走的赵道长被猛地抓住。
“大人!就是他!”没拦住自己儿子的妇人流着泪,咬着牙:“就是他蒙骗了我家张哥儿!”
“没错!就是他!该死的妖道!”
“对!就是他!呸!”
“杀了他!杀了他!”
赵道长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人前,他望向森森笑着的李将军,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随着铁甲摩擦,李宿李将军缓步走向他,赵道长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无力,像两根细细的面条,支不起来他的身体。
“你、你们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
赵道长想要告发他身后的富户,只是还未待他的话说完,小兵便将他的嘴堵上了。
李宿笑看着挣扎的赵道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督主言,鼓动民心者,行酷刑。”
“拖走。”
大手压下长刀,李宿微微偏头:“动、刑。”
……
赵道长死了。
凌迟死的。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那片泥土地。
而在掖县,不止赵道长死了。
督主下达的是死命令,所有参与谋反者都被杀了。
人头滚滚落地,血液染红了河流,向着下方的县流去。
“这河……”
到达莱州的锦衣卫看着鲜红的河流,默默收回了洗脸的手。
“下个县是什么?”
千户从腰间掏出纸:“是潍县。”
绣春刀在手中转了三转,锦衣卫抬了抬首:“那走吧。”
残阳渐渐吞没了这一队锦衣卫的身影,皓月升上了枝头。
莱州府,潍县。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嘴上说与锦衣卫同行,却先锦衣卫一步的景云扶着兔子面具,轻巧地翻过了窗。
这是他到达的第十七户人家,只见肥头大耳的富户在床上呼呼大睡着,银刀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高大的身影在行动时悄无声息,乌黑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四溅的血液染红了墙壁。
一刀毙命。
扶着面具的手轻轻落下,景云注视着还未彻底分离的头颅与身体,慢条斯理地割断了牵连的皮肉。
将头颅捧到一旁,景云略思索了片刻,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匣子。
“做九千岁的礼物,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人头被装进了盒子里,与其余十六个一起,将要成为献给时鹤书的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