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广陵王府
咣当一声,酒壶被打翻在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撑在桌面上,然后手的主人慢慢起了身。
他紧紧捂着腹部,那里刀割般传来痉挛的疼痛,大抵是饮酒过了度。
他脸上汗水密布,肌肤惨白得可怕。
眼白全是血丝,愈发显得那双瞳孔漆黑瘆人,有种非人的恐怖。
“咚咚咚”,侍卫敲门,“殿下,那人已经找到,殿下要见么?”
少年一动不动,半晌于黑暗中抬手,衣袖流水般滑落,朱雀纹流泻出血红的光彩。
“带进来。”
那人骨瘦如柴,是姜黄在一家赌坊找到的,曾在先帝跟前伺候过的小宦官。
他当年怀揣一笔重金出宫,不久染上赌瘾,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告诉众人,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是因饮食中有一味叫做酒皮糕点的食物,乃是用上好的陈酿美酒制成。
先帝病重,不能沾一滴酒。
他的饮食中又怎会混进这样的东西,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的默许……
广陵王身边的幕僚低声道,“当年是官家为先帝侍疾,他要是想动什么手脚轻而易举。”
只听咔擦一声,那桌角竟是被人生生捏碎。幕僚低头,不敢言语。
那跪在地上的人发着抖,“当年,先帝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想要立殿下为储君,而废黜身体虚弱的太子殿下。许是如此,才……”
“才什么?”广陵王轻声问。
“……”
“说!”
“……才惹来杀身之祸。”那人重重伏地,再不敢起。
一道喑哑的笑意,飘散在昏黑的屋室之中,“真是本王的好兄长……”-
迟迟一夜好梦。
她醒来时,旁边正有人窸窸窣窣地穿衣。
她低头一看,贴身衣物都穿戴齐整。
不知为何手腕有些酸痛,她皱眉想要去揉,却被人轻轻按住。然后他在她的手腕那处揉了起来。
“朕先去上朝,你无事便在宫里转转。”
“不用去同母后请安么?”她听教习嬷嬷说晨昏定省是必不可少的。
寻常人家的新妇,都是要一早就去问候婆婆,何况皇室。
施探微按揉的动作不停,笑道:“朕怜皇后初次侍寝,劳苦功高,特准你不去请安。”
迟迟皱眉:“你这是昏君呐。”
听到这话,施探微低笑一声,便来亲她。直将她亲得连连认错,才被捞回来摁坐在大腿上。
“要误了早朝了。”
他抚过她眉眼,眸色略暗,“让宫人给你梳头吧,想戴什么样的首饰自己挑。这宫里没什么热闹好瞧,倒是有几个公主同你年纪相仿。你要是觉得无聊,便去寻她们玩耍。”
“……”
这是拿她当闺女养呢。
“我还是去给母后请安吧。”迟迟心里琢磨着,却也不忤逆他的话,重重在他嘴角一吻。
“去吧去吧。”
“……”
施探微摸了摸唇角,倒也心满意足把她放了下来。捻了下指腹,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便走了。
迟迟梳妆完毕,便去了慈安宫。
皇后凤辇远远在丹墀停下。刚下来,迟迟便看到一道身影先她一步,进了慈安宫。
“那不是广陵王殿下么?”春雪心有余悸,连忙扶住迟迟的手臂。
“娘娘,咱们还是晚一点再来拜会吧。殿下是官家的胞弟,还是要避嫌着些。”
她还记得广陵王那个轻佻的眼神,这要是再让官家撞见了自家小姐和广陵王同处一屋,可就有的被折腾了。
她为小姐梳妆的时候,看到小姐露在外面的那截白嫩后颈上,都是红红的痕迹,还有牙印,可见被折腾得有多惨。
迟迟没看到春雪眼神里的怜悯,她望了望天色,“这请安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万万不可误了时辰。广陵王即将离京,此刻进宫,想必是来同母后道别的,用不了多久。”她沉吟片刻,“不必着他们通报了,我在外面候着就是。”
“是,奴婢去知会一声。”
迟迟点了点头。
春雪却一直没有回来,她索性也不等了,自从那夜官家与崔氏翻脸,慈安宫伺候的人便少了许多,一路行去便是空旷。见是皇后,也没有人敢阻拦。
甫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
“你……你此话当真?”是太后的声音。
迟迟定睛一看,不知何时内殿里竟没了一个伺候的宫人,只余崔氏与施见青一对母子。而广陵王身边,还有一个卑躬屈膝的男子。
少年身影挺拔,神色瞧着颇为漠然,也不知方才说了什么,竟惹得崔氏脸色苍白,还失手摔了茶杯。
“他当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施见青身旁那人清了清嗓子,道,“回禀太后,人证就在广陵王府。如今殿下处境艰难,不能将人带到太后跟前,细致陈述当年实情。但……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哀家还以为……”
崔氏低低喃喃了几句,却语气含糊,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她忍不住掩面痛哭,那哭声难掩哀恸,听得人心都揪成了一团,“他杀秦威,扶植长孙一脉。又削弱士族,提拔寒族,擅立一平民女子为后。他戒备哀家,软禁哀家,从哀家手中夺回权柄,哀家都认了。是哀家之前将手伸得太长,他身为帝王,理应凉薄无情,哀家心中尚算欣慰。可他,竟然、竟然……”
她哽咽道,“先帝……待他不薄啊。”
恍若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迟迟立刻捂住了嘴,才没发出半点声音。但她的小腿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冷汗也腻湿了脖颈。
这是……什么意思?
而崔氏的指甲,已经被她生生拗断。她的声音充满了狠毒。
一个一个字地,从齿间往外蹦。
“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不配为君。”
“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要废了皇帝。”
崔氏招手,命施见青上前,交给他一物。
“去吧。看到这个玉符,他会明白的。他是最后一个效忠于哀家、效忠于先帝之人,也是哀家——是你最大的底牌。”
她在小儿子的耳边耳语一阵,眸光冰寒。
……
屋檐下,风铃轻响。
昨天半夜刚下过一场细雨。
风一吹,雨滴“啪嗒”一声,打在她的眼睫上,激得她浑身一抖。
“皇嫂都听见了。”
似恶鬼低语。
有人贴近她耳旁,气息缓缓吹拂。
迟迟猛然回眸,跌进一双幽深黑瞳。
他视线缓缓下滑,仿佛看见什么,眸光一闪。
他伸出手,修长的食指勾着一根红色的细线拉了出来。
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颈间肌肤,激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他将那枚玉戒,从她脖颈中勾出。
手下隐隐用力,好似想要将那根细线扯断。但他没有。
他盯着那枚玉戒,忽然轻笑,“这东西,臣弟会名正言顺地,”
“抢过来。”
那话里的意思,竟不知是要抢这玉戒,还是要抢人。
“你当真要反?”
迎着她的眸光,他勾唇不语。
他忽然松开了手,任由那枚玉戒垂落在她胸前,而他眸光随之落下,一动不动,很轻地说,“昨夜皇嫂叫得,甚媚。”
迟迟头皮一阵发麻。
昨夜门外那个黑影是他?!
难怪施探微会那般……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不知是施见青有喜偷听,还是施探微故意要他听见?可他到底没有真的与她……
所以是为了激怒施见青才那样?
那他到底知不知道,施见青私下调查他。
弑父一事……她不相信施探微会为了皇位杀害自己的生身父亲。
他不是那样的人。
施见青见她恍惚,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她瞧,仿佛要瞧个够似的。
在这皇宫最私密的一隅,大庆的新后,与皇帝的亲弟弟距离咫尺,状若亲密。
“说不定,他施探微就等着本王走这一步呢。”
少年淡笑着说,“就像他对付秦威一般。”
迟迟却摇头。
如果探微哥哥连弑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可能遵守什么不可手足相残的遗旨。他想杀施见青早就动手了!
可是他没有。
这不就证明他对施见青,始终有一份兄长对弟弟的纵容吗?
为何他们……都不信他?
迟迟想劝他:“绝不是的!你相信官家,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皇嫂是要当皇兄的说客吗?”
施见青摊开手,好笑道,“臣弟怕是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便知道,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迟迟一瞬只觉得无力。
施见青嗤笑一声,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转身便走。
“广陵王!”
她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此一去,便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她真的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兄弟,真的非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吗?
他真的要逼着探微哥哥担上弑父杀弟的罪名,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默了一默,施见青仰起脸来,低笑两声。
那笑声有些哑,“皇后娘娘这话,倒会叫本王以为,你对本王还有情。”
“我没有。”
“我有。”
迟迟怔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施见青不语。
他又淡淡地笑了一声,然后迈开长腿,大步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春雪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官家下了早朝,正在四处寻您呢!”
迟迟猛然回神,施见青早就没了影子,“走,去见官家。”
她一脸焦急,看得春雪有些莫名。
……
太极宫
少女声音清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请官家下令,即刻拦截广陵王出城!”
看清来人,江从安大惊失色,“皇后娘娘您——”
施探微坐在龙椅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来人。
而后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他偏着头,一手撑着额,指尖轻轻叩着扶手。
灰绿色的眼瞳淡漠而疏离,里面无一丝温柔。
“理由。”
要说吗?
迟迟张了张口。造反二字一旦出口,无数人命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
她跪倒在地,决心力挽狂澜:
“请官家拦截广陵王车驾——广陵王是七珠亲王,不能放虎归山。”
施探微俯了俯身,笑意从容,“皇后的意思,广陵王要反?”
迟迟抿紧嘴唇,“臣妾并无实证,只是有此猜想。上一回,广陵王入宫冒犯臣妾时,便口出狂言。臣妾思来想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还请官家速速下旨,将广陵王拦下,以免遗祸。”
“哦?”
脚步声漫过,那人停在了面前,他的语气似叹非叹,“怎么开始自称臣妾了?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不必如此么?”
他捏起她的下巴,眼神温柔而危险,“还是说,小年糕从始至终,都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呢?”
见她抿唇不语,他一把掐紧她的下巴,抬了起来,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至于皇后那番话,是觉得上回没有泄恨。要朕将广陵王捉来,让皇后好好地出一口气么?”
他摇了摇头,眸色极淡,“朕并不喜欢你对旁人这般在意。”
“来人。”
施探微松开手,拂袖道,“将皇后带回凤仪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她踏出一步!”
迟迟深深看他一眼,却在春雪扶着自己走过罗赤身旁时,清晰道,“罗大人,即刻出兵拦截广陵王车驾。此为本宫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