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草丛中传来蛐蛐热闹的叫声,河堤旁,偶尔几声哇鸣响起。
“咕呱,咕呱。”
蛙鸣声衬得麻袋里出来的人,愈发的凄惨悲凉。
他的发冠早已经丢失,一头青发缭乱的披散着,白皙的面皮因为惊吓而有些发青,上头还有些许擦伤的痕迹。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
大部分擦伤的伤口比较浅,看过去倒是没什么大碍。
也许再过半天,这伤口就该结痂了,连包扎的功夫都省了。
……
宋延年低下头,将他被缚在身后的粗麻绳解下,安抚道。
“好了,没事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他问这话的时候,目光扫向摔倒在地的汉子。
那汉子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心里一窒,随即大力的摆着头。
他艰难的挪着那发麻的腿脚,讨饶道。
“别杀我别杀我。”
“我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做事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那人去啊。”
宋延年:“聒噪!”
话才落,那汉子就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瞬间没了声音。
另一边,双手得到自由,青年立马将自己口中的白布条摘掉,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宋延年鼻子尖,他多瞧了一眼这白布条,上头有股臭脚丫的味道。
他宽袖中的手诀掐了掐,平地陡然起了一阵风,风卷着白布条将其吹远。
周礼走了过来,拍了拍青年的背脊,安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他转头又瞪了一眼那绑人的汉子,怒叱道。
“当真是无法无天,天子脚下也敢做出这般事情!”
壮汉摊在地上,眼睛惊恐的在宋延年和周礼之间看来看去,他将自己的手掐着脖颈,试着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周礼也不要他的回话,转过头又去看披头散发,狼狈模样的青年。
因为凑得近,他多瞧了几眼这青年,倏忽的皱眉,状若苦苦思索的回想。
“咦?”
宋延年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免意外。
“怎么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礼皱眉,“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有几分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
那厢,青年缓过神了,他微微整了整仪容,发现怎么弄都不整齐,索性便不再管它了。
他朝宋延年和周礼拱了拱手,感激道。
“在下吴家逸,多谢两位恩公的救命之恩。”
宋延年还未说话,周礼重复了下,“吴家逸?吴……”
“哦!是你啊。”
“难怪我瞧着面熟!”
周礼瞧着青年,一脸恍然的模样。
宋延年侧头看去,意外道。
“周大人,你们俩相识?”
吴家逸也是诧异的看着周礼,他脸上的神情发懵,倒是不像知道周礼是谁的模样。
周礼点头又摇头,“他说起名字,我这才想起来了。”
“我和他爹是同年,他嘛,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不熟不熟。”
吴家逸连忙做了个揖,“原来是世叔。”
周礼:……
他捻了捻胡子,没有应下。
吴家逸有些讪讪的将手放下,脸上还挂着几分笑容。
宋延年低头,恰好见到他垂在旁边的手悄悄紧了紧,显然,对于周礼的冷淡,他的内心并不如瞧过去的那般平静。
周礼没有在意。
当然,以他和吴家逸的地位差别,他也没有必要在意。
……
周礼侧头看向宋延年,一副真是巧合的模样,开口道。
“怎么?你们没见过面吗?也是,东湖毕竟挺大的。”
“这是善昌县前一任县令吴福荣,吴大人家的小子。”
这话一出,宋延年立马侧头看向这吴家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原来,这人便是石姑娘口中念叨的,吴婶家的少爷啊。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吴家逸的膝盖处,凝神一看,里头果然有两条模样奇特的长虫。
他腿骨的筋脉本来已经断裂缺失,按理是绝无站起的可能。
但这长虫前后各生一张嘴,大嘴紧紧的咬住两头的筋脉,就似河岸边的一条拱桥,以自身的身躯为媒介,连接了两头。
生机,豁然拔地而起。
……
听到善昌县,吴家逸将目光看向宋延。
善昌啊。
他咀嚼着这个县城的名字,感觉似乎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宋延年将地上的麻绳和麻袋捡起,询问吴家逸。
“自己能起来吗?”
吴家逸回过神,忙不迭的应道,“能,能。”
宋延年提溜起地上的壮汉,看向周礼,商量道。
“这等捉人绑人的恶事,咱们还是交给官家吧,方才来时,我瞧见坊市那儿有个武侯的望火楼,我去那儿瞧瞧,看看有没有巡夜的武侯,咱们把人交给他。”
周礼点头,“是这个理。”
他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不出私刑刑讯这事。
这等事,还是让顺天府的大人去操心吧。
……
听到这两人要将自己交到署衙里,这八尺壮汉的脸都被吓青了,奈何这下他被宋延年封了口,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壮汉被宋延年提溜在手中,就像是没有重量的纸人一样。
他拼命的拿眼去瞪吴家逸,就在他的眼珠子被挤出眼眶时,吴家逸终于开口了。
壮汉松了口气。
“恩公留步。”吴家逸唤住人。
宋延年和周礼回头,这才发现这苦主居然没有跟上来。
宋延年:“怎么了?”
吴家逸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既然我已经无事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宋延年和周礼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点不对劲。
周礼想着吴家逸的先父吴福荣,到底是不想见故人的儿子过得太糟糕。
他捻了捻胡子,温声道。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别担心,这事摆明了是这位壮汉的不对,方才听他那些只言片语,他也只是跑腿奉命行事的喽啰,后头还有个主谋。”
他看了一眼宋延年,宋延年点了下头。
周礼继续,“这事我和宋大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放心,府衙那边要是需要人证,我们两人都能作证。”
吴家逸踟蹰了片刻,他眼里闪过两分心动,最后不知是考虑到了什么,还是摇头放弃了。
“我知道他是奉谁的命令行事。”
他有些难堪,却还是继续道。
“说来,这也是一场家事罢了,闹上公堂不好看。”
“家事?”周礼没有再说话了。
宋延年瞧了周礼一眼。
看他那模样,瞧着像是知道点内情的。
宋延年想了想,将手中提溜的壮汉放下,这汉子腿脚还发麻发软着,这一放自己便站不住了,脚一歪,一个屁蹲的坐了下去。
河堤旁的绿草都被这大屁股坐瘪了。
壮汉疼得直皱脸。
……
宋延年沉着脸:“吴公子,不管这事是不是家事,这人深夜用麻袋套人,倘若我和周大人没有瞧见,说不得,这便是一场谋杀。”
话才落地,吴家逸惊了一下。
地上的汉子愣了愣,随即也是大力的摇头。
不不不,他没有!
……
宋延年低头看了一眼,就见他的宽袖拂过,一缕风朝那壮汉打去。
壮汉只觉得一股沁凉的风朝自己的脖颈处打来,就似锁开的那一刹那,只听咔哒的一声,他被掐住的嗓子得到了自由。
汉子连忙开口,“两位大人明鉴,小的就是狗胆包天,那也是不敢杀人的。”
“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这,这收点银子教训人还可以干干,害人性命……”他顿了顿,皱着眉苦着脸,连连摆手。
“就那么几两碎银的交易,我要是干了,那不是得亏大了嘛!”
宋延年、周礼:……
感情这绑匪也会嫌弃银两不够到位啊。
汉子说到后头,讪讪的揉了揉自己发酸发麻的大腿。
亏了亏了。
这单生意接亏了。
他还不知道,先前收的那些个银两,够不够自己请个大夫瞧瞧这腿脚。
一时间,绑匪郑二身上弥散着颓败的气息。
宋延年跟着感叹。
难,真难!
这年头,做点啥都难!
他重新将视线看向吴家逸,探寻的问道。
“是这样吗?”
吴家逸点了点头,有些郁郁的开口。
“他说得不错。”
“方才在麻袋里,我也听他说了,就是要教训教训我……”他艰难的开口,继续道。
“说起要把我打一顿,顺道绑在外头剥了衣裳,将我吊在河堤边,让我明日丢脸丢脸罢了。”
话才说完,他脸上便爬上了一抹的热意。
那是羞躁的。
宋延年和周礼都瞧了过去。
剥衣裳,这是有大仇啊!
郑二瞧了瞧几人,心下一横,非常没有职业道德的将幕后的主使人供了出来。
只听他快言快语道。
“两位大人,我真的没有杀这吴公子的意思。”他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眼睛真诚的看向宋延年和周礼。
“这些个银两便是他夫人给我的,想的便是教训他一顿。”他低头看了两眼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碎银,寒酸不已。
“我郑二的命再贱,那也不能为了这几两碎银被通缉啊。”
宋延年诧异了:“他夫人?”
周礼知道一些内情,倒是不意外这马家闺女做出这般事。
吴家逸以袖遮脸,面上有几分羞愧之意,仔细听,他嘴里头还喃喃的自言自语。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郑二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当下便点头,利落的应下。
“对,我这趟差事的主顾就是他家夫人!拜过天地的那种。”
“要是别人家,我也怕打坏了,回头家里人去署衙里告我,我还得赔个医药费,那我不是亏大了。”
他指着自己的脸,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两位大人你们瞧,我连脸都不遮,可见我这心里是坦荡的。”
周礼哼了一声。
头一次听人做坏事,将自己说得这般坦荡的。
宋延年沉吟:“那倒不一定,兴许你是要杀人灭口呢。”
他的视线越过几人,看向远处细密拥挤的荷叶,开口道。
“瞧见那塘的荷花丛没,凶手将人杀了,再在死人身上绑上巨石,船儿划出这片荷花丛,将人往江心一丢,正好神不知鬼不觉。”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郑二听了心里却一寒。
他的视线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好似那儿真的曾经有只小船划过,小船吃水很深,看不清面容的人费劲的将一个麻袋砸进水里,河面漾起大水花,大波纹久久不散……
郑二连忙甩了下头,将这不着边际的瞎想甩出脑袋,急急否认道。
“没有没有,我可以和他家娘子对峙。”
他指着吴家逸,“再说了,他也知道这事。”
“肯定是他对不起他娘子在先,不然怎么会惹得她这样一个娇娘子下如此狠手。”
郑二又多看了几眼吴家逸,斩钉截铁,“肯定是这样。”
“大人,你们看他这脸,这薄唇,这小白脸似的面皮,一看就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
宋延年和周礼没有说话。
……
宋延年瞥了吴家逸一眼。
姑且不论这郑二说的是不是实话,这吴公子确实是生了一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面相。
眉为情缘官,这吴公子的眉尾有断层且色淡,这是自我心重之人,尤其在情缘上,再深的情感在他的利益面前,都是能被割舍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