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声音在门外响起,“官家,用晚膳了。”
他打开门,看到那张秀丽的小脸。
她的手里端着托盘,里面装满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的手扶着门框,看了一眼,“你不必做这些。”
迟迟把托盘举到眼前,眼眸弯弯似月牙,
“我想见你嘛。”
施探微一怔,迟迟便从他旁边钻了过去。
小和尚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干净,房间里整洁得不行,空气里飘荡着那股清新的香气。
而且从这里往外看,竟然可以看到一大片麦田!
迟迟放下托盘,忽然发现施探微在盯着自己,即便跟自己对上了视线他也不移开。
“你……看我干嘛。”
“因为你笑了。”
他十分坦诚地说。
这太直白了,迟迟脸蛋一红,眼看他转过身子坐了下来,她连忙把饭菜摆好,给他递去碗筷。
“我吃过啦,看着你吃就好。”
他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优雅地动起筷子。他就连吃饭也脊背挺直,端庄得不行。
迟迟就捧着脸在一旁看着。
真好看呐。
哪跟施见青一样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不一样啊,差点就被那个混蛋给蛊惑了!
施探微抬眼,撞上少女晶亮的眸光。她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他是什么诱人的美食。
他一滞,浓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一对灰绿色的眼眸。
他用得不多,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
然后用手帕细致地擦拭着唇角,依旧是那样仪态万千,周身流动着动人的气韵。
她发现,他身上衣着虽不华丽,却连头发丝都透露出一股精致。
肯定没有人近距离地这样观察过。少年身上的每一处都透露着美感,像一件历经无数次打磨、趋近完美的艺术品。
而且,他的眼下有一颗很细小的痣,迟迟新奇地看着,原来就连脸都不是一模一样的。
一定很少有人发现吧!
迟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跟他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做,光是看着他,就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好几个时辰。
当然不能远远地看。
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香气,她悄悄搬动着椅子,越挨越近、越挨越近,直到两个人几乎是肩膀碰着肩膀。
她坐的位置刚好是阳光晒到的地方,少年不自觉地看向她。
他看得有些入神,几乎是沉迷进去。
他忽然开口了,嗓音清润,“跟你在一起,有一种很耀眼的感觉。”
“耀眼?”迟迟凑近了一些,皮肤白得像是在发光一样,她盯着他清澈的眼睛,“现在吗?”
他耳尖逐渐染上一丝绯色,低低地说,“嗯,现在也很耀眼。”
他们并肩坐在这暖黄的光晕之中,夕阳的光辉洒落,给他们的身体镶嵌了一道金边。
圣洁、又美好。
明明没有更加亲密的举动,迟迟却从他的眼神、他的气味、他的每一个呼吸中,感受到了一种致命的暧昧。
她感觉脸上越发热了,好像被放进火炉里焚烧。
施探微抿紧唇瓣。
心脏那道熟悉的疼痛在蔓延。
而他任由着这股疼痛激荡,几乎是自虐地沉浸于这种剧烈的疼痛之中。
不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是有她在的时光。
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接下来的每一刻。
都让他觉得像是闪烁在灰暗天幕中的星子,那样地刺目、耀眼。
那光辉灼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少年凝视她的,那双灰绿色的眼中,平和沉静依旧,没有半分泪意。
“探微哥哥!”
她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抱住了这个香气扑鼻、温柔淡漠,如兰草般高贵优雅的少年。
“十五那天,一起看月亮吧!”
……
施见青握着茶杯。
一袭黑衣,身影像是要融入夜色之中。
门扉忽然被人悄悄推开,侍卫冲着他的背影跪下,递上一封信:“这是觅蓝女官的亲笔信。”
施见青攥在手里,并不立即打开看。
他冷声开口:“替本王去查一件事。”
“当年经手过父皇用药的医官、还有伺候病榻的宫人的底细,本王要全都知晓。”
“是。”
侍卫身形一闪,隐没在了夜色之中,施见青坐了片刻,忽然起身。
他走出屋子,来到一扇门前停下,本想直接推门进去,却又迟疑了片刻,他曲起指节,在上面轻轻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他便耐心地又敲了几下。
“谁啊。”
一道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门被拉开,露出少女莹润的小脸,带着满满倦意。
“陪本王走走。”
迟迟犹豫不决地看着面前少年,光线幽微,他的神色颇有些晦涩不明。
“不了,你找别人吧。”
说着她就要把门拉上。谁知怎么也关不上,她一看,竟然是施见青用手卡住了缝隙。
看到他白皙手背上浮现的红印,迟迟顿时睡意全无,惊讶不已。
“你……”
他却好似不觉得疼痛,眼神执拗地盯着她看,“你若不答应,本王就在外面站上一整夜。”
时值深秋,寒气透体,若他病倒了耽误行程,就不好了。
迟迟只能叹气。
“等我换件衣服。”
她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都穿得严严实实,这才跟着他走出房门。
小手里还提了一盏灯笼借以照明。
“走吧。”
施见青却压根没有注意她,径自抬起长腿往前走去。
迟迟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以往看到她,这家伙总是要挑刺几句,激得她跟他斗嘴不停,那股神气的样子恨得她牙根痒痒。
哪像现在一言不发。
客栈外面不远处有一片荒地。越走越荒凉,风也刮得越发急了,迟迟忍不住拢了拢披风,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可不想体会再得风寒的感觉。
少年穿得单薄,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冷的样子。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种莫名的阴郁。
他站定,忽然语气淡淡地说道,“今日,有人提起了我的父亲。”
父亲?
那不就是先帝吗?
他自顾自道,“我的父亲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世人都说,他是大庆最圣明的君主。”
“人人都说,皇兄与父皇肖似。在我看来,全然不是如此。他私下与我相处时,丝毫没有官家的架子。”
“我很小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木马,是他亲手所做。他笑呵呵地跟我说,待我长大,就带我骑上真正的骏马,我们父子一同上阵杀敌。”
“可是,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施见青的眼眸抬起,静静望着夜空,好像隔着虚空看见了父亲的笑靥。
“他还亲自教我研习奇门遁甲、机关之术。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小时候的我,觉得他就是神。唯一的神。”
迟迟觉得,他一定很爱自己的父亲。
这个人虽然自大傲慢脾气差,但他……本性并不坏。
至少她觉得,一个真正坏透的人,是不会在提起已逝去的亲人时,满眼泪光的。
他忽然看向她,眸光漆黑,“你呢?你的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这个贵族少年第一次有兴趣了解另一个人的过去。
迟迟眨巴眨巴眼,“我的……娘亲吗?”
她回忆起来,娘亲走时很安详。
在那个并不宽敞的小院里,她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间,仿佛睡着了一般,三千青丝沿着枕头垂下,即便面容因久病而憔悴,依然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自己,她总摸着她的头说,我的小年糕,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迟迟想起她,不禁对施见青的心境感同身受,“殿下,你一定很想念你爹吧。”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亲人。
抬头望着漫天繁星,迟迟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呢喃,“娘亲,你也是这其中的一颗吗?”
难免伤感。
身旁却有个煞风景的家伙,“人死了就是一抔黄土,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可能变成星星?”
他嗤笑着,眼角却依旧湿润。
“哼。管你呢,反正我相信,他们都变成了星星在天上守护我们。”
他安静了一下。
“所以……你才无所畏惧吗?”
因为她一直相信所爱之人在身边,才有对抗一切的勇气。
他不禁侧目,有一瞬间,从这个少女身上看到了某种光芒。
那是让他情不自禁心生向往的,名为安定的光芒。
迟迟不语。她忽然瑟缩了一下,恹恹道:
“好冷,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打着哈欠转身。
“喂。”
施见青却把她叫住。
黑衣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微风拂过他乌黑的发丝,轻轻飘动,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若那第三件事。”
“是想与你重归于好,你可愿意?”
迟迟诧异,“重归于好?”
“嗯。我可以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欺负你,伤害你。我会像皇兄一样对你好。”
“好吗?”
他的手有些用力地抓着下摆,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浑身都是难以掩饰的僵硬。
见她一直不开口,他别开目光,语气烦躁,透露出一些别扭:
“算了……你不愿意本王也……”
“好。”
迟迟却特别爽快,伸出小手想要跟他击掌为誓:
“今夜以后,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颇有些豪情大义,反正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
他真心地笑了,一双眼眸黑得没有杂质,如同浸在水底的墨玉。
他没有跟她击掌,而是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块特别通透、特别澄净的白玉。
它被雕刻成了观音的模样,与当初她送给他的那一块有七八分的相似。
“我从小就擅长这些手工,”他说,“这是我刻了三天三夜的,一直想要送给你,作为弄坏你母亲遗物的赔礼。”
迟迟挠头,实在不好意思。
“你不用赔给我这么贵重的……”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实话,“其实,送你的那个玉观音,我有很多来着。”
“什么?”他露出愕然的表情。
“这种玉观音,我有很多的,”她低眉顺眼,“我本来打算每交一个朋友,就送一个出去。”
哪知道后来跟小侍卫的友谊会变质。
“……”
施见青皱紧眉头。
迟迟却有些郁闷,进宫那么久了,只送出去一个。她的人缘真是一如既往地差啊。
天上一轮清月,月如清水,拂落在少年少女的身上,也落在一扇窗前。
那窗扇大开,白衣少年长身玉立,垂着眉眼。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远处的两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