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白的指尖扫过桌案,时鹤书挑起明红色的发带,将其含在了唇间。
灵巧的手指梳起了长发,明亮的发带绕在暗色的长发之上,束起高马尾的时鹤书系了个漂亮的结。
“走吧。”
修长的五指撩起驼色的门帘,足尖碾过地上的尘土,仿若明艳山茶花的人走入了日光。
立在门外的士兵如本能般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而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
与话本中不同,军营中极少会出现美人。
何况还是这样雌雄莫辨的美人。
纵使知道对方是身居高位,只要想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他的时督公,士兵也难免心神荡漾。
而或许是营帐内没有铜镜的缘故,时督公此时的马尾有些歪,但那并不影响他的美貌,甚至还为他添上了几分鹿一般的俏皮与灵动。
在那双粗看含情脉脉细看尽是淡漠的眸子注视下,士兵僵硬地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引着时督公走向将军帐。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一夜厮杀,奇袭归来的李宿将军正在将军帐内描摹着昨夜所探查到的军营布局,而其余士兵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医疗兵那里处理伤口,或去做自己的事。
“终于画完了……”
李宿瘫在桌子上,而一旁的冯千尊则带着几位将军,像看什么诡异东西一样看着那封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递来的信。
‘拆吗?’
几位将军眼神交流。
‘算了吧。’
安远将军刘磐默默摇头。
‘朝廷发生什么事了?’
冯千尊蹙眉思索。
‘我上哪知道。’
李望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就在他们无声交流之际,守门士兵掀起门帘,时鹤书勾着唇,垂着眼,缓步迈入了他从未踏足过的将军帐。
“督公。”
实话实说,虽然同僚和叔父都很不喜欢时鹤书,李宿本人对这位将他提拔为将军的九千岁还是很有好感的。
毕竟若不是时鹤书提携,他爬到这个位置至少要十年。
他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见时鹤书来,李宿很自觉的将自己从桌子上撕了下来,并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指向那群将军:“有一封信,是本该送到督公手上的,督公去瞧瞧吧。”
时鹤书没有问为什么没送到他手上,李宿也没说,他只是对着李宿轻笑了笑:“多谢李将军了。”
看着李宿主动和时鹤书交谈,李望的脸色已不能再看。
而见时鹤书的目光移来,这位同样是李将军的将军重重哼了一声。
但时鹤书并未管他,只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迈向了他们的方向。
“劳几位将军,让一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清润,语气依旧有礼,只是说出的话也依旧那么的不客气。
李宿斜睨着眼看他,又重重哼了一声,但终究侧行一步,让出了那封被几个大男人围的严严实实的信。
纤长的手指拿起信封,时鹤书检查了一下信,确认未被人拆开便要走。
“多谢各位将军了。”
冯千尊轻咳一声:“举手之劳……督公不拆开看看吗?”
听出冯千尊言外之意的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绝不出错的笑容:“本督会看的,冯将军不必忧心。”
冯千尊:“……”
以拳抵唇,冯千尊板着张脸,严肃点头:“既如此,本将便不多嘴了。”
……
时鹤书是回到营帐才拆的信。
如赤蝶般的人落到了圈椅之上,灵巧的手指拆开了信封,时鹤书展开信纸,入目第一行字便是大咧咧的——
“……督公救命?”
精巧的下巴微微收起,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向下看去。
而这一看,就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来边疆,时鹤书是未带任何公务的。
他将自己所有的奏章与文书都留给了小皇帝,并非常耐心非常细心甚至手把手教了小皇帝该如何批阅。
小皇帝学了。
小皇帝哭了。
小皇帝抱着时鹤书的腰,泪眼汪汪:“督公不能不走吗?”
时鹤书笑的温柔又残忍:“陛下,不能。”
小皇帝这下是真的没忍住,泪崩了。
他一边擦着忍不住滚落的泪珠,一边哽咽地拽着时鹤书的衣摆:“督、督公……可是朕、朕做不好怎么办……”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安抚性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无事,陛下大胆去做就是了。实在做不好再递信给臣,臣会帮陛下的。”
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脖子,在时鹤书的颈窝蹭来蹭去:“真的吗……”
时鹤书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真的。”
时鹤书的话于小皇帝而言,真的是一言九鼎。
小皇帝相信,他的督公不会欺骗他的。
绝对不会。
于是,在将政务搞的乱七八糟,让不少朝臣第一次由衷地怀念起那位“大奸宦”时鹤书,并联名上奏要求小皇帝请其回来时,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向时鹤书发去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在不长也不短的三张信纸中,小皇帝哭诉了两张半——甚至被他泪珠打湿的墨花还留在信纸上。
“……”
看完信的时鹤书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
真是……
小皇帝到底是将政务处理成了什么样子,能让那群厌他入骨的朝臣联名上书?
时鹤书抬手,按住了开始跳痛的额角。
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默了良久,终于平复心情,再度睁开眼的时鹤书注视着信纸上那过分熟悉的字迹,垂眼思索着是否要提前回京的时间。
政务混乱不是小事,若是因着这些导致朝廷不稳……得不偿失。
忆起自己来边境本想做的事,时鹤书终是抚过信纸,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
……
苍穹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翱翔于天的苍鹰展翅,自大宁飞向北俾。
同一时刻。
北俾,南边镇,军营内。
一片狼藉的军营还未彻底恢复原状,当下只搬走了满地的尸体。
今日凌晨,那群中原人再度奇袭,且后备大军。他们再度死伤惨重。
短短不足七日,在中原人那里吃了两次瘪的北俾士兵们士气大减,一时竟有些溃兵的颓靡之相。
“殿下!这可不行啊!”
西底掳急的团团转:“若是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要——”
西底掳想说出一个汉人的成语,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攻自破。”
熟知汉人文化的四王子邬弥术轻轻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西底掳,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西底掳不自觉问到:“做什么。”
邬弥术轻笑一声,环视一圈,在西底掳迷茫的目光下快步跑到了演武台旁,翻了上去:“儿郎们!”
他高举起手中长弓,吸引了那群暮气沉沉的北俾士兵们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痛苦,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那并非是你们的错!我知道大家在为同伴的逝去而悲伤,我知道大家在怀疑为何会被那群中原人突袭入营!但我们伟大的胜利女神额苏木永远不会厌弃她的臣民。”
“王庭会照顾你们的妻儿父母,我们北俾儿郎从不畏死!我们更没有输!”
“儿郎们!”
一只苍鹰在日空之上徘徊,邬弥术自身后抽出长箭,搭弓射向了那只展翅的鹰。
一声悲鸣,苍鹰猛地落下,狠狠砸在了人群中。
“儿郎们!”
邬弥术笑的意气风发:“中原人就是这只鹰,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将它射下苍天。”
下首的北俾人定定的注视着那只鹰,一言不发。
但邬弥术并未觉得有任何冷场,正相反,他感受到了军营中涌动的暗流。
“所以,儿郎们。”
明亮的蓝眸浮上暗光,邬弥术勾着唇角。
“去做你们惯于做的事吧。”
“去让我们的额苏木女神,见证她的孩子是多么的英勇!”
……
北俾的回击是在第二日的凌晨。
浅眠中的时鹤书被唢呐声与战鼓声唤醒,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自营帐外传来。
“快!走水了!”
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通过只言片语分析出情况的时鹤书沉默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垂着首。
披散的长发落满了榻,也半遮半掩了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容,苍白的面庞藏在发丝之下,更衬得肤白若雪,苍白若纸。烟灰色的眸子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双手,殷红的唇轻轻抿起。
烧粮仓后……围城吗?
五指微微用力,抓住了柔软的床垫。
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北俾要做什么的时鹤书松开了身下的床垫,轻轻吐出一口气。
罢了。
他能想到的事,将军们自然也能想到。
何必去受那些讥讽。
第57章时阴
“他们要以人数压制,那我们便拿人去拼啊!”
李望将桌子拍的啪啪做响:“是,神机营精锐还未到,我们的火器不充足,但我们的人如何不能突破北俾的包围了?”
“这,叔父……您冷静些。”
在冯千尊的凝视下,李宿小步小步地上前劝道。
但李望根本不管:“打仗最不怕的就是死人!他北俾先前就仗着人多势众,烧粮草后围困戎边将士,逼的我们的人走投无路。今日我军有百万人,如何还惧他们!”
李望重重一拍桌板:“要我说,就该直接组成肉盾,杀出重围,剑指北俾王庭——”
“打仗如何不怕死人了?”
随着李望想法越来越激进,冯千尊忍无可无。他也拍桌怒道:“肉盾?那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陆听安与火器还有三日便到,李望,你忍不了这三日了吗!”
李望气的胡子都竖起来了,桌子在他的大掌下啪啪作响:“三日三日又三日,他们神机营那群所谓精锐拖拖踏踏,冯千尊,你真的确定他们三日后真的能到吗?就算人到了,火炮和火铳能尽数都到吗?!”
冯千尊更怒了:“到不了又如何,余粮还能撑满营士兵一月余!难道一个月还到不了吗?!”
“去你的一个月!”李望恨不得直接掀桌:“就时鹤书定下的那该死的规则,能吃半个月都是太祖皇帝保佑!”
……
太祖皇帝是否能保佑百年后的大宁子民,时鹤书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能保证大宁的前线士兵不缺衣少食。
“回程的车马定在后日吧。”
将新递到他案上,依旧满是哭诉的信件放到桌上,时鹤书就此敲定了回程的时间。
垂下的眼睫纤长,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浅眸,仿若冰雪般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落在李宿送来的行军计划上,时鹤书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青玉的茶杯贴上淡色的唇瓣,布着水光的唇被生生压出了三分明艳的血色,就像水汪汪的红樱桃,勾的人想要咬一口。
自督主府带来的侍从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唇瓣之上,又以极快的速度移开。压下动荡的心神,他哑声应道:
“是。”
营帐的门帘掀起又被放下,日光短暂的落到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更衬得他似脆弱的琉璃瓷器。
清澈的茶水润了那双薄唇,修长的手指翻过行军计划,同样水光潋滟的眸子落在那张预计的行军图上。
“……”
眼睫轻轻颤动,在长久的沉默中,茶杯轻轻落下。
玉白的手拿起了那张行军图,时鹤书将其放在了一旁。
孤零零的行军图躺在木桌之上,鲜红的笔记似血一般鲜明,却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时鹤书的营帐很空,挂在墙上的舆图也早已消失不见。
但若是有看过那张舆图的人此时在这里,定能认出那张被单独取出的行军图上的路线,与那张舆图上的路线高度重合。
甚至,几乎一模一样。
……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内。
冯千尊看看桌上的纸张,又抬眼看向李宿。
“你已将计划递给厂公了?”
李宿颔首:“督公已收到了,中午还给宿回了消息。”
不知想到什么,冯千尊低哼一声,抬手捋了捋胡子:“他说什么了?”
李宿抬手挠了挠脸颊:“督公说……他过两日便回京,这些排兵布阵我们自己定便好,他不通军事,不必问过他。”
“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实心底里还是对时鹤书有偏见冯千尊低声道。
李宿不尴不尬的笑了笑,选择调转话题:“对了,冯将军,神机营……”
“陆听安今日刚派人快马加鞭递信到军营,说是依照神机营的脚程,明早便能到。”
冯千尊抱臂轻哼一声:“一群小兔崽子……拖这么久。”
李宿这下笑的是真有些尴尬了。
他记得和他的叔父比起来,冯将军还算口上积德。怎么没了他叔父这个对照组,冯将军的口德也消失了。
李宿蹭了蹭鼻尖,掏出自己的排兵布阵图:“呃……冯将军您看这里……”
……
陆听安预计的时间没有问题。
他们的确是在第二日辰时到达的军营。
因为神机营是新军营,且是特殊军种,因此哪怕先行军也并不属百万大军。
而这组在传说中百战百胜的队伍,哪怕是先行军也毫无疑问地吸引了满军营的注意力。更何况是精锐的到来。
“瞧!那就是小陆将军!”
军营里,纵使有各位将军的威慑,也依旧人挤人的围观着那群看起来就很威风的神机营精锐。而最前头的那位将军,自然收获了最多的目光。
此次神机营的领队是一个像李宿一样的少年将军,名唤陆听安,是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生的倒是英俊,板着张脸也显得和气。
而陆听安身后跟的一众士兵中,则有一个非常醒目的娃娃脸。
“这次招兵不是不许招孩子吗……”
那娃娃脸看着实在是小,除了身量高些身材结实些,那张脸看着也就十四五岁。
而这次招兵的年龄下限是十七。
北风将这些士兵的窃窃私语送入了那个娃娃脸耳中,摘掉面具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冷冷嗤了一声。
最烦这些以貌取人的了。
看到白眼的围观士兵脸色顿时不对了,但烛阴也没管他们,继续跟在陆听安身后冷着脸去记名。
“姓名,多大了,有没有字。”
“时阴,二十一。”烛阴冷声道,而在听到后面的问题时,他的神情不自觉扭曲了一瞬。
那日景云的炫耀在烛阴的脑中不断回放,少年一字一句:“没、有。”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说完,得到了记名官一个奇怪的眼神。
“行了,走吧。”
但记名官也没说些什么,记上名就让他走了。
烛阴当即如回到草原的狼,撒腿就要去找他的狼王,可谁料——
他迷路了。
在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中转了三圈,烛阴迷茫地看看天,又看看地。
……这是哪。
几乎要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烛阴抬手想要摸面具,却摸了空。他只能沉默地走着,沉默地看着那些他根本分不清的营帐。
这是哪,我在哪,督主在哪。
三个问题不断的在烛阴的心头循环,烛阴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营帐中,直到——
足下的触感不对。
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这个营帐前踩到了什么东西的烛阴缓缓低下头,移开脚,看着那支被他刚好碾过的鲜花,默了半晌,缓缓蹲下了身。
那支花已经支离破碎了。
但通过粉碎的尸体,烛阴还是能看出它生前是一支极美的花,至少是人精挑细选过后折下来的。
只是……军营中是没有女人的。
一群大男人,还是习武的糙汉子,烛阴实在想不通谁会在另一人或自己的营帐前放花。
至于是不小心落下的——不好意思,烛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他蹲在营帐外,注视着支离破碎的花朵,垂眼思索着自己是否需要摘支一样的赔过来。
只是忽然,少年灵光一现,眸光一凝。想起什么的烛阴默默偏头,看向了营帐。
“……督主?”
营帐内。
渺渺青烟自香炉上升起,正在独自下棋的时鹤书指尖一顿,独坐于圈椅之上的人掀起眼帘,看向被日光投射到门帘上的影子。
是烛阴。
修长的手指蜷起又松开,指间的棋子被放回了棋罐,时鹤书起身拽了拽肩上的外衣,缓步走向了门帘。
厚重的驼色毡布遮住了门外人的视线,令少年不能窥视到营帐内的动向。
安静站着的烛阴只能看到一只如白玉般细腻的手撩起了门帘。就这样,他朝思暮想日日难忘的人出现在了帘后。
“烛阴。”
青绿的外衣披在肩头,松松束起的长发并不显得凌乱,只是鬓边有几缕已逃脱了发带的束缚,此时正落在时鹤书的脸侧。毫无杂色的发丝在日光下依旧是浓黑的,更衬得那仿若白瓷的人吹弹可破。
浓密的长睫未再遮掩那双眼眸,时鹤书静静抬眼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眸子如有云雾环绕,光是被那双眼注视着,烛阴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三分。
粉润的薄唇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浮现在唇边。那双明眸也随着这个笑轻弯了弯,纤长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黑线,像是猫儿微微上翘的眼。
“……督主。”
少年人的喉结滚了滚,烛阴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笑容,尽量显得成熟稳重些。却还是露出了一个过分灿烂的笑。
“好久不见,属下好想您……”
虽是笑着,烛阴的语气却很委屈,分外委屈:“十几日不见,属下朝思梦想的都是督主。督主瞧着又瘦了……属下看着都心疼。”
听到这话,时鹤书顿了顿。他略有些迟疑的垂首,看向自己的身体。
“嗯……?”
他什么时候又瘦了?
时鹤书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形并不健康。但他应当……没有再瘦了?
时鹤书思索了一番,终是微微扬眉,抬首看向烛阴。而烛阴的目光将时鹤书从上扫视到下,再度确认他的督主确实是瘦了。
此时,宫绦正松松垮垮的挂在胯骨之上,白衣更衬得身前人弱柳扶风,青绿色的外衣挂在肩上,略遮掩了那过分纤细的身形。
舟车劳顿,时鹤书确实瘦了,只是瘦的并不多。
但烛阴依旧一眼看了出来。他垂眼遮住翻涌的情绪,挂着笑容抬手,轻轻握住时鹤书的腕:“督主,您放心,属下会好好照顾您的。”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你呀……本督能照顾好自己。”
烛阴低声道:“可督主忙起来就不吃东西的事连张德芳都知道。”
时鹤书:“……”
时鹤书轻咳了一声:“罢了,外面日头大,还是进来吧。”
烛阴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随着时鹤书进去。门帘渐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冷然的视线再次移向了那朵在地上粉身碎骨的花,烛阴勾起冷笑。
呵……
既然这是督主的营帐,那烛阴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出来,这朵花究竟是谁送的。
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气萦绕在他的身旁,高挑的少年冷冷抬脚,足尖再次碾上了那朵花。
去死吧,景云。
第58章神机
大宁,北边镇,兵医营。
在医官的围观下,景云熟练地给士兵缝好了伤口,并将其包扎好。
“不能沾水,不能吃油大的,也别吃辣,七日后来寻我拆线。好了,去吧。”
这是他今日缝好的第三十七个刀伤,随着连连道谢的士兵离开,一个人打两份工的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不能做到彻底无菌,但幸好还有系统,可以尽可能的保证这些士兵的存活率。
眼帘垂下,注视着这双被手套包裹,沾满血迹,熟悉又陌生的手,景云勾了勾唇角。
也幸好,他的九千岁下令全军佩甲,让这些活下来的士兵受的都是小伤。
……
被人精挑细选出报平安的白花化为了花泥,营帐内。
在轻快地讲述完来时的趣事后,烛阴看着清浅笑着的时鹤书,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帐外晴光正好,来往的行人喧闹。高挑的少年与青年在帐内肩并肩。烛阴稍稍垂首逼近时鹤书,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督主。”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尖,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微微偏头,看向烛阴。
烛阴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认真的看着时鹤书,问出了那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问题:“督主是想要北俾彻底覆灭吗?”
这话题跳转的很快,但时鹤书并为多加思考,便颔首应下。
他要北俾彻底覆灭。
正如那些厌恶他的人所说的一般,时鹤书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斩草除根才是他的作风,他不会给覆灭大宁的北俾留下任何活路。
他要名为北俾的国家自此只存在于史书之上,他要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人会自称为北俾人,他要将大宁以北打通,纵使这是片寒冷的冻土,他也要让这片土地上响起属于大宁的歌。
“既然如此,督主。”
烛阴笑的灿烂,抬手指向北方,眼中浮现的却是野心与疯狂:“属下一定会活捉北俾王,将他亲自献给督主。”
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狂,但他唯一的听众却不这样觉得。
注视着写满自信的烛阴,时鹤书勾起唇角,弯起眼睛。
“好。”
……
营帐外,耀眼的红日渐渐升到了最高点。
随着神机营的到来,军营中本有些沉寂的气氛再度活泛了起来。喧嚣的人群围在城墙下,看着那些于他们而言陌生的神机被搬上城墙。
“神机当真能百战百胜?”
有人窃窃私语。
“当真是!你瞧,那就是神机——”
指尖指向城墙,日光下,火炮熠熠生辉。
虽然大部分大宁士兵都未见识过神机的威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神机充满幻想。例如神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片甲不留等等。
至于事实……
“填弹!”
高墙之上,几乎没有得到休整的神机营士兵拖来红夷大炮,在陆听安的指挥下整齐地填弹。
接着,陆听安手中红旗落下:“点火!”
火星点燃引线,士兵垂首捂耳。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炮弹如流星般坠入围在城墙外的北俾营帐中。
“该死的中原人!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慌乱躲避的北俾士兵,西底掳怒骂。而望着落下的炮弹,邬弥术轻轻眯起眼睛。
火器,吗?
……
“很好!”
城墙上,望着下首乱成一团的北俾士兵,难以压制激动的冯千尊一巴掌拍上了陆听安的肩:“神机,果真是神机!”
感受着肩上的巨力,看着胡子都在颤抖的冯千尊,难得亲自指挥的陆听安牵唇笑了笑:“多谢冯叔,所以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冯千尊笑着拍了拍陆听安的背:“行了,快去吧。”
陆听安哎了一声,先命人将红夷大炮搬回去,才小跑着离开了高墙,目标明确地奔向炊事房。
“多盛些,谢谢!”
当下是正午,纵使有多个炊事房,陆听安所在的这个人也并不少。
因将军身份而多分到一个鸡腿的陆听安端着满满一碗饭菜环视一圈,想要寻个位子,目光却意外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某个人身上。
剑眉微微扬起,陆听安大步走去。
“时阴?”
听到这个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被时鹤书强行赶来吃饭的烛阴身体一僵。
他端着碗起身就要走,却被陆听安压住了肩膀,堵住了去路。
“你走什么呀。”
烛阴:“……”
烛阴冷冷抬眼:“吃完了,让路。”
陆听安扫过烛阴碗里还剩不少的饭菜,笑眯眯道:“剩饭是要饶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烛阴的脸色更阴沉了。
而陆听安好似全然不觉,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将烛阴强行按回位子上寒暄了几句,接着笑眯眯的问出了那个一路上烛阴已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对了,既已到军营,神机之事……”
烦不胜烦的烛阴狠狠地咬下一口肉,只当自己没听见陆听安的问题。
但陆听安依旧笑得近乎完美:“时阴,你忘记了吗?我也是将军哦。在营中不回答将军的问题,也是要绕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真是和景云恶心到不分上下的笑面虎。
筷子重重落下,烛阴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陆将军。”
烛阴学着时鹤书挂起敷衍的假笑,看向陆听安:“季尚书应当与你说过,神机是我们督主拿出来的。”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时鹤书总是多几分宽容。他从不介意烛阴与竹青借着自己的名号去解决一些麻烦。
而对于烛阴来说相当麻烦的陆听安,似乎也不喜欢时鹤书。
清楚这点,于是对这人勤追猛赶感到厌恶的烛阴选择用督主将人堵回去。
当然,他若真疯到要见督主,烛阴也不会放行的。
督主是他和竹青的督主,旁人都该滚远些。
这样想着,烛阴死死盯着陆听安,而陆听安默了许久。
在烛阴以为他将知难而退的时候,陆听安轻轻蹭了蹭鼻尖,露出一个只显含蓄的笑容:“其实,督公也不是不可以……”
烛阴:“……”
烛阴脸上的假笑瞬间垮下去,他冷眼看着陆听安,语气森森:“不好意思,小陆将军,我家督主很忙,恐怕是没时间见您了。”
被拒绝的陆听安也不恼,他注视了烛阴片刻,轻轻弯起眼睛。
“那好吧,时阴。”
……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
是夜。
燃烧的篝火炙热,摇曳的烛火昏黄,独坐于营帐内的人借着火光,翻阅手中古籍。
暖色的烛火将那苍白的面庞映出了三份血色,垂下的眼睫纤长,像是展开的蝶翼,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挺翘的鼻梁带着并不明显的驼峰,为那张过分柔媚的面庞增添了几分英气,让人过目难忘。
而迈入营帐的陆听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时鹤书。
……似鬼似妖似精怪,似神似仙似人间。
当真是,玉面修罗。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忆起父亲的话,陆听安垂下眼帘。
“督公。”
他端端正正地抬手,端端正正地行做一礼:“在下镇国将军陆斐之子,神机营主将,陆听安。”
陆听安并不是忽然到访的。
早在傍晚收到消息,得知这位陆将军“仰慕”且要拜访自己时,时鹤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与陆斐素来不和,陆斐的儿子仰慕他必不可能。只是这位陆将军,为何要见他。
思绪瞬息万变,但注视着紧绷身体的冯千尊,时鹤书终是沉默颔首。
其实见一见也无妨。
毕竟身为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陆听安是京中出了名的少年英才。三岁习剑,五岁习刀,八岁习长枪,十三岁跟着父亲驻守边疆。
堪称京中二世中最有出息的一位。
先帝曾说,文有时清,武有陆听安,哪怕再过五十年他也不必愁大宁江山。
只可惜,先帝最看好的两个人,一个死在了二十八岁的冬天,一个死在了讨饷的路上,连尸骨都未敛齐。
……
忆起前世陆听安惨淡的结局,时鹤书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古籍落到桌上,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陌生的面庞,时鹤书端详着这位气质包容到不似将军的将军,缓声开口:“不必多礼,陆将军。请坐吧。”
第一次被唤作陆将军,而不是小陆将军的陆听安愣了愣,随即笑着抬起头来:“此次冒昧来访,在下也未来得及备什么礼,便带了份字画赠予督公。还望督公收下。”
说着,跟在陆听安身后的随侍双手献上一个木盒。
时鹤书扫过那个木盒,勾起一抹虚伪且浅淡的笑:“陆将军有心了,本督久闻陆将军美名,今日也为将军备了份薄礼,也望将军收下。”
听到时鹤书夸他,且也为他备了礼物,陆听安似受宠若惊地睁大眼。眼看着时鹤书身后的侍从收下木盒,又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他的侍从,陆听安忙道:“多谢督公,在下愧不敢当。”
“陆将军莫要妄自菲薄。”
玉白的手拎起茶壶,时鹤书抬手为陆听安倾了杯茶:“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赫赫,如何当不起了。”
这番话悦耳,但注视着仿若美人蛇的青年,陆听安抿了抿唇。
得体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陆听安笑着走向时鹤书:“督公也是少年英才,威名赫赫。”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是吗?”
他并未给陆听安回答的机会,直接话锋一转:“说来,陆将军今日寻本督,所为何事?”
烛火映照在浅笑盈盈的脸上,细腻的眉眼似有云雾环绕,朦朦胧胧。长睫在眼尾拖出一条细线,像是美人图的锦上添花,为身前人更添了几分灵动。
注视着那双眼,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袍,陆听安挂着近乎完美的笑容。
“并无什么大事。”
他的声音轻缓。
“只是在下听闻,营中神机多半出自督公手上……想来拜访一番督公罢了。”
……
“神机,不是本督做的。”
第59章归京
“神机,不是本督做的。”
注视着陆听安,时鹤书不徐不缓:“此乃本督一下属提供图纸,另一下属所制。”
对此并不意外,但依旧表现出意外几分的陆听安默了半晌,笑叹一口气:“督公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听安也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
“督公在军营住的可习惯?”
如习惯般勾着唇角,陆听安主动道:“若不习惯,在下可为督公准备些……”
“不必了,陆将军。”
看出对方寻自己的目的已达成,并不想外生枝的时鹤书微微颔首道:“本督明日便会归京。”
明日归京啊……
眸子轻轻弯起,陆听安轻声道:“那在下便祝督公,一路顺风。”
时鹤书勾起唇角:“多谢陆将军了。”
……
翌日,清晨。
红日落在山头,青灰色的苍穹笼罩着无边大地,一组车队自军营驶出,如一条黑线,向大宁的都城缓缓蔓延。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仿若水妖的人浮出浴桶,墨黑的长发贴在无瑕的□□之上,水珠打湿了落在地上的白衣,纤长的□□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垂下的长睫遮住了那双明眸,在热气蒸腾下化为殷红的唇仿若樱桃,诱人采撷。时鹤书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水渍,换上了新的衣物。
侍女用柔软的棉巾擦拭着长发,时鹤书抬眼,看向窗外飞鸟。
“备车。”
他要入宫去见小皇帝。
……
金乌渐渐飞上了最高点。
皇宫,华盖殿前。
“督公!”
盼天盼地终于盼到督公的小皇帝泪眼汪汪,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一瞬间,他便如一只子窠般猛地冲了过去,扑到了时鹤书的怀中。
“朕好想您……”
弱柳扶风的青年被人锢着腰,毛茸茸的脑袋蹭过脸颊,时鹤书抬手,轻拍着怀中孩童的背:“陛下,臣回来了。”
浅淡的药香将小皇帝团团包裹,圈着纤细的腰肢,呼吸着熟悉的气息,小皇帝哽咽道:“督公、督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朕、朕真的好想您……”
感受着肩上的湿濡,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他此次离京也就一月余,先前小皇帝一月不见他也未有如此惆怅。
……真是被政务折磨的?
心中思绪瞬息万变,时鹤书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温柔模样,他柔声哄着小皇帝:“陛下,是臣的过错,陛下要责罚臣吗?”
听到这话,小皇帝瞬间抬头。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时鹤书:“督公、督公莫要说这些话,罚督公,朕怎么舍得……”
“好,那便不罚。”
轻柔地拭去孩童脸上的泪珠,时鹤书单膝落地,让孩童能够俯视着他。轻轻拉住那双自腰间离开的手,时鹤书缓声道:“久别重逢,陛下又长大了,臣看着便心生欢喜。”
小皇帝看着时鹤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朕看到、看到督公……也心生欢喜!”
时鹤书温声:“多谢陛下。只是臣今日是来取奏章的,陛下您……”
听到这话,小皇帝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亮。他立即转身道:“快快快,快把那些奏章送回督公府上!哦,还有玉印——”
看着小皇帝急切的动作,确信对方确实是被政务折磨惨了的时鹤书垂下眼帘,轻轻笑了起来。
而指挥完毕,让所有宫女太监都忙起来的小皇帝再度看向时鹤书时,便被这个笑容吸引走了注意。
客观的说,时鹤书笑的是极好看的。
但,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分的小皇帝还是呼吸一滞。他本能的紧张起来,小步小步地贴到了时鹤书身前,抬手圈住了时鹤书的脖子。
“督公在笑什么呀……”
时鹤书摸了摸小皇帝的头:“臣在笑自己。”
笑他前世居然真的对小皇帝抱有期待,盼他能养出一个治世明君。
烟灰色的眸子清亮,时鹤书注视着小皇帝。
罢了。
罢了。
还有近两年的时间。
肃清朝堂,培养足够多的辅臣,应当不成问题。
……
归京后的时鹤书再度陷入了无休止的忙碌。
小皇帝搞的一塌糊涂的政务需要他重新整理;新法依旧在推行,但需因地制宜,要改的问题还有很多;朝堂上也有一些人心思活泛,试图在其中动些小手脚。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着废寝忘食的时督主劳心劳力,一塌糊涂的政务很快被理清;地方官员上报的问题也被尽数处理;还未来得及动手脚的官员直接被时督主铁血镇压,再度开始夹着尾巴做官。
似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
“咳、咳咳!”
苍白的五指揪住了心口,含着水光的眸看着帕子上的鲜红点点,时鹤书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只有他的身体,又变差了。
或许是有一段时日没有进行修复,也或许是他实在是过于透支身体。总之,时鹤书又呕血了。
唇齿间的腥气令人隐隐作呕,心口的闷痛并非无法忽视,但这带来的信号也实属不妙。
……还是再寻些医师吧。
修长的五指收紧,染血的帕子轻轻蜷起。清楚景云身在前线,无法顾及到自己的时鹤书垂下眼帘。
但,随着明月下枝头,红日升九霄。
第二日,明明还未来得及寻医问药,这具再度开始呕血闷痛的身体,便在一夜间奇迹般的恢复了原样。
轻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似血般的红纱更衬得那纤细皓腕过分白皙。注视着那绕上红纱的手腕,清楚只有一人能做到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了笑。
来去自如……
还当真是让人羡慕。
……
红日东升西落,四季交替无形,建元六年的春渐渐被夏取代。
这是个太平的夏天。
风调雨顺,夏稻丰收,农人黝黑的脸上满是喜意。
这是个忙碌的夏天。
随着风抚树梢,又过稻田。无论田野还是官场,无论农户还是官吏,都像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无休止的运转。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督主,也常常日夜奔波,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呕血的情况。
同时,只要朝中出现任何令时督主烦恼的事。第二日都会有一个出现在他桌案上的熟悉口袋,里面装着能够解决烦恼的“神异”。
时鹤书清楚那是谁留的,也清楚他的身体是谁修复的。
于是在某一日,他给那人留了封信。
——“雁回亲启”。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注视着那封信,指尖轻颤了颤,终是将其如宝物般小心翼翼地拿起。
而在下一次身体修复时,时鹤书于枕边收到了一封回信和一张画。
看着信中的内容,时鹤书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至于那幅画……
注视片刻画上的火炮解析图,时鹤书终是唤来王郅,将这张图传了下去。
建元六年的夏天,是一个短暂的夏天。
在这你来我往的过程中,建元六年的夏很快染上了凉意,督主府内的梧桐黄了叶子。
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鸟儿再度飞离了京城,北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卷,建元六年的秋随着前线战报一齐自北而来,落到了京城。
——大宁大胜北俾,北俾王庭已被迫迁徙到黑水之下。
“好!”
朝堂上,收到捷报的小皇帝喜形于色:“都赏!都好好的赏!”
满朝文武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行礼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天佑大宁!”
而随着早朝结束,归府的时鹤书也收到了一条独属于他的消息。
——景云获封校尉,烛阴获封骑尉。
指尖擦过信纸,细眉微微扬起。
景云先前从未在信中说过他与烛阴在军中当下是何身份……原来短短几月,这二人便已从白身走到了从四品吗?
纵使与时督主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但客观来说,从四品并不是一个小官,何况还是武官。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部分士兵都只是战争倾碾下毫无抵抗之力的普通人。他们上了战场,死在战场,却连名字都不会留在史书之上。
他们无数人的性命,到最后只能留下一个冰冷的数字。
这,才是战争的常态。
信纸被修长的手指再度折好,落到了桌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时鹤书沉默不语。
这二人倒当真是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留在他这里,还当真是……
默了许久,时鹤书轻笑一声。
罢了。
只是虽已得到消息,知道景云当下已是从四品,时鹤书也并未拆开那日景云赠予他,要他待他功成名就后拆开的信。
身为自小便天赋异禀,力压满朝公卿之子,后又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的权宦,时鹤书对功成名就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若是普通人,在时鹤书看来便只要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也算功成名就。更何况是从四品,这个大部分普通官员究其一生也难以走到的位置。
但若是景云,这便远远不够看了。
……
大宁,北边镇,兵医营。
“啊——”
昨夜刚有一场大战,此时,兵医营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痛苦的士兵们在小小的床上蜷着身体。
零星几个医官们在人群中忙的脚不着地,已几夜未睡的他们疲惫至极,却又不能休息。
而在这群医官中,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存在。
“止血。”
接过止血钳,靠着系统进行简易手术,为士兵取出断在体内的箭簇的景云紧绷着身体,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昨夜的战场他也上了,但在紧急睡过一觉后,景云还是赶来了兵医营。
他清楚,这些因新法才出现在战场上、军营中的医官对大部分战场伤都不算熟悉。
何况,古代的环境太差了。
简易手术只有拥有系统的他一人能做,不过其他人在得到他分出去的现代医疗物资与灭菌方法后,也大大提高了士兵的存活率。
景云为此由衷的感到高兴。
纵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死在他手下的人绝不是少数,但他终究是一个医生。
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个宣誓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最终猝死在医院的医生。
血淋淋的箭簇落到铁盘之上,在被局麻的士兵注视下,景云麻利地将伤口缝好,并裹上了纱布。
“真的不痛哎!”
士兵颇为稀奇的看着景云的动作。
景云平静至极:“一会就痛了,回去躺着吧。”
士兵“哦”了一声,而景云刚脱下手套,摘下口罩,打算休息片刻,便又被人唤走了。
“景校尉!这里有一个被火铳误伤的!”
景云:“……”
景云近乎麻木地戴上口罩,换了副手套,走向那位不停哀嚎的士兵。
“我知道了。”
第60章雪战
建元六年的冬天来的很早。
不过十月初七,京城便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似无数落下的白纸钱,覆盖了朽木屋檐。
“……”
白狐裘包裹着纤细的身体,自袖中探出的五指修长,本似白玉般的肌肤因寒冷泛着淡淡的粉。血花落到粉樱般的掌心,又在掌心化作了无形的雪水。
下雪了。
时鹤书立在风雪中,注视着无边苍穹。
白雪落到墨发之上,像是仙鹤的羽翼。卷着雪花的风将眼尾鼻尖扫得粉红,眼睫上挂着薄薄的落雪,烟灰色的眸中浮着一层浅淡的水光。殷红的唇水润,似是樱桃,此时正轻轻抿起。
北俾……
风声似乎变成了嘶吼,清楚北俾本就来自风雪中的时鹤书轻轻垂下了眼。
大宁,将要陷入焦灼,甚至弱势了。
……
的确如此。
“儿郎们——”
北俾的高马踏着冰雪而来,骑在高马之上仿若巨熊的北俾人高声开口,吐出的白气带着森森寒意。
银刀高高举起,反射着日光。西底掳咧开嘴,直直指向属于大宁的士兵。
“去吧!用中原人的鲜血温暖我们的躯体!”
一声令下,战旗开始挥舞,被压着打了许久的北俾士兵如终于看到猎物的饿狼,双目含着血光,纵马奔向他们的猎物。
“杀——”
属于大宁的战旗同时开始挥舞,伴随着无声的旗语,冯千尊夹紧马腹,嘶吼着奔向敌军。
白雪落下又融化,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这片雪原,从日升到日落,寒冷侵袭着大宁士兵的骨血。
“砰!”
几乎要冻僵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窠却擦着北俾士兵的心侧飞过。被击中的北俾士兵身体晃了晃,随即怒哄着向景云袭来。
而高马之上,景云面无表情地抬手,直接用火铳的砸碎了那个北俾人的后颈。
被打碎脊骨的北俾人软软地跌落下马,接着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真是……
景云垂眼看了看自己已冻出血痕,开始隐隐发烫的双手,平静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既然火铳无法描准,那就用刀,最简单的割断北俾人的头颅。
像景云一样无法瞄准的士兵还有很多,他们大部分都已冻伤,甚至双手在出汗后被粘在火铳或刀把之上。
曾经大宁引以为傲,碾压北俾的火器几乎化为了废铁,西底掳哈哈大笑着,第一次在心中肯定了四王子的战术。
果然,果然只要到了冬天,大宁人就是被割断翅膀的鹰,逃离不了北俾的屠刀!
“杀啊——”
红日渐渐落下山头,高亢的胡话响彻天际,北俾士兵挥舞着大刀,欢呼着冲上前。
“撤退!”
战旗随着冯千尊的话改变了旗语,大宁士兵齐齐向后退去。
……
大宁,军营内。
“将军,如此下去,是溃兵之相啊!”
老军师的脸上满是不忍:“此处天寒地冻,大宁已有数月没打过胜仗了!”
一壶热酒下肚,身体终于热起来的冯千尊看向老军师。
“那依军师言,当如何。”
已提议过无数次先回北边镇,不要再打的老军师长叹了一口气:“若我说,将军会听吗。”
冯千尊垂下眼。
他不会听。
他不愿抛弃大宁士兵用血肉打下来的土地,他不愿做大宁的罪人。
纵使,这是片过于寒冷的土地。
随着这片土地入冬,曾属于大宁的优势尽数化为劣势。
曾经,他们为逼近白山黑水,逼近北俾的祖源的而骄傲。
但现在……
长白山的冰雪常年不融,别说南方与中原来的士兵,就连顺天府的士兵都无法适应这样的寒冷,战力与士气大减。
而诞生自冰雪中,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北俾人却如鱼得水,趁着寒冷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
大宁节节败退。
但冯千尊,以及其他将军依旧不愿意回守北边镇。纵使他们每一场战都败的足够惨,他们也不愿意彻底放弃自己打下的土地。
“将军,在某看来,冬天是属于北俾的,但春夏秋都是属于大宁的。”
看着一言不发的冯千尊,老医师好言相劝:“依某言,不如先回边镇,养精蓄锐。于明岁春再反攻北俾,将军以为呢?”
“明岁复明岁,明岁何其多!”
李望重重拍到桌案上:“今年我们因入冬而回退,明年我们再因入冬而退守边镇,后年依旧如此!我们究竟何时能捣碎北俾王庭!”
他算是看清了,那群狡诈的狼崽子将王庭搬回黑水根本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诱敌深入。
北俾人不惧怕冰雪,但大宁人惧怕。
寒冷与冰雪会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的温度,夺走他们的性命。
寒冷亦会僵硬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动弹不得,让他们再也无法像其他三季一样义无反顾的进攻。
同时,寒冷还会侵袭他们的□□,君不见兵医营中究竟有多少风寒高热的士兵,因病痛而无法上战场。
“……”
李宿垂着首,听着他的叔父在那里破口大骂。
“难道我们就要被北俾人一直牵制吗?去他爹的北俾!你们要是想回边镇就回边镇,本将是不可能回去的!本将偏偏要在属于北俾的冬天战胜北俾!将他们打服!”
李宿第一次在心中认同了他的叔父。
他也不想回去。
或者说,没有将军想回去。
陆听安双手环在身前,垂眼思索着什么。
而冯千尊一言不发,就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刘磐紧绷着身体,指尖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他们都不想回去。
但他们,也都不知该如何在冬天战胜北俾。
用人命去堆吗?
可是,一路打来大宁并非顺风顺水,自此战过后,他们的百万大军仅存八十余万。
北俾的冬天太冷了,有太多不必要的将士折在了这里。
可是,那是二十万大军,二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回去,抛弃已打下来的疆土与他们而言,就是抛弃那二十万英灵,成为大宁的罪人。
……
这怎么可以呢。
……
“督主,这是前线的战报。”
随着冰雪覆盖九州,消息传递的也愈来愈慢。
直到十月廿二,时鹤书才收到了十月初的战报。
修长的手指翻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简短的文字倒映在烟灰色的眸中,随着一行行看下去,时鹤书的眉越簇越紧。
“……”
战报落到桌上,时鹤书看向竹青:“他们还没退兵吗?”
竹青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没有。”
沉默在昏暗的室内蔓延,时鹤书垂着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战报。
当真是……
赤红蟒袍包裹着那身白皙的皮肉,宽大袖口处的五指狠狠攥起。飞红的眼尾凌厉,似是沾染血迹的玉刀,注视着战报上堪成冰冷的数字,时鹤书冷冷开口:“传本督的旨意。”
“前线四分之三的士兵退兵,回到北边镇。”
竹青低低应了一声,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时鹤书又开口唤住了他:“等等。”
长发垂在身后,额发下的眉眼依旧带着冷意,殷红的唇紧紧抿起,时鹤书按住了额角:“罢了,一人也别留。让他们都先回到北边镇,别去送死了。”
短短不足一月就死了快十万人……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被人按着打。
时鹤书要的从不是无所谓的牺牲,他是要北俾覆灭,但他不要大宁也随着北俾一同走上末路。
窗外的风雪不停,时鹤书竟不记得六年的冬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似乎比他死去的那个冬天还要冷了。
注视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无端的寒意自心口蔓延,占据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
竹青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
……
在时督主的命令传到军中时,李望气的砸了几个酒杯。
“他倒也来指点上江山了?!”
长达几月的战败实在是让这些将军们心里窝着火,但直接这样怒骂出声的也只有李望。
“督公命今冬回退。”
陆听安轻声道:“在下以为,督公所言不无道理。”
冯千尊铁青着脸:“你去看看吧,营中那些将士都开始为时鹤书欢呼了,我们就算想打也打不成了。”
李宿低声:“一月死了十多万人……也该回去了。”
一个巴掌重重拍上李宿的后脑,李望怒骂:“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宿捂着脑袋一言不发,而刘磐深深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
“纵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士兵也不想打了……长久下去,恐要溃兵。”
谁会想被按着打呢。
北俾不想,大宁也不想,只要是个人都不想。
但北俾没有溃兵是因为他们清楚,大宁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冰雪,是北俾人的母亲。
而母亲,会永远保护她的孩子。
至于大宁……
他们胜了太久,又输的太惨淡。不少士兵心中无法接受这落差,满心都是回到大宁,回到北边镇的想法。
士兵不想打了,而随着战场上死亡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也不想打了。
“……”
粗粝的大手攥起又松开,冯千尊的声音低哑至极:“那便撤退吧。”
话音落下,李望不敢置信地看向冯千尊,而冯千尊在他的注视下避开了眼。
“……呵。”
李望冷笑一声:“行,您们都行。”
他怒踹了一脚桌子:“你们要退便退!本将军就算带着人打游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
大部队退回了北边镇。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北俾人是欢呼的。
“四王子!我西底掳只服过王上,今日,也服了您!”
早早说出大宁人必会退兵的邬弥术浅笑着,接下了这声夸赞。
他就知道,冬天是北俾人的冬天,大宁人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永远无法。
纵使还有小股士兵在不断骚扰北俾,但那已不足为惧。
虎豹会在意叮咬它的蚊虫吗?
邬弥术眯起眼睛。
不会。
虎豹会在意的,只有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