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屋漏偏逢连阴雨, 明渊阁内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潮湿难耐。
工部派人前来修葺,白雨渐便不得不挪位置。
“大人请往这边走。”
“明渊阁中有一处禁地,里面放置的都是太行的禁书。平常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
小顺子领着这位年轻的大人走进一间屋室。
而他口中的禁室, 与这间仅仅一墙之隔。
小顺子忍不住打量这位大人。
这十余天的相处下来, 他待人分明温和有礼, 一点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倨傲。
“大人,到了。”
白雨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喊住了那小太监, 终是将盘踞在心底的困惑问出了口:
“请问那位芳华宫的娘娘,她……”
“此事啊, ”
小顺子舒了口气, “大人还请宽心。让人搅扰了大人办公,是小的失职。那女子早被带走,关在了芳华宫中, 想必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关着?”他喃喃重复。
“毕竟是个有疯病的, 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呢?她被圣上厌弃之后,就时常疯言疯语, 还经常无缘无敌地啼哭,着实渗人得紧,就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 都不愿理会她。”
白雨渐默了默, 忽然轻声道。
“抱歉,能与我说说那位娘娘的事么?”
小顺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白雨渐一顿,说:
“她……与我妹妹有些神似。”
“哦,”小太监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心眼,“芳华宫那位, 叫什么真……什么的。她是前两年进的宫。”
“说起来,她也是运气好,御花园偶遇醉酒的圣上,圣上兴致来了,便将她幸了。一个宫女,封作美人。”
“可圣上日理万机的,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美人,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后来,她冲撞了贵妃的仪仗,还出口不逊,惹得圣上不悦。原本是要赐死刑的只是,恰逢贵妃娘娘生辰,不欲见血光,便将她关进了冷宫,留了一条命在。”
小顺子叹了口气:“可小的看啊,还不如死了算了,这般生死不如地活着,半点尊严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芳华宫那些老宫女啊,最喜折虐人。总是用铁链把女人锁着,关在屋子里面,十天半个月都不给饭吃。”
白雨渐抿紧嘴唇,脸色难看。
小太监见状,连忙打了自己嘴巴几下,说:
“可不兴多说了,皇家的事,就是一个泥潭,总之,大人还是不要想着这女子了。也是她命该如此。”
“小的还有别的差事。告退。”
命该如此。
白雨渐立在那里,风过,卷起他鬓边碎发,寒星般的眼里落满晦涩。
芳华是太行冷宫,守卫森严,寻常人连靠近都不能。
更别说他一个外男。
为什么,蓁蓁会进了宫。
她与圣上……
一天下来,他心绪紊乱,神思不属。
尤其是在安静之时,还能听见从隔壁传来沙沙之声。
莫非是有鼠患?
他心烦意乱,忍不住走到声音传来之处。
隔着墙,指节曲起,在上面轻叩两下。
他也不知这样做是为什么,大概是想吓退那些吵闹的家伙。
那边很快静了静。
他转身坐下,看着卷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不知该从哪里下笔了。
窗外,天色已暗。
他却迟迟没有点灯。
小太监那些话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想。
原来这两年,她过得这样不好。
难怪她看到他的时候那样畏惧。
她都遭受了什么……
这些问题萦绕脑海,让他仿佛陷进了一个怪圈,神思越来越不能自主。
越想,心头便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
与她重逢那一面,如今回忆起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人……真的是她吗?
他的注意力久久不能集中。
他明明不该这般。
可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越不愿去想,便越是涌现。
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放着最后别离那一幕。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
白雨渐提笔,在纸上缓缓落下一个“尽”字。
终究是,缘尽了。
一声幽幽的叹息,回荡在黑暗之中。
忽然,有人声自隔壁传来。
“……要说世间酒色财气,唯有财色二字,最为利害。今日要说的,便是色这一字。”
“那后生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
少女嗓音清甜,音色极其动听。
她正在诵读一个故事。
白雨渐皱眉听着,逐渐听出一些端倪。不过是那风月欢情,狐妖爱上书生的戏码。
可慢慢,他听出了一些不对劲。
“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
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
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
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
她念字很慢,一字一顿。
魅语勾人,撩拨人心。
好像一缕缕的轻烟钻进人的毛孔,叫人神魂颠倒,误入迷烟瘴里。
白雨渐四平八稳地端坐,神情隐没在阴暗交界处,看不分明。
犹如老僧入定,他悬腕提笔,笔尖浓墨欲滴。
那嗓音又从隔壁飘来。
如同挑衅一般。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誓海盟山,博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她说完一段,便要咽一口唾沫,间或一声朦胧轻叹。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随着喘字落地,“啪”,他重重把笔搁下。
正在门口打盹儿的小顺子蓦地惊醒,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看。
只见一道身影颀长挺拔,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月色照得他一张面容冰雕雪塑,神色酷寒,堪称可怖。
尤其是那一双眼,覆了三尺冻雪。
白雨渐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打开。”
沉沉二字,却是疾言厉色。
“可这,这是禁室……”小顺子支支吾吾,然而男子的眼神却令他感到战栗。
便是圣上,都没有这般迫人的威压。
不得不咬牙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只是还未打开,身边人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轰”的一声巨响,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小顺子,也傻了眼。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清高如月茭白如云的男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子额角渗出汗水,愈发显得发色乌黑、肌肤皙白,如同佛像一般不可亵渎。
一双桃花眼里嗔黑暗涌,分明怒到了极致。
白蓁蓁,
白蓁蓁,
白蓁蓁。
他满心只有这个名字,焦躁与怒气一股一股冲刷着心脏,鼓.胀到了极点,濒临爆发。
“白——”
他扬声,却是戛然而止。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室,男子面色愕然。
小顺子的声音从后边儿飘来:
“大人,您是不是听错了……小的一直守在这里,未曾见到有什么人啊。”
男子蓦地扭过头来,眼里竟是猩红一片。
看得小顺子一阵骇然。
白雨渐闭了闭眼。
抬手按住太阳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难以形容心里是什么情绪。
愤怒,失望,躁郁……
到最后化成了一片平静。
古井无波的平静。
似乎连那飘至鼻间的,淡淡的杏花香气,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小顺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点不放心:
“可要小的给您请太医?”
“……不必。”
也许是最近太过劳累,忧思成疾,生了魔障。
他想。
“小兄弟,能否请你帮个忙。”
白雨渐转身,温声开口。
小顺子惊讶:“大人有何吩咐?”
他默了一默,从怀中取出一物:
“烦请将这个交给芳华宫……那位娘娘。”
他垂下眼,又加上一句:
“只是此事,还请千万保密。我妹妹失踪已久,我心中念她,遍寻不获,不知她竟在宫中。我别无他法,却也不愿看她继续受苦。此物虽然作用不大,或许可以……保她平安。”
男子眼神清明,言辞恳切。
……
“这是白大人要奴才送去芳华宫的。”
小顺子低着头,恭敬捧出一物。
蓁蓁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上面还残留着体温。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白雨渐不过上任数月,每月俸禄不过尔尔。
这满满一袋子的银两,是攒了多久?
不过嘛,白家薄有家底,要拿出这些,应当也不算困难。
她没放在心上,将钱袋随手扔给婢女,一点点折起书卷。
“奴婢不解。娘娘为何对……避而不见?”
玄香忍不住发问,她不明白为何娘娘只是在隔壁念书,却不露面。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蓁蓁接过玄香递来的清茶,眼里分明荡着笑意。
“这攻心之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
幻听之症,接连持续了数日。
白雨渐怀疑自己病了。
他指尖搭在腕上,沉下眉眼。
这两年筋脉经过润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那毒素淤积在体内,时有阵痛传来,搅得他睡不安宁。
加上那扰人的声音,接连几天下来,饶是他之前休养得再好,身子骨也有点吃不消了,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苍白。
小顺子每次见到他,都要担忧地询问两句,见他神色平常,似乎本人也不大在意,便也不再追问。
……
今夜,无星无月。
滴漏声声,正到寅时。
少女甜美的嗓音按时响起。
他握着笔,坐在案前,脸色静默。
她吐字清晰,声线清嫩,令人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世间最纯洁最稚嫩的事物。
说起那些不堪入耳的字句,却是画面感十足。
她似乎是又翻过一页,纸页沙沙,伴随着上扬的尾音,猫爪子般挠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白雨渐不禁感到困惑。
她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似乎有意放纵,他没再理会。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重新书写起来。
男子神色沉郁,心如止水,额头干燥光洁,滴汗未出,不复当初的混乱无措。
倒好似那道嗓音,成了他锻炼定力的法门。
这天,蓁蓁换了一个戏本子。
这戏本子的内容,她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大为吃惊。
她躺在软垫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抚过那段放.浪的字迹。
还没开口念呢,书本蓦地被人从眼前抽走。
“玩够了没有。”
男子的声音响起,玉石轻击的清朗微寒。
她浑身一僵。
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漆黑淡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瞳。
白雨渐不知何时就等在这里了,那本露骨至极的书被他攥在手心,隐隐怒气地用力。
男子身量极高,雪青色的官袍上一双展翅仙鹤藏于华贵云纱,眼眸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蓁一怔,随即收起了惊讶,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眸光。
“接连几日这般戏弄。好玩么?”
他开口。
与以前管教她的语气一般无二。
像是长辈训斥自家学坏的孩子。
蓁蓁眨了眨眼,眼里闪烁着好奇。
还有一丝不解。
之前秋娘精心培养于她,一把嗓子如同黄莺出谷,常让她坐在珠帘之后,读一些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