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安刚想发言这有什么好看的,但他的视觉到底非同凡响,只几下瞥视,就看到了里面不是一无所有的。
冰里面有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有老人,有年轻人,也有刚出生的婴儿,有男人,也有女人,也有染色体出错者,说不清是XY染色体的男人还是XX染色体的女人的人。
刚出生的婴儿大多生有畸形,长着猪尾巴,有的是唇腭裂,还有的脊柱裂开,心脏或消化管畸形,手长在一块的,或者两个婴儿连在一起的,多手指的,少手指的,关节异常的,手脚特别短的。
锡安没有退后,反而靠近了一步。
他不感到可怕,而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比高妙的东西好像悬在他的头顶。
以前的人们叫这种东西为因缘。
冰冻的年轻人们的模样更可怕,视力、听力或智力的残疾难以辨别,但肢体的残缺、烧焦的痕迹一清二楚,各不相同,仍然保持了他们在冰封以前的样貌。
至于老人们的样子就变得平凡,也许没有残疾,也许也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孤寡和失去劳动能力,就因缘巧合地被冰封在了这里。
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多是互相拥抱,还有没有眼睛的青年人正在高举没有脚的婴孩,也有素不相识的老人互相拥抱。
维持着他们身前最后一刻的模样,遍布各个年龄,被人类曾经放弃的人在这巨大的冰库里,闭着双眼,好像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堵活着的、冰封的、人之弱者的展示墙。
“这些是……”
他睁大了眼睛。
“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大都会大闹了一场吗?”
雷思诚说。
锡安记得。
“我当然记得。”
他在冰上捏紧了拳头。
那是TPC抓捕卡莲那时候的事情了。
穿戴完整的雷思诚,和锡安站在一起,同样凝视这足有数米之高的额外冰库,想起当初那无数为人类的未来争辩的会议,又想到这些冰冻人曾被认为是人类基因中的不好的东西。他当时属于弃权派,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但也无法面对那些痛苦的企图。
谁能想到,死人可以复活,活人可以与伊甸之花一起飞升。
只有这些冰冻的不死不活的、被主流的人类世界抛弃,又被伊甸之花遗忘的废物们还存在于此。
而且,从各种意义上来看,没有受到任何超新星或者伊甸之花干扰的他们,纵然患有畸形,也比地上地下的人更为健全。
雷思诚勉强维持平静地说道:
“我们一致猜测,你没有按照当初的约定对人类进行干涉,而只是将他们冰封起来。可能是你也对此感到无奈,却又不知道怎么办……然后黯然地、妥协地离开了。”
如果是当初,锡安为了自我保护,一定会驳斥这句话。
但锡安没有回答,只是在聆听。
“而你在那里留下了一地冰冻的废墟,当时的我们在猜测你是在警告我们,又在想假如你要干涉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有个总监说你干涉我们也无所谓,难道你还能把人类杀光、杀到只剩下这些残障儿吗?不过这些人既然冰封了,浪费的资源不多。总部的决议就把这地冰冻的废人们送往南极,归我管理。”
雷思诚看到那个青年人漂亮的乌黑的眼睛一直在看冰里面的人,好像没在听他说话。
他也不恼,只是说出他的请求。
而这请求既然来到了这里,也就非常显然。
“我的请求是把他们都解封,巨人。”
雷思诚对死而复生者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南极分部没有遭到多大破坏,物资绰绰有余,更别说,还有其他遗落的分部无数的资源,总是够的。
原来的不够,现在随着人去尽,就大够特够了。
他看到他的手摸到巨大的冰墙之上。
那时候,雷思诚心想或许,巨人自己也没想过会真有解封的日子。
至于人类也只有在那些最好的可能之中畅想过得病者冰封到未来以医疗,谁也没想过会是在人类主体彻底消亡、接近灭绝边缘的时刻,反而会尝试将这些饱受苦难的人唤醒。
“不论是与不是,能与不能,好不好或者坏不坏,人类以前的决断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再具有意义。”
他继续说:
“他们就是最后的人类,也是我们最后的同胞。他们有权和我们一起见证人类的历史,而不是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慢性死亡。”
趁所有的机器人都可以运作,人类还有足够多的工具的时候。
他说着,竟有些羞惭地合上了自己的眼帘,那时,他感到有一种充沛般的太阳般的温暖包围了这里。
接着,他就听到冰雪在瞬间消融而发出的声响,蜿蜒的暖水流,从他的脚边潺潺地流过。他继续说:
“不论这个历史究竟会变得怎么样,是会继续发展,还是会就此灭亡。也不论人类究竟会变得怎么样,是因此满怀基因的病症,还是反而得福,从基因库的匮乏中得以解脱。”
但这就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活着的、与生活的权力。
那时,不知是哪个婴儿叫了一声,雷思诚睁开眼,看到锡安正在凝视一个老人怀中的婴儿。那是个丑陋的女婴,同样睁着眼睛,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世界。
她的瞳孔是恐怖的银白色。
这说明她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一朵在最严酷的冬天里才长出来的、迟到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