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龙哥看着陆仁,宝石红色的眼里带着一些罕见的茫然,道:
“我住的地方不是家,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家。“
陆仁看见她那副神色,心里没来由一颤。
就这么走了许久,陆仁将烟头弹飞,叹了口气,狠狠揉了揉龙哥的脑袋。
龙哥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踢他,陆仁突然将龙哥拥入怀里。
她的身体突然不动了,一僵。
即便以前已经这么拥抱过了许多回,甚至更出格的事也干过,但白海龙似乎第一次变成了另一个白海龙,一个有些特殊的,陌生的白海龙。她曾经的那些过往像是突然被截断,陆仁觉得怀里的触感柔嫩,脆弱,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龙哥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干嘛呢,人这么多。”
陆仁叹了口气,道:
“让你回家。”
闻言,龙哥抱着陆仁后背的手紧了紧,将羽绒服抓出几丝痕迹。
像是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了一样。
第二百八十四章:
火车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带着一股香辣牛肉面的味道,陆仁靠在椅子靠背上,觉得这味道特别让人怀念。似乎小时候很久远的时候,他跟父母一起坐火车,车厢里就是这股味道,其中夹杂着人声,售货员扁着嗓音的叫卖声,还有人们身上一股淡淡的烟味。火车上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如果没有这种味道,才让人感到奇怪,似乎缺了点什么似的。
两个小时的车程里谁都没有说话,龙哥靠在陆仁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昨天她睡得不是很好,因为她昨天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不是陆仁好言相劝,跟她说明海看见咱俩现在这样肯定会杀人,龙哥估计不会消停。好在最后龙哥听劝了,放了陆仁一码,才有了后来的事情。看了眼身旁沉沉睡去的姑娘 ,她睡着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头,右眼斜着一道刀疤,表情不怒自威。正值傍晚,斜阳西下,阳光橘黄,车厢充斥着车厢的味道,微微晃荡,像是旅人的摇篮。窗外树影后退,山峦后退,车也后退,在旅途中没有什么不是后退的。铁轨的咣当声有自己的规律,让人想沉沉睡去,永远也不要到达终点。
对面大学生临危正坐,余光都不敢看陆仁龙哥两人。这俩人一个表情淡定,一个脸上一看就是刀疤,穿的还都贼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两小时之后,车到站了,陆仁推了推龙哥,轻声道:“到了。”
龙哥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窗外,又迷迷糊糊地看了眼陆仁。陆仁抬起脑袋看了看,车厢里没几个站起来的,放下了心。看来没几个是在这站下的,下车应该不会很拥挤。小地方的人手黑,兜里还有手机钱包,绿皮火车固然好,但走过路过,贼也多,省的挤一挤就挤没了。
下了车,气温似乎比小城还冷,站牌也寒碜,远处荒荒凉凉,寥寥没有几个乘客。这城不怎么好,经济估计也中上不去,下下不来,家里有老少青壮的,估计都去了更大的城里,就像是当年带龙哥一起进城的年轻人。现在有乘客,也都是从大地方摸滚带爬,觉得累了,正巧过年,要回家的,都背着红蓝相间的脏麻丝编织袋,穿着有些脏的军大衣,看着火车站外寥寥无几的车,这些人若有所思,表情就跟之前的龙哥差不多。
一下车,陆仁先叫了个出租车,要找当地的旅店。来这一趟就要两个小时,来回一趟四小时,估计今天是回不去了,即便有,也要坐晚上的火车,晚上还是要小憩片刻的,不然会困,因为两个小时的车程买卧铺,也显得不怎么合算。
不过龙哥将陆仁拉住了,说:“这儿的地方我都熟悉,旅店就不用先找了,我带你去就行,先去灵堂那边看看吧。”
陆仁听了觉得也对,便跟着龙哥去葬礼会场了。龙哥在这儿毕竟住了十多年,肯定比陆仁熟悉的多,小城市的发展一般都很缓慢,这儿还不算三线城市,估计是十八线级别的,变化应该也不是很大。就算之前的旅馆没了,龙哥对这儿的地段,也肯定比陆仁熟稔的多。
去的路上其实很近,并没有多远,龙哥熟练地拐进了一个巷子里,轻车熟路,走着走着,突然压低声音:“前面人家养了条狗,那狗叫的声音大,挺吓人的,就听主人呵斥,看谁家人不顺眼了,自家狗叫起来也不骂,就让它叫,你别被吓到了。”
过了巷子,是一条青石街,青石街很老了,石板深深嵌在泥路里,里面还有些干枯的青苔,却没有龙哥说的狗叫声。她突然在一户人家停下了,仰头看着这人家的大门,这门仿佛破败许久,门死死关着,像是没有人住,木栅栏发黑,显得有些腐朽,栅栏里面有个木堆,有些干枯的柴。
龙哥站着愣了许久,突然剁了剁脚,又叫了几声,狗叫声并没有如约响起,而是安安静静的,像是一间空房。临近傍晚,屋里面连灯都没有,隐约能看见一个铁皮狗舍,生了很厉害的锈。院子也空空荡荡,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
她怔怔地看了门口好半天。
笑了笑,揣着兜往巷子里面走去,道:
“操,都过去十多年了,那条死狗早应该烂了。”
陆仁点点头:“确实该烂了。”
龙哥今年周岁二十,狗在描述里应该是一条大狗。大狗的岁数就不小了,如果现在还活着,那活的岁数可真长,龙哥临走时还活着,就是条大狗,至少得活了十三年。
一条狗的寿命撑死了十多年,更遑论这地儿的狗寿命都不是非常的长,而且有被偷了吃肉的风险。
即便那条狗还活着,应该也掉了牙齿,叫也叫不出来了。
走的路上,陆仁四下看了看沿路的样子。这儿的地名有些拗口,地貌基本是半城市半农村,一些有楼房的地方是新楼区,而其他的地方是普通的小农村,城区里比较偏僻的地方都是农房,平房。有些平房上面还装着一个大锅盖喇叭口,为了收电视信号的。这大锅盖不能乱碰,如果稍微动了一点点,里面马上接不到信号,还得出来一个人用手校正,脾气差的还得骂两句。以前陆仁老家也有人用过这种大锅盖,不过过了很久了,现在也差不多销声匿迹了。
巷子里到白事儿现场并没有多远,期间龙哥一直在讲小时候在这儿发生的种种——以前在这儿跟隔壁家老黄儿子打架,在那儿用鞭炮炸屎,又在这巷子后用弹弓射过老张头家的玻璃,林林总总,都是熊孩子干的事情。龙哥对于这个巷子真的有非常深的感情,只可惜每当她指着一户人家,说着自己以前干的熊孩子事儿,那家人多半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可龙哥并没有觉得扫兴,她还是在讲,一直讲到自己家门口。
龙哥家门口就是办白事儿的地点,格外醒目,一众人去楼空的房子前面摆着两个花圈挽联,透着一股简陋,上书两行字,前面是“邻居拜挽。”后面是“沉痛绰念白敬民”。龙哥她爹就叫白敬民,这个龙哥以前是讲过的,这家倒是少见的热闹,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里面几个人忙里忙外,搬弄花圈。
一旁停着一辆卡车,有几个小伙子搬出家具,和龙哥他爸生前的物什。这些要拿到河边烧了,死人的东西用不得,毕竟晦气,流传到市场上也是害人。在这种十八线半乡半城的地方,死人的东西是最晦气的物品。不过几个小伙子各个有说有笑,都叼着烟,想来干多了这一行,习惯了,也不怕晦气。
龙哥站在门口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详着两幅挽联,轻轻念出上面的字,显得很认真。陆仁站在身边陪她,也点了支烟,但是偷偷鞠躬哈腰,向着屋子里拜了拜。即便龙哥对她亲爹真没什么感情,人死为大,也不能有什么不敬。做这些的时候,又怕被龙哥看见,这是龙哥的爹,他拜做什么呢?好在龙哥啥也没干,佝偻着腰,揣着口袋,沉默看着挽联。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的背影跟以前那个白发少年高度重合,几乎分不清彼此。
门里面走出一个女人,伸出巴掌抹着眼泪,年级大概四五十岁,头发凌乱,穿着一身许久没洗的黑底红花棉袄,一件宽松的条绒裤,还有一双脏的看不出牌子的旅游鞋。
这人出来之后,看见了龙哥,停住了。龙哥也抬起头,看着她。那老女人泪眼婆娑,哆嗦着嘴唇,半天后吐出一句:
“你是……”
龙哥淡淡道:“白海龙的朋友。”
那女人含着眼泪,微微点着头,看了龙哥好半晌,这才道:“对,对……你不是那天杀的,你是个女娃,是个女娃……”
又看向陆仁,问:“这位是……”
龙哥背对着陆仁,道:“他也是白海龙的朋友,白海龙消失挺久了,我们也在找他,就是联系不到。”
那女人突然破涕为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毕竟是我侄子,如果真碰上了,我会认不见?”又咬了咬牙,喃喃道:“我要是找到这小兔崽子,我撕了他的腿我!当年翅膀硬了,跟着人吴老六的儿子走,到现在也没个踪影,亲爹死了,也不来看一回……”
喃喃说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似乎又憔悴了一些:“大老远的来一趟,真是辛苦你们了……能替你朋友来看看,大娘先谢谢你们,可惜这儿也没个住的地方,我大哥刚走了,这房字也不太好住,今晚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睡吧,明早儿也好赶车。”“
这话说的很难让人拒绝,要是不嫌弃就住,如果不住,那就说明是嫌弃。这也是一种好客之道,先把你绑在一句话上,不做就是不给人面子。按先前的称呼来看,眼前这人应该是龙哥的大姨,如今看了眼屋里,似乎这趟白事儿除了邻居,唯一的亲属就是这个大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