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浑然不怕,反而提高了嗓音:“这玉芜宫里,不就一个疯子,一个野种?被欺负了都不敢出声的,有什么好怕?”
“你们可别忘了,我也姓何,是何家专门送进来伺候何妃娘娘和三公主的!”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何家一门五相,救越国于水火之中,若无何氏,你们以为皇帝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么?早些看清楚吧!”
她从绿衣宫女手上夺过说是要献给何妃和三公主的珍珠:“我将这些珍珠拿去记档,若是公主身边的人来要,就拿去年的淡水老珠给她们。”
两个绿衣宫女唯唯诺诺,不敢再说什么。
等大宫女抱着一匣子珍珠走得看不见了,她们才松一口气,小声八卦起来:“自从何公子与三公主一见钟情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啊,何家不知道到底从哪儿搜集来这么多珍宝,竟然都送进宫来了,何公子可真是把三公主放在心尖尖上了呀。”
“这可未必!”说话的宫女警惕地往旁边瞄了几眼,把同伴拉到假山后面,“何家说着是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送进宫来,但你可曾见到何妃娘娘和三公主身边摆出来过那些宝物?”
她压低声音:“我老家就是做珠宝行的,你别瞧着三公主穿的戴的全是黄金首饰,实际上那可不是足金,里面搀了铜铁,才能做出这么多样式来。”
“前些年,何家送进来的深海珍珠,南疆美玉,还有那什么几百年前的古董玩器,可都只是在三公主面前走了个过场,就没下落了,你仔细想想吧,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她这话让同伴听得目瞪口呆:“但、但是,何公子不是经常为公主敲打宫人侍婢,免得她们怠慢公主了吗?”
“这又算什么?”绿衣宫女啐了一口,“他只敲打,不施恩,用何家的威名压着她们不敢违背自己的意思罢了,但谁愿意这样老是被敲打呀?何家势大,宫人不敢去恨,但三公主一个皇室收养的女孩儿,可不是好欺负?”
“你别看三公主前呼后拥地,表面风光罢了,她宫里的人呀,怕是连一个能使唤得动的都没有呢!”
谢秋凝确实没法使唤得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她们表面上对自己尊敬,实际上常常阳奉阴违不说,还总是拿着何文轩的鸡毛当令箭。
“何公子不喜欢殿下您整天往贵妃娘娘那里走动。”
“何公子不喜欢殿下您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何公子说过,公主不能吃气味太重的东西……”
何公子、何公子!
到处都是何文轩!
谢秋凝只有把自己缩在床上,藏进被窝里的时候,才能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人的监视之下的。
越国上下所有人都知道。
何妃年轻的时候因为身体太差接连流产,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却又正好遇上叛军打入越国皇宫,混乱之中,她的女儿丢失了,虽然后来在何家的努力下,叛乱被平复,但自此以后何妃的精神就变得很不正常,为了求子,她到国庙里上香,回宫的路上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儿,她便将这女孩带回皇宫,把女孩儿当成是自己失去的孩子。
越国的皇帝政绩不怎么样,但却是个心善的人,他默许了谢秋凝的存在,甚至愿意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养女记上越国皇族的家谱。
可所有人都知道。
三公主不过是个野种而已。
收养她的何妃疯疯癫癫,清醒的时候,会大骂谢秋凝不该占了自己女儿的位置,发起疯来,又把谢秋凝当做自己的心肝宝贝。
“凝凝。”何妃掀起谢秋凝的床帐,满脸温柔笑意,“瞧,娘给你带了什么?”
她手里拿的是一面红漆斑驳的拨浪鼓。
谢秋凝惊喜地爬起来:“娘!”
“咳!”守在床边的老嬷嬷寡着张脸,“殿下,即便是母亲,您也不能在她面前做出这么大幅度的表情,实在是太失礼了!”
“你是哪里来的老货?”谢秋凝还没说什么,何妃先发起了火来,“我就乐意跟我女儿亲近,你给我滚!都给我滚!滚出去!!!”
她嘶吼的模样像是护崽的母狮。
连同那个老嬷嬷在内,一室的宫人面面相觑,没有挪动。
直到何妃抄起桌上的盆栽砸到老嬷嬷头上,他们才终于退了出去。
“娘。”谢秋凝小心地抓住何妃的手,眼中泛起泪光。
自从自己跟何文轩的亲事定下,她就许久没能见过何妃了。
何妃叹了一声,把养女抱进怀里,她双目之中一片清明:“娘的凝凝,受委屈了。”
她用力抱紧谢秋凝,不住地亲吻女孩儿的发顶:“是娘不对,娘不该把你扯进这个鬼地方来的……”
“娘?”谢秋凝疑惑又惊恐地抬起头。
何妃的眼滴落在她鼻尖:“我都想起来了,凝凝,娘的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娘。”
何妃看上去像是清醒着的,但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对着谢秋凝大吼大叫,反而像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一样,温柔地揽着自己的孩子,在她耳边谆谆私语:“不要嫁进何家!何家……是地狱深牢,何家的人,全是豺狼虎豹!”
“你听我说,凝凝,你听娘说,娘的宫殿里有一条地道,上一次何家人意图谋反,却被叛军打乱计划,才不得不蛰伏至今,他们现在又要谋反了……你别怕,别怕,不要嫁给何文轩,从娘寝宫里的地道逃出去,去找你爹娘!”她把一只玉戒塞进谢秋凝手心。
反复叮嘱这是当年自己从谢秋凝襁褓里找到的东西。
何妃说到最后,神态又变得混乱疯狂起来,她大声咒骂着有人故意调换了自己的孩子,被冲进来的宫人们用浸了麻药的手帕捂住口鼻,她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
谢秋凝紧紧握住那枚玉戒,紧张地看着昏睡过去的何妃被宫人们合力抬走,她的脑子里一片沉重的嗡鸣声,她没法分辨何妃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疯癫的;更没法确认何妃口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刚刚才挨了何妃一下砸的老嬷嬷头上肿出一个硕大的青包,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殿下,您该睡了,何公子也习惯在这个时辰入睡,您身为他将来的夫人,必须习惯顺从他的作息,而不是像从前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谢秋凝给自己挂上虚假的笑容:“好的,嬷嬷,辛苦您了。”
“您要感谢的是何公子,他才是最费心待您好的那个人。”老嬷嬷的声音无比刺耳。
哪怕睡觉也是端端正正的谢秋凝把玉戒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合上双眼却始终没有睡意。
何文轩待自己好吗?
或许是好的吧?
谢秋凝攥紧了拳头。
她被疯癫的何妃收养,哪怕皇帝是个心软的好人,但她身为养女,何妃又是那个模样,谢秋凝的童年到少年几乎一路都是被无视、被欺负着过来的。
真正的皇家子嗣无视她,满宫的宫人对她的血脉无比鄙夷,想方设法地要在她头上踩一脚。
随着谢秋凝越长越大,容色也愈发绮丽出众,这种暗地里的欺凌也愈演愈烈,甚至连越国宗室、大臣家的女儿们也因着她这张脸加入到霸凌活动中来。
直到何文轩宣布自己对谢秋凝一见钟情,并起花了大把精力把谢秋凝“保护”起来之后,那些欺凌才逐渐变成言语上的讽刺。
但谢秋凝并不开心。
她常常听见某些传闻。
说是,何文轩爱慕自己至深,不惜搜集天下间一切宝物,也要博美人一笑。
但事实却是,他并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地露出笑容。
他说:“你只要永永远远像现在这样,美丽,安静,听话,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