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内情,这些真相,这些利益的交换,这些肮脏的妥协,共同交织成这一场惊动明州的大事,并且隐藏在冠冕堂皇、师出有名的表象之下,而这些被掩盖的东西,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这辈子都休想知道一丝一毫。
明州北门城墙,孙朗、胡守信和陆守炎站在一处城垛上,眺望远方,大门早已关闭,要进城的人已经闻到了不妙的气息,早已经避得远远的,而远处沙尘渐起,隐隐有一条黑线向这边压来,不知是哪路军马。
孙朗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笑道:“如今形势是枪打出头鸟,虽说明州各府守望串联,齐齐出动,讲究的是一个法不责众,陆大人你也许没能耐跟明州全军算账,但哪支军马靠得太近,你记在小本子上事后告个刁状,还是可以的……诸位将军都不笨啊,他们大概只会停到那里了。”
“是,公子明察秋毫。”陆守炎小小地拍了个马屁,“如今城门关闭,各衙门出动,安抚民心,弹压动乱,城里是不会出乱子的,如今您就稳坐钓鱼台,等那王氏出招,然后摧枯拉朽,大获全胜吧。”
孙朗想了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陆守炎纳闷道:“您何故发笑?”
孙朗指着外面笑道:“我笑那王氏毕竟无谋,麾下丘八少智,既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想要把黑锅扣在我们头上,竟然不知道发动人民群众?”
陆守炎讶然道:“啊?”
孙朗摇头叹息道:“局限性啊,封建官僚主义与地主阶级的局限性啊,瞧不起中下层普通民众,你们说说,他们声称是我们软禁了戚冠岩,所以他们才聚众前来讨个公道,那为什么不将此事大肆宣扬,弄得满城尽知呢?就算屁民们成不了大事,但总能弄得我们焦头烂额……”
胡守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他妈就少逼逼两句吧。”
陆守炎在一边强笑道:“公子是在查漏补缺,提醒下官注意舆情吗?您多虑了,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云云,但归根结底,所谓民众的力量,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确实,黎民百姓人数众多,全天下的百姓加在一起,力量确实足以翻江倒海劈山裂地,但问题是……他们的力量加不到一起啊。”
孙朗神色一动,欣然道:“说下去。”
他垂手低头道:“事实就是如此,若无英雄人物带领,这黎民百姓,就是一盘散沙,是待宰的猪羊,是兢兢业业的耕牛,以辛劳与汗水糊口,创造出永远都不会属于他们的源源不断的财富与赋税,养活我们这些人,谁都没有将他们当回事,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事儿……”
州牧大人看了一眼面露怒色的胡守信,淡淡道:“胡将军不必如此看我,我是一州父母官,也希望治下风调雨顺,小民能够安居乐业,我也尽力理政,力求政通人和,百业兴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但这并不妨碍我看透他们的本质……这煌煌人史,千古悠悠,纵观风云变幻,朝代更迭,天下舞台英雄地,成败功过,斑斑青史之上,就从来没有泥腿子说话的份儿。”
胡守信冷然道:“那些起于微末的草莽英雄被你吃了?”
“说得好。”陆守炎平静道,“但敢问胡将军,那些起于草莽微末的英雄,在功成名就之后,是鲜衣怒马、豪宅轻裘呢,还是继续扛着锄头回家种地?”
胡守信张口结舌,孙朗这边就笑了起来:“陆州牧是明白人,确实不需要过分夸大民众的力量,也不必过度神化这个。老乡们是不在乎主义与理念的,也不会懂什么付出与牺牲,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必须要先亮出实在的好处……会取得成功的,从来都是现实主义者,是干实事而非空谈的人。”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笑道:“就好比如今的局面,王氏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对我们形成舆论压制,如果仅仅是装可怜,说什么我们软禁了她的丈夫,那肯定是球用没有的,她没了老公,又关大家伙儿什么事?”
“但换个思路来讲,如果将戚将军被软禁与大家伙儿的切身利益给绑在一起,那老乡们的积极性就大大上升了。”孙朗笑道,“比如说,大军围城,物价飞涨,人心惶惶,都是州牧软禁大将军的错,百姓们吃不饱心也慌,肯定就心怀怨怼,埋怨陆大人怎么就绑架了大将军呢?这人啊,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利益受损的时候,才会站出来跳脚啊……”
陆州牧心中嘀咕,但他作为文官,肯定知道给上司背锅的必要性与妙处,居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陆大人绑架大将军”的说法,拱手道:“公子如此说法,倒是发人深省,不过谅那悍妇王氏,也想不出这个主意……”
孙朗皱了皱眉:“这可说不定……你没有收到任何异常?”
“决然没有。”陆守炎正色道,“六扇门网罗市井人物以为耳目,民间没有类似消息流传,下官也请胡将军麾下游侠相助打探消息,同样没有异样。”
孙朗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轻声道:“那可奇怪了……”
陆守炎不知道孙朗在想什么,刚想发问,城垛下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一名公人挎着腰刀,匆匆拾级而上,来到三人面前,向陆州牧拜道:“府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