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滑过了宋明稚的肩头。
夜风也与此刻吹过他身侧,送来了一阵淡淡的寒气。
本能的瑟缩,还没有到来。
慕厌舟已经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揽进了怀中,替他遮住了春夜里彻骨的寒气。
两人的身体也于瞬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怦怦,怦怦——”
宋明稚的心脏,因为紧张而怦然跃动。
他从来都不曾与人有过什么拥抱。
诡异的酥麻感,就好似一道涟漪,随着这个拥抱由他肩头蔓向了周身,就连……小心搭在慕厌舟肩上的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怪。
料峭春风,吹散了耳旁若有似无的轻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明稚的错觉……
慕厌舟似乎用手指,在他肩上轻点了两下,末了,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他的声音,稍有一些沙哑。
酌花院中的温泉水,烫红了宋明稚裸露在外的皮肤,热气还在不断地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脸颊,与耳尖……
危急关头,齐王殿下竟然还在顾忌着自己的感受。
宋明稚不禁咬了咬牙,低声道:“……可以。”
他的语调,略微有些许的不自然。
桃花的枝丫切碎了漫天月光。
一片一片,洒在了池水之中,随着雾气氤氲了开来。
慕厌舟的气息,忽地靠近……
宋明稚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没事,没关系”
一边强忍着酥麻感。
循着声音,朝着酌花院的院门前看了过去:
宋明稚方才不但关上了院门。
还在同时,将门上的那根横木闩杠,插进了门槽,由内部将整座酌花院反锁了起来。
禁军们第一下,竟然没能将它撞开,此时他们正在大声数着“三,二,一”
再一次用尽全力,撞向院门。
慕厌舟轻抚着宋明稚的长发。
手指则于不经意间,自对方的脖颈间,正随着心跳而颤动的血脉旁滑了过去……
他的语气,慵懒中还透着难掩的危险:“还请爱妃多多配合。”
而就在慕厌舟话音落下去的同一时间:
“砰——”
酌花院的院门。
在一声重响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院子外,慕思安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迅速转过身去朝着禁军,兴奋道:“给我再撞!”
这群禁军早就已经撞红了眼:“遵命,殿下——”
他们微微蹲下了身,双腿猛地发力,朝着酌花院的院门冲了过去。
伴随着又一声重响,那根横木闩杠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咔嚓”
声。
雕花的朱漆院门,也随着一声闷响,缓缓地向内敞了开来。
元九默默地攥紧了手心,移开视线:“……!”
齐王殿下做事一向非常谨慎。
但这起事件发生得极为突然,加之……徽鸣堂内也没有了耳目,无人时刻留意他的行踪,关注他是否在府内。
于是,殿下便选择冒险出王府,主持大局。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也不知道殿下这一回失策,要如何向天子解释啊。
大难将至。
元九的腿不由一软,但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他正抓紧时间于心中盘算着……实在不行,就说殿下是溜出王府,去喝酒了!
周围的几名侍从,也随他一道咬紧了牙关,强行将“死到临头”
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然而……
酌花院内的场景,却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慕思安率领禁军,兴奋地冲进了酌花院中,高声道:“都给本王——”
他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
便突然一下,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自己后面的话,全部咽回了嗓子眼里。
同时,还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朝着院子里道:“你,你……你怎么会在酌花院里?!”
元九:“!
!
!”
他不由用力揉了揉眼睛,朝着酌花院里面看了过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春末。
酌花院中,那一棵有着百年树龄的桃树,已经开到了最繁盛的时候。
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朵浅红的云,沉沉地坠在了地上。
夜风一起,便有满院的落花,飘飘摇摇,随风而舞。
树下,是一池温泉。
此时它正袅袅地向外冒着雾气。
半座酌花院就这样,被隐没在了雾与烟之后。
元九隐隐约约看到——
汤泉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齐王殿下!
夜风吹散了一点雾气,他定睛方才看清楚:
此时,齐王殿下并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汤池之中,他的怀里,还有一道玉色的身影……!
院门敞开的那一瞬间。
慕厌舟迅速抬手,紧紧地护住了宋明稚的身影。
并用衣袖遮住了怀中人裸露在外的肩头,同时侧过身,背对着慕思安,与他手下这一群不速之客道:“滚出去——”
说完,又低下头,在宋明稚的发顶落下一枚轻吻,低声安慰他道:“没事,别害怕。”
齐王殿下,他……他居然在府上!
看到眼前这一幕后,禁军们一个个面如土色,瞬间愣在了原地。
几息过后,众人方才回过神。
一个推搡着一个,踉踉跄跄地挤出了院门。
转眼之间,只剩下慕思安一个人,还如一根钉子般,不可置信地钉在原地,半晌都没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慕厌舟冷声,朝他道:“怎么,本王为什么不能在王妃的院中?”
——变脸如翻书。
宋明稚:“……!”
不愧是齐王殿下。
宋明稚的身体颤了一下。
反应过来此时的状况后,他立刻轻咬着下唇,配合着慕厌舟的话,朝着对方的怀中靠了过去:“好。”
慕思安愣在原地,“这,这不可能……”
慕厌舟既然一直都待在王府之中,那…那自己刚才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没有一丝半点的反应?
一向自高自大的慕思安,也不禁转身,朝着已退至院外的禁军看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他们。
此刻不但彻底蔫了下来,甚至还有人,正不自觉地继续向后方退着。
禁军们的脸上写满了“心虚”
和“紧张”
,生怕会被慕厌舟记住了长相,或是直接问罪。
这里压根没什么正经人。
看到禁军表情的那一瞬,慕思安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慕厌舟方才正忙着做那种事啊!
酌花院内外,鸦雀无声。
看清楚院里的状况之后,元九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指。
而位于汤池之中的慕厌舟,面上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紧张,反倒已在第一时间,朝慕思安反客为主道:“什么不可能?本王还想问问梁王殿下,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齐王府之中。”
不过是须臾之间。
宋明稚也已经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
同时,还嗅到了藏在浓重的花香,与温泉独特的气味之下的淡淡血腥气。
齐王殿下的身上还有伤……
宋明稚抬起眼就看到,慕厌舟锁骨上的那道箭伤,此时正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
不消片刻,便染红了他胸口处,原本雪白的中衣。
他方才侧身,就是为了掩饰住身上的伤口。
酌花院里面的温泉,是天然形成的。
汤池的底部,也没有经过人工修凿,下面满是被泉水打磨圆润的石子。
此时他们两人正站在汤池的最中间,宋明稚所处的那个地方,水位似乎还要更深一点。
慕厌舟原本就比宋明稚高大半个头。
现在,仅凭宋明稚高高抬起的手臂,已经快要遮不住对方胸前的血迹……
没有时间再多犹豫!
宋明稚努力踮起了脚尖,借着泉水的浮力向上。
他轻轻地将下巴,枕在了慕厌舟的肩头。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慕厌舟胸口处,那大一片猩红的血迹。
两人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动作,紧贴在了一起。
慕厌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意外,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慕厌舟温声道:“无妨,坐着吧。”
说着,便缓缓移动了手臂。
宋明稚愣了一下。
几息过后,他方才反应过来——
齐王殿下他,他该不会是要让自己,坐在他的手臂之上吧……
宋明稚:*@-#^¥·%
他的脚尖,几乎够不到汤池的底部。
宋明稚没有怎么挣扎便放弃了强撑,犹豫着,坐了下来。
两人的身体,终于完完全全地贴在了一起。
慕思安看呆了。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本王,本王是来齐王府里搜查,搜查凶犯的!”
慕思安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汤池里面。
他差一点点,就将自己今天率领一众禁军,搜查崇京要做的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宋明稚下意识扣紧了手指。
然而一想到周围人的目光,他又努力将手指,舒展了开来。
身体则一直保持着僵硬。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一声很低的笑。
他艰难地闭上了双眼……
若是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自己,自己即将回到一百年之前,坐在……文帝的手臂上。
自己一定会觉得,对方是服多了五石散,得了什么严重的疯病。
天呐……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也未免太过离奇。
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慕厌舟耳畔。
一不小心,便泄露了主人过分慌乱的情绪。
慕厌舟轻轻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背。
同时,将视线落向院门旁边,幽幽道:“搜查凶犯?”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梁王殿下就这样闯入本王府中,甚至还破门而入,惊扰到了王妃。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王就是你要找的凶犯呢。”
慕思安自知理亏,此时早已面如死灰,“本王,真没,没这个意思……”
他清了清嗓子,强撑最后一点冷静说道,“三弟千万不要误会。”
慕思安与慕厌舟二人,虽然都是大楚的“亲王”
。
但是从慕思安记事之时起,慕厌舟便处处压他一头——彼时“贤平皇后”
还没有去世,柳家也风头正盛。
而被柳家扶上皇位的当今圣上,不但专宠着皇后一人,甚至还连带着溺爱慕厌舟。
他这个“大皇子”
就是凤安宫里的透明人。
后来,终于风水轮流转。
“贤平皇后”
去世以后,柳家也逐渐败落。
慕厌舟这个原本的天之骄子,被皇帝溺爱成了崇京城里的出了名的“朽木”
。
自己则走进了朝堂之中,一时间风光无限,受众人追捧。
要说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慕厌舟多年来闲散在府中,没能亲眼看到自己的风光。
这对慕思安而言。
无疑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思安今日,原本只是想借“搜查凶犯”
的机会,来到慕厌舟的府上耀武扬威,再膈应他一番。
到时候,就算父皇知道了此事,也一定不会责怪于他,更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竟然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大了!
慕厌舟的语气格外的冷硬:“哦?梁王殿下没有这个意思吗。”
他抱着宋明稚,朝着酌花院内外众人道:“本王误会不误会,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就是不知道,父皇他会不会多想了。”
酌花院的院门外。
禁军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下一息,便有禁军没能拿稳手中那支长剑,“哐当”
一声,将它摔在了石阶上。
……无论是脾气多么好的人,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被人打扰,都会生气。
更何况……崇京城里面,人人都知道,齐王对他这个王妃,并不是一般的喜欢。
这回真的完蛋了……!
齐王一定会进宫,去找圣上告状。
而自己则要随梁王殿下一起倒大霉了!
方才那一阵声响,终于将元九跑远的神,强行给唤了回来。
齐王殿下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完。
为避免夜长梦多,元九立刻开口,赶客道:“梁王殿下。”
他迅速走上前去,朝慕思安行礼,提醒对方道:“您方才已经率人搜查过了徽鸣堂,现在……而现在,无论是该看的,还是不该看的,您也全都看过了。
也该确认所谓的‘凶犯’,他并不在齐王府内了吧?”
慕思安愣了愣,喃喃道:“对,对……”
他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立刻将视线,从汤池之中收了回来。
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也随着元九的这番话,变得更加古怪。
慕厌舟方才并不在徽鸣堂里面。
负责守夜的下人们,完全没能拦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慕思安,直接让他忘记了对方“亲王”
的身份,带着禁军们,一口气就将徽鸣堂给翻了一个底朝天。
这件事,他的确做得太过了。
慕思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人还杵在这里一动不动。
见状,慕厌舟终于不耐烦道:“怎么?”
他抬手一边安抚着怀中的人,一边问:“梁王殿下,您今天晚上,不用继续搜查所谓的‘凶犯’了吗?”
慕思安的呼吸瞬间便是一停:“……!”
大楚没有“宵禁”
的政策。
今天晚上,崇京城内之所以会戒严,都是为了冯荣贵府上一事。
现如今,凶犯依旧逍遥法外,自己还有一堆正事没做,竟然带着上百名禁军,在齐王府里面耽搁了小半个晚上!
慕思安的心,不禁重重一沉。
——今天晚上的这场闹剧,虽然还没有传出齐王府,但是此时的梁王殿下,却已经生出了“大难当头”
的不祥预感。
不行……
夜已经过了一小半,自己绝对不能再在齐王府里面虚耗下去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抓住傍晚的凶犯,亡羊补牢!
慕思安狠狠地咬了咬牙,朝着院门外的禁军道:“我们走——”
“是,殿下!”
慕思安丢下一句:“本王就不打扰三弟的好事了。”
便率领一众禁军,灰头土脸地朝着齐王府外退了出去,再也看不到半点嚣张的气焰。
见此情形,元九立刻上前。
他迅速捡起了地上的木闩,朝着酌花院内行了一礼。
接着,便带着齐王府内的一众侍从,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慕厌舟的眼前:“齐王殿下,继续继续……奴,奴才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掩好院门。
火光逐渐远去
酌花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酌花院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慕厌舟终于松开手臂,将宋明稚从自己怀中,放了开来。
——总算结束了!
宋明稚下意识向后退了大半步。
他将自己沉进了泉水中,半晌过后,方才在窒息感来临之前,浮出了水面。
这时,慕厌舟已坐在了岸旁。
随手捡起了被他丢在石头后的那身血衣,用火折子烧了个一干二净。
慕厌舟胸前的伤口,还在继续向外渗着血。
不仅染红了半身中衣,甚至就连泉水之中,也多了一丝丝的猩红。
然而,他却像是没有完全感觉到痛一般。
慕厌舟非但不着急去处理伤口,反倒微扬起了唇角,笑着看向宋明稚道:“今日,多谢爱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