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不困,云岚睡熟了,她还在思索新人离奇死亡的问题。
新娘八字清一色偏阴,新郎的八字却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那为什么死的不止是新娘,还有三个新郎呢?
何况八字偏阴并非八字纯阴,其实不罕见,近三个月城中成婚的新人肯定不止这三对,为什么只有这三对新人出了问题?
她沉吟片刻,从马车内的书桌上拿起案卷,又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索性挑起车帘,对驾车的车夫说:“回去禀告城主,就说我要三个月内所有成婚夫妇的生辰八字、出身来历。”
这名车夫是城主特意派给二位仙长,就是等着二位仙长有什么吩咐的。瀛洲城内新人成婚,均需去官府报备登记,要拿到这些信息并不困难。
车夫响亮地应了一声。
明霜眉头微蹙,示意他小声点。
车夫的声音并未吵醒云岚,幻境最容易引动人内心深藏的情绪,他短暂地昏沉睡去,梦见了他的父母,上阳宗掌门夫妇。
梦里,母亲温真人刚刚出关。她白裙乌发,气质缥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像是雪山山巅高不可攀的雪莲,唯独不像云岚的母亲。
她看着云岚,然而眼底根本没有云岚的存在。
“什么时候破的境?”温真人问。
年幼的云岚甜甜唤了声母亲,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依恋地看着温真人,等着温真人给他一个笑脸,一个拥抱。
然而温真人没有笑,也没有蹲下来抱他。
她只是在听到答案时眼底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淡淡道:“不错,不可骄矜。”
下一刻,温真人雪白的裙角就已经如云一般飘远了。云岚想追上母亲,但他追不上,只能任由师兄把他抱回去。
云岚知道温真人很忙碌。
她是上阳宗掌门夫人,也是上阳宗两位大乘境强者之一,她要不断闭关寻求突破,偶尔出关还要处理门中事务,或是镇杀几只大妖威慑妖族,根本没有时间分给她的儿子。
云真人则更加忙碌,掌门肩上的担子比掌门夫人更多,他闭关的时间和温真人同样长久,次数同样频繁。
云岚记事以后,唯一一次见到父母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是温真人提议为他定下婚事,而云真人同意了此事,出关亲自前往绛山提亲。
当时云岚正在闭关,云真人和温真人亲自进去看了他一眼,告知了他这个消息,而后温真人回去闭关,云真人则远赴绛山提亲去了。
云岚稍微有点伤感。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多久,感觉肩膀一沉,下意识警惕起来,正要反击,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梦。
他渐渐清醒过来,面前不远处,赵姑娘正平静地看着他。
见云岚清醒过来,明霜收回手:“到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明亮,云岚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们首先到的是第一位新娘家。
新娘的父亲兄长迎了出来,并且将他们带到了荷花池边。
秋风吹过,一阵发凉,满池枯败荷叶随风摇曳,此情此景无比凄凉。
“二娘是死在这里的,这个荷花池子看见就让人伤怀。”新娘父亲抹了把眼泪,“哎,我们本来要找人把它填了的。”
明霜根本没听新娘父亲在说什么,她站在秋风里,满目萧瑟。
尽管本来就不认为在现场能找到什么残留三月之久的线索,但看着面前这一池枯荷叶,明霜还是深刻意识到了什么叫做无从下手。
但来都来了,总要检查一遍。
术业有专攻,云岚留下和新娘父兄交谈,明霜去新娘闺房与荷花池边搜索痕迹。
她一无所获。
云岚倒是问出了不少话。
“新娘生前不常出门,出门也一定有婢仆随行,她成婚前去了几个地方。”云岚一一列出。
新娘活动范围很小,两家绸缎庄,一家首饰铺子,一家糕饼店,一家香粉店,还有瀛洲道观。
云岚刻意强调:“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所以没和新郎一起出去过。”
既然成婚前不能见面,那邪祟是怎么把新郎害死的?生辰八字?鲜血头发?还是小夫妻偷偷交换了什么信物?
明霜和云岚把这条疑点记下,至于更详细的,例如新娘有没有偷偷和新郎见过面,或是传递过什么荷包香囊,新娘的父兄就不知道了。
“新娘母亲,或是贴身侍女呢?”明霜问。
新娘死后,贴身侍女被发卖出去,现在立刻找回来不大可能,至于新娘的母亲,因为丧女之痛已经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实在不敢再去刺激她。
这就没什么能够细挖的线索了。
“开棺的事?”云岚问新娘父亲,“您同意吗?”
新娘父亲低头,叹了口气。
“二位仙长是来查二娘之死有没有蹊跷的,做父亲的自然不能为难,只希望仙长不管查出什么,都告知我们一声。”
“那是自然。”云岚连连答应。
明霜注意到,在和新娘父亲说话时,他语气比平时更温和。这份温和同样体现在对待城主夫妇,不是刻意的温和,而是云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种感情流露。
她很奇怪。
云岚当然感觉到了明霜的讶异,他想了想,索性直接告诉明霜:“我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别人有这种父母。”
比如愿意为了女儿给云岚下跪的城主夫妇,比如因为丧女之痛活生生被折磨疯了的新娘母亲。
幻境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云岚的情绪,这些话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出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说出来。
“我的父母……”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很有地位,修为也很高,所以很少能注意到我。”
云岚认真地算了一下:“我从小到大,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不到二十次,十次有八次都是嘱咐我好好修行,不要贪玩。”其中包括温真人对他问一句话就走这个类型的见面。
说到这里,云岚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太不懂事了,他们要我静心修行,但我还是喜欢看热闹、下山玩、交朋友——这次我离开宗门出来玩,还没出来多久,我师兄又给我带话,母亲要我回山修行。”
他眨了眨眼:“出了秘境我就又要回宗门了,以后你如果有空,下请帖请我去绛山玩可以吗?我有个关系重要的人在绛山,还挺想找机会去见见她。”
明霜静静注视着云岚。
马车开始前行,车身微微晃动。她看见云岚脸上还挂着微笑,但已经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了,而是一种抱歉的笑容。
——是的,他现在还在对明霜感到抱歉,觉得对她说出这些话可能是一种打扰!
她再次认识到,对方实在是一个很讲礼数,很善良的少年人。
“好啊!”明霜笑了笑。
她本来不该做出这个承诺的,因为她是“赵姑娘”,而非绛山明霜仙子。明霜仙子不该出现在聆泉秘境里,更不该认识面前这个人。
但这一刻她没有考虑太多,而是干脆利落地做出了承诺。
云岚惊讶地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容要真诚好看很多:“那就说好啦!”
明霜问:“你要见谁?”
她冷静下来,理智开始回笼。心想到时候让师兄安排他们见面就行,自己得想个办法摘出去。
云岚犹豫了片刻。
他本能地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怎么的心生犹豫。然而明霜一直盯着他,等他说出口,云岚不好缄口不言。
云岚道:“是我的未婚妻。”
他终究还是不好意思,闭上眼,长睫像是蝶翼般极快地闪动,少年人的难以为情让他不太敢和明霜对视:“名字就先不说了,等出了秘境之后告诉你。”
明霜啊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她心生羡慕——不是对对方口中的未婚妻,而是对云岚。
——他的未婚妻一定很靠谱,才能让他在提起时有羞涩、有好奇,却没有厌恶。
一个靠谱的未婚夫妻,真的很重要!
“我也有个未婚夫。”
明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顺口搬出了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云岚一怔:“他出身哪个宗派?或许我认识。”
明霜摇了摇头,没说上阳宗。
但她对云岚的厌恶和杀意非常深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喜和不愿提起让云岚一怔。
紧接着,他体贴闭嘴,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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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三位新人家中逛了一遍。就连第二位新郎摔死的路口,都再三看过,结果一无所获。
好在三对新人的父母靠谱,六具尸体全部开棺,移到了邻近的义庄。
天色渐晚,明霜和云岚在认真检查尸体有没有残留邪气,一旁的车夫护卫瑟瑟发抖,城主更是派人来请,说已经设下宴席,硬要把二人请回去。
二人无可奈何,跟着城主派来的人回了城主府。
宴上还有另一个明霜云岚都不认识的发福男子,一见二人进门,发福男子双眼冒光,疾步走到云岚身前,又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仙长,求您二人大展神威,救救犬子。”
明霜:“……”
云岚:“……”
云岚一边把那发福男子扶起来,一边问:“不知犬……不知令郎是?”
城主连忙上前介绍:“燕仙长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我那亲家,姓秦。”
秦老爷攥着云岚的衣袖,恳请云岚明霜能分出一个人,跟他回府保护他儿子。据秦老爷说,他家大业大却只有独苗一根,断然不可折损,如果他儿子无恙,愿意将一半家产捐给道观。
“真的不必!”云岚再次拒绝了一半家产,“其实,我们调查了一下之前那三起新人惨案,新郎出事是晚于新娘的,所以秦老爷不必过分惊慌。”
他思忖了一下:“后日婚礼,明晚我同秦老爷去秦家,赵师妹就留下来保护林小姐。”
“那今晚呢?”秦老爷眼巴巴地望着云岚,好像望着他十八年不见的亲爹,“没有仙长坐镇,我这心里不安啊!”
“今晚就不必了。”云岚残忍无情地拒绝了他,“今晚我与赵师妹要一同商议如何应付那邪祟。”
秦老爷立刻道:“那也可以到秦家去商量,舍下虽然简薄,但一定竭尽全力侍奉二位仙长。”
城主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一对亲家现场开始吹胡子瞪眼。
“我们留在城主府就行了。”云岚再次残忍地拒绝了秦老爷。
之所以选择留在城主府,是因为今日的忙碌没有白费,明霜和云岚还是获得了些许线索的。
晚间,灯烛下,云岚和明霜开始做一天的总结。
“首先,前三位新娘婚前去的地方并没有重复,这一点毫无线索。”云岚沉痛道。
明霜自顾自道:“三个月内,一共有五十九对新人成婚,八字偏阴的新娘足足有八人,并不止这三位,剩下那五位依旧安然无恙。”
云岚道:“尸体上没有残留的邪气——不过这不能说明什么,只消几天,邪气就会全部消散,更何况放了这么久。”
“我们毫无线索,如果把这三起事件单独分开看,这就是巧合。”云岚做了总结。
“不一定。”明霜道。
她重新翻开卷宗:“有一点很巧,就是新娘的死。”
“新郎的死因、地点各不相同,但新娘的死有一点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死去的。”
“第一位新娘,夜间偷溜出闺房,失足落水,因为周围无人,没人发现她溺死在荷花池里;第二位新娘,被迫嫁人,新婚前夜一直哭泣,侍女们被她赶了出去,随后自缢;第三位新娘,家境贫寒,家中没有侍女,新婚前一日还在劳作,家人都早早睡下,新娘在房中摔倒,不幸身亡。”
明霜把卷宗一合,做出了最后判断。
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想,无论她们是怎么出事的,只要牢牢守住新娘就好。”
至于新郎为什么会死,明霜暂时没有发现端倪。但新郎是死在新娘后面的,只要她和云岚一人守住一个,这场惨剧就能避免。
云岚安静地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你说得对!”云岚一拍手,“守住新人,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不死,自然有办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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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城主夫妇见到的是两个忙碌的仙长。
城主府里已经挂上了大红帐幔,火红宫灯,林小姐的屋子更是被装饰的花团锦簇。明霜和云岚抱着朱砂提着毛笔,在花团锦簇的屋子里画阵。
修行者布阵多用符箓,方便快捷——毕竟打斗时不能突然掏出朱砂满地乱画。但遗憾的是,明霜和云岚都没带符箓,相较之下,用朱砂来画倒是更方便。
林小姐迷茫地坐在绣床上,听明霜冷淡地警告她:“林小姐,今天你就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乱走,更不许踩花了朱砂,否则生死自负。”
林小姐:“……是。”
会画阵法的是云岚,明霜负责帮他抱着朱砂坛。足足画了一个上午,才大功告成。
“这个阵法没什么玄妙之处。”云岚骄傲道,“只有一点,从外面很难攻破,守阵人固守阵法中央,只要阵法灵力流转正常,除非敌人比守阵人修为高出一个大境界,否则绝无可能攻破。”
换句话说,不管是邪祟妖魔,只要修为在化神上境强者以下,都不可能冲破阵法。
“不过幻境真弄个化神邪祟过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云岚道,“否则比我们高出一个境界,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什么胜算,岂不是刻意刁难?”
“有道理。”明霜问,“你去哪里?”
云岚长长叹出一口气:“很累,先去吃个午饭,下午再去秦家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