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常盘小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山崎先生的说话方式总是像在叮咛提醒一般。理智且理性,宛如将砖块平均整齐地堆积在乾涸大地上的说话方式。
是因为,编辑』这种职业,常会跟模棱两可的人种往来的缘故吗?还是从天生的环境中学会的呢?
在我们感情还不错的时候,我曾听山崎先生提过,他少年时期经常转学。
或许是为了配合经常转学的生活,他才学会这种刻意与别人保持距离的语调也说不定。这可能是个悲剧。
「我们是把轻小说当成生意在出版喔。并不是因为兴趣在玩什么高尚的艺术,也不是在大学写给自己人看的同人志。按照市场需求写出大家想看的内容。提供高品质的商品给有需要的市场。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吧。
嗳,常盘小姐。我说的话有错吗?」
山崎先生倾斜手拿的咖啡杯,他一定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吧,他紧紧地眯细了单眼。他将菸头按压在菸灰缸上,那做法像是要排除扭曲的砖块一股。
倘若山崎先生经历了不同的养育方式,现在的山崎先生是否会变成不一样的山崎先生呢?
比方说,假如山崎先生是这家咖啡厅老板的小孩。我们或许会在更不一样的时机相遇,能够用更不一样的方式产生关联也说不定。
我茫然地想像著那样的故事情节。决定一个结局,思考如何开场。为了让故事得以成为故事,组织出起承转合的架构。
——当然。
虽然这种彷佛伟大创作家的习惯性行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企画全部废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是宇宙人或吸血鬼,统统不需要。没一个地方能用。等于一张白纸。根本用不著开会。换句话说,就算你找遍这整个世界,也没人会想看这种故事。」
山崎先生将列印出来的A4用纸仔细地折叠起来,将它缩小成大概能放进附近洗手间垃圾桶的尺寸,深深吐了口气。
像是要在理应空荡荡的咖啡杯里寻求砂糖残渣一般,他一圈一圈地转动著茶匙。
「暧,常盘小姐——你出道已经整整一年了吧。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投稿作品时的感动喔。我很想看那故事的后绩,因此大力推荐让你得奖。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但我在公司里也为你奋斗了不少喔。大概远比你想像中还要辛苦,花了大把功夫获得你专用的宣传费。
我是这么努力,一直引颈期盼续集的出版。你明白吗?」
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才好,于是看向自己的茶杯。
杯子里倒满了奶茶,但端上桌后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奶茶大概已经彻底冷掉,难以入口吧。
无人能品尝的红茶,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既然追不上流行,就别提出这种没有意义的企画。至少写个大家会感到高兴的故事吧。爽朗男孩与冷酷女孩有点色色的青春爱情喜剧。读者都在等待得奖作品的续集喔。你明白吧?」
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吗?可以感受到山崎先生也稍微深呼吸的气息。
他一边用手指叩叩地敲著桌子,同时宛如下达最后通牒的司令官一般,咳了两声清喉咙。
「之前我帮你弄了续集的构想对吧?那个怎么啦?」
我摇了摇头。
「你没写吗?一个章节也没写?一张稿纸也没写?一个文字也没写?」
我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已经没干劲了吧?」
我迷惘著该点头或摇头,结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手指敲打桌子的声响停住了。
爵士乐在同一时刻结束,寂静造访了周围。
我们被包围在深邃且沉重的沉默帘幕里。
彷佛无法到达世界的任何一角落,在时空夹缝中故障的时光机一般。
没多久后,
「……喔,这样啊。」
山崎先生短短地吸了口气。
宛如将失望与轻蔑掺在一起吞下去的喉咙声响,听起来异常宏亮。
「改编成漫画。还有合作活动。动画企画也动起来。还有更多更多各式各样的展开。能让许多人乐在其中。无论是你跟我,以及与那部得奖作品相关的所有人,应该都会满面笑容才对——」
我看见大大的手掌抓住帐单,还有将帐单捏皱的模样。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仰望。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向山崎先生的脸。
「我原本是很期待常盘老师的。」
我认为那简直就像磨得锐利无比的冰凿一般。
细长眼镜底下的瞳仁散发出冷淡的光芒,彷佛要钻出个洞似地刺向我的心。
手指僵硬起来。手心不停冒汗。咖啡厅的空调十分温暖,正因如此,更让我感受到自己从身体核心逐渐冻结,变得无法动弹。
明明有些话必须在此刻这个瞬间说出来才行,我却无法找到那该说的话。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