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想到两年前的光景,在军中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打仗虽然很苦,但大家都怀着同一个梦想,为了同一个理由而战斗,周围都是足以信任的袍泽,身边就是可以一生追随的兄长,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兄长明亮如同太阳,阳光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他对待将士很宽厚,对待敌人却毫不留情,残忍与仁慈,邪恶与善良,冷酷与随和,面对敌人与朋友,他有两种不同的面孔,这样的特质,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是那种你可以拿来向所有人炫耀的袍泽与上司,他百战百胜,战功赫赫,年轻而前途远大,大家都相信,他会是帝国未来的栋梁。
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不仅仅因为他能打仗,在平时,他有着年轻人的朝气,与所有人都能聊得来,他脑子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有些能让人热血沸腾,不自觉地发出激动的怒吼,有些也能让人热血沸腾,不由发出意味深长的嘿嘿的笑声。
平易近人,礼贤下士,这似乎是所有的上位者所必须拥有的特质,但能做好的人不多,因为贵族就算再礼贤下士,面对身份卑微的泥腿子时,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不屑和傲然,哪怕表面再和善,骨子里的骄傲却掩藏不了,因为礼貌的态度源于自己的修养与身份,而不是灵魂的认同感。
但他能做到……似乎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贾似道曾经相信,这是伟大之人的特质,他觉得兄长身上确实有这样的魅力,他能够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他懂得什么叫平等和尊重……所以很多人聚集在了他的身边。
他曾经以这样的兄长为傲。
但如今,一切都崩塌了。
笑眯眯的兄长,开黄腔的兄长,将大家戏弄得团团转的兄长,跟士卒们有说有笑的兄长,这样一个宛如太阳一般的人,这样一个整天都在笑、整天都在带给别人温暖的人,事实上却背负着痛苦的过往和深沉的恨意。
他在笑的同时,心里也肯定在犹豫吧,犹豫该不该报仇,犹豫应该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情……永远都见不到家人的悲伤,被当成傀儡的痛苦,被袍泽们相信和尊敬的快乐,被士卒们拥戴的喜悦。
这样的矛盾和为难,恐怕折磨了他很长很长的时间。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站在兄长身边,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堂兄,自以为很了解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之前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恨意,他的杀意,那深入骨髓的疯狂,那杀气毕露的呓语。
这是很正常的。
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希望与幸福被连续打碎了两次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即使疯狂到要毁灭一切,都是正常的。
贾似道痛苦地闭着眼睛,眼泪却充盈滑落,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孙朗的叙述很平淡,但他可以想象孙朗当时的心情。
从大荒山的血战中挣扎出来,结束了战争,却失去了所有,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因为回不了家。
六年的一切只是幻象,这场战争以痛苦开始,以绝望结束,希望被打碎,归宿被剥夺,只剩下一个满心狂怒与憎恨的人发出疯狂的嘶吼,除了憎恨和复仇,他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复仇,所以他只能憎恨,他发疯地列举着罪魁祸首,仇恨在延续和放大,不仅仅是皇帝,不仅仅是天策府,仇恨吞噬着心灵,疯狂和恶意在不断蔓延,所以贾府也有罪,甚至整个世界都有罪……经历了那种事情的人,想什么都是正常的,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但是,两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