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父亲的死亡,比起一件大事来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陆仁没见过龙哥她爸,也不知道龙哥她爸长什么样子,灵堂上连个照片都没有,这插曲荒诞,快速,就仿佛开了飞机。龙哥说起她爸死了,就像是说隔壁老张家的大哥死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连这次来,也只是按情面来看了看,找个旅店一住,今天过去了,以后爱怎么样怎么样。
她真的抛下了过去的生活。
是因为谁呢,因为自己吗?
陆仁想不明白。
火车站到旅店的地段其实有点拐,需要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巷子里是老街区,青石板路面,常年没有人清理路面底下的青苔。所以这儿的路面冬天打滑,夏天也打滑,人们从上面走过,手舞足蹈,像是在跳街舞。不过好在现在冬天已经快要过去,是开春的时候,青苔已经变成了枯黄的颜色,这时候的青苔并不是很滑,只是带着一些湿气,来年还会绽放绿意。
进了旅店,老板昨天就已经见过,是一个奔五十的老大叔,没有打招呼,正在门口抽烟。陆仁径直去了二楼,旅店的房门紧闭着,过会儿还要叫龙哥起来吃个饭,然后研究一下回去车票的问题,这儿距离小城不远不近,但还要坐一段时间的车程,其实光是这么来一趟挺磨叽的。陆仁想,要不要在这城里看看,既然来都来了,跟龙哥一起买一些土特产,也是好的。
打开门,房间里破天荒窗明几净。龙哥是个很邋遢的人,加上还抽烟,遇到这种可以随意抽烟的地方,不把房间弄得满地烟灰烟蒂,是不肯罢休的。可房间里却干净的出奇,窗户开着,窗帘飘动。龙哥不知道去了哪里,被都整整齐齐地叠好,被褥也干净,就是人没了。
陆仁愣了一会儿。
这人大早上的跑哪去了?
应该是不知道去哪个网吧玩了吧,还是先给她打个电话再说,早饭还是要一起吃的。
陆仁刚把电话打过去,桌子就响了,陆仁一看,前些日子给龙哥买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震动,陆仁已经跟龙哥说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手机带好。结果前脚说的话,后脚就忘,这一点,很符合龙哥的性格。
龙哥一大早出门,手机也没带,被子也叠好了,她这是要去哪儿?
陆仁想不明白。
在房间里踱步片刻,陆仁在床上坐下。龙哥能去哪儿?去网吧?这倒是很有可能,只不过钱都在自己兜里揣着,生怕龙哥乱花钱,她花钱没有节制,看到有什么好的就想买什么,出门带的一千块钱,如果让龙哥帮忙保管,怕不是一天过去,她全都能冲进游戏里。
她兜里一分钱没有,那么她能去哪儿?
出门找自己了?
还是回家了?
这个临近南方的城市,龙哥在这里,举目无亲。
哪儿还有一个家能让她回去?
但是过会儿就要订车票走了,这个节骨眼,龙哥能去哪里?昨天夜里龙哥起床上厕所,陆仁在床上躺着无聊,索性披上衣服,跟龙哥说自己要去网吧玩儿一宿,问龙哥去不去。
龙哥当时睡眼惺忪,厕所灯开着,房间里的灯没开,灯光铺了整个木质地板,她站在厕所门口,摇摇头,说不了,酒劲还没醒。
那没有道理,她能去哪儿?
不过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儿,这个陆仁百分百放心,龙哥天生神力,简直是太白星下凡,谁敢动她谁是找死。
陆仁点了一支烟。
烟是林海灵芝,四块钱一盒。这烟哪儿都有卖的,入味辛辣,像是老旱烟,陆仁就喜欢这个调调,所以有贵的烟也买这个。
坐在床上抽了一支烟,陆仁的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叹了口气,将烟头从窗外扔了出去,站起身来。
他要出去找龙哥。
火车站外面是一连片的荒地,这儿的土质是沙子地,种不了什么东西,加上前几年有挖掘机来这里挖沙子,做混凝土,所以这儿的路面坑坑洼洼。从这儿上山,山上的树木倒是多,过了一条山路,那儿是一连片的墓地,以前是乱葬岗,现在改成了整个城市的公墓,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这是龙哥刚下火车的时候,指着山那头,顶着大风,喃喃说的。
龙哥很讨厌她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讨厌自己爹的人都是不孝子,这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传统文化,但是陆仁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孝道的本质是一种爱,而爱依赖于人与人之间的介质,是一种相互传递的东西。
不能说家里人从小非打即骂,饭也不做,衣服也不给,狗屁没有。但长大了却要孩子孝敬自己,这行不通。因为给驴吃的,才能叫驴拉磨。但有些人很可恶,他们觉得自己这辈子狗屁不成,但是如果生了个孩子,就有了保障,就有了自己的晚年。孩子就是他们的晚年,逼着他们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可是他们自己从未认真工作过,一事不顺就非打即骂,用老子的身份打压。殊不知龙生龙凤生凤,癞蛤蟆的儿子也只能是癞蛤蟆,这是生物学上不变的真理,是客观事实。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龙哥她爹酗酒,打孩子,那么长大之后,举目无亲,无人下葬,就算挽联也是邻居写的——这其实很合理,陆仁觉得这是一种轮回。
但龙哥觉得不是。
陆仁抽着烟路过了那条荒地,荒地荒芜,杂草不生,就是单纯的一片沙地,风吹过来,卷走一片沙尘。今天是个阴天,而且有一阵微风,风并不是很大。陆仁路过了那条荒地,上了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上山,心里告诉自己,心里一边有了预感,一边告诉自己,反正就是看看。
路过沙地,径直上了山,已经看见了一片墓碑。碑林一直延伸到尽头,一些墓碑前面还摆着花,或是枯萎,或是新鲜。据说早年这里是一片乱葬岗,经过修整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但听说墓地的位置也挺贵,不是一般人可以死得起的。龙哥她爹即便家里很穷,也应该死得起。
一上山,远远看见碑林的尽头有个人蹲着,雪白的头发像是枯草一般,随着微风翻动,那人蹲着的时候像是被人揪着,起不来,就在地上蹲着。阴天的风突然刮起来,单薄的身体显得异常萧瑟。
陆仁一开始不相信这个人是龙哥,远远站了一阵子,但这个小城还是很保守,整个城除了龙哥有白头发,还会有谁呢。
站着看了一会儿,陆仁走了过去,拍了一下龙哥的肩膀。
龙哥的肩膀颤了一下,没回头。
陆仁叹了口气,说:“出来也记得告诉我一声,找你多长时间呢。”
龙哥蹲在那儿没动,很快速地擦了一下脸,长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半天没有说话。
龙哥问:“陆仁,你爸对你好吗?”
陆仁其实想说,我爸给我买了一套房子,就是咱们住的那套,那房产证上都是我的名字,你觉得呢?但是这时候他没有贫,过了一会儿,说:
“还行。”
龙哥点了点头,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哽咽道:“我爹对我不好。”
她突然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
陆仁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嗯。”
龙哥其实是个非常强势的人,很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