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什么。”尤利尔摇摇头。
只听空隆一声巨响,副院长罗尔夫将铁钥匙插入了青铜大门的钥匙孔中,并缓缓扭转。随后,在喀拉一声脆响中,右侧的大门张开一条窄长的缝隙,玛利亚从那门缝间看到了一抹仿佛蕴藏着无穷希望的橘红色的曙光。她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因为激动而加快的呼吸频率,“我敢打赌,尤利尔爵士是故意的,”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在完全敞开的青铜大门,那道笔直通往上层大书库的阶梯,她几乎能闻到纸张的霉味和那令人心醉的墨香,不由地两颊染红,“先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再往我嘴里塞上一颗甜得发腻的糖果,尤利尔爵士深谙恩威并施之理呢……”
“所以我的诚意足够打动玛利亚殿下吗?”尤利尔双手插袖,偏头问道。
“也许吧……如果我今天能有所收获的话。”玛利亚回以微笑,跟在副院长罗尔夫的身后,径直登上了通往上层书库的阶梯。
“很遗憾,你什么也得不到……”尤利尔伫立在青铜大门下,眯着猩红的双眸,望着玛利亚充满坚毅和希望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解救威尔伦王的答案不在这里。不在这间包罗万象的大书库里。他要给予玛利亚以希望,再让她从无法触及的希望里收获无以复加的绝望,唯有在最绝望的关头施以援手,他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需要的不是一纸空谈、随时会因利益冲突而翻脸的合作,而是玛利亚的感恩,和她所代表的波斯弗家族的忠诚。
这将是玛利亚·波斯弗欠他的第一笔人情债。
“尤利尔少爷,您不上去吗?”尤利尔循声回头,只见圣修女院的萨玛妮嬷嬷正一脸谄笑地望着他,慈祥得仿佛圣母一般。
遗憾的是,尤利尔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他还记得对方之前是如何在审判厅里对着还未晋升王储的自己大呼小叫,而现在,她笑得活似一只老迈的陆龟,眼角挤出的褶子足够夹死整个神学院里的蚊子。“不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傍晚的时候我会来接玛利亚公主回去。”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走开。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距离神学院只有几条街之隔,他索性将马留在了马厩里,步行上街。冒着细雪,街上行人的头发上都覆满了白霜,尤利尔亦然。若不仔细分辨,几乎很难看出其发色与白霜的差异,因此步行上街也使他显得并不如骑马时那般显眼。他循着记忆的路径,穿过几条街道和吵闹的河畔,来到了城北一家鲜有顾客光临的扣子店门外。这家店依然保持着他熟悉中的模样,没有招牌,但橱窗却被店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货架上摆满了装着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纽扣的玻璃罐子,然而路过的行人大抵很少会像尤利尔一样,为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驻足。哪怕只是片刻。
尤利尔几乎能够想象到,用手推开门时,门铃发出的悦耳声响、蹲在高高的货架上打盹儿的小猫、略显狭窄却十分温馨的室内格局,还有那个埋首于工作台的单薄背影……
但突然间,从店里传来的玻璃罐被砸碎的响声就打破了脑海中那幅平和的画面。尤利尔推门的手略微一僵,紧接着,他听见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粗鲁的叫嚷声:“把货架上那些罐子给我统统砸掉,一个不留!
第四十一章 自食苦果
当尤利尔推门而入时,一只玻璃罐子就在他脚下应声碎裂,飞溅起来的玻璃渣在他的皮靴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还有那边货架上的,统统砸掉,一个也别留下!”店铺中央,一名头戴羊毛毡帽的瘦高男人指挥另外几名服装风格有些眼生的男人,协力推倒了陈放在橱窗边的一个货架,伴随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玻璃罐子碎了一地,那些五颜六色的漂亮扣子也随之洒落满地。戴羊毛毡帽的男人注意到了尤利尔,态度恶劣地嚷道:“看什么看,北方佬,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就赶紧滚蛋!”
从对方的穿着、口音,以及连特征显著的沙维族人都认不出来,尤利尔随即断定,这几个人都是从南方来的避难者。行商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南方商人钟爱羊毛品,尤其是帽子,这是他们用以区分自己和“贫穷且野蛮”的北方人的重要标志。
“北方佬,别考验我的耐心!”见尤利尔踩着满地的碎玻璃,拄着手杖,漫不经心地步入店内,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戴羊毛毡帽的男人咧着牙齿,恶狠狠地威胁说。其他几个南方人也拎着手里的玻璃罐子,纷纷围聚过来。
“请别在意,我只是随便看看,顺便……”尤利尔声音一顿,他在一处倒塌的货柜旁边,发现了正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儿。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对店里发生的暴行置若罔闻。但尤利尔没有听见哭声,只看见她怀里抱着那只小猫。后者被这群暴徒吓得不轻,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顺便,我想请教一下,这位小姐对你们做过什么,致使你们采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报复?”
少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但她依旧埋着头,不肯让别人看见她的脸。
“她什么都没做过,但她和那个叛徒的拥有同样的姓氏!她是那个怪物的女儿!”戴羊毛毡帽的男人义愤填膺地高喊。“可怜我的妹妹,我那善良的小妹妹,连一只蚂蚁都不肯伤害,却被那嗜血的怪物撕成了碎片……”在尤利尔审视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不再如之前那般有气势——有一名见多识广的南方人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他们所有人都面露惧色。他们好歹还是认出了自己,尤利尔心想,这样最好不过,他向来不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舍夫尔。楠木教会想要封锁那个怪物的死讯,但我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牧师,他告诉了我那个堕落之徒的名字,还告诉我他在北方有个女儿,所以我们来到这里,来为我那无辜的妹妹讨还公道!”
尤利尔一怔。他顿时感觉自己的肩膀僵硬如铁,双腿重如灌铅。他的谎言被戳破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毫无挽回余地的方式。他应当为此感到羞愧,但他的歉疚更甚于此。那是沉重的负罪感在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略显痛苦地拧紧眉头,“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低声问道,带着不容拒否的压迫感。
“你以为我们是谁,暴徒?还是流氓?”戴羊毛毡帽的男人两眼通红地怒吼道,他的愤怒甚至盖过了对尤利尔的畏惧。“我们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儿做什么?我们只能砸掉这些该死的罐子、推倒这些该死的货架来泄愤,然后向那杀人犯的女儿控诉她那怪物父亲都干了什么好事,除此之外我还能为我那可怜的妹妹做什么!?”说完,他抓起柜子上的一只玻璃管,狠狠砸碎在地,又在玻璃渣上用力跺了几脚,然后气冲冲地撞开门,甩袖而去。另外几个南方人也不敢久留,生怕尤利尔追究起他们的罪责,赶忙丢下玻璃罐子,跟在他身后匆匆离开了扣子店。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他们,至少让他们赔偿店里的损失,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家曾经温馨平和,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小店里静静地蔓延。
过了一会儿,尤利尔听到背后有细碎的玻璃渣被踩踏的声音,才动作稍显生硬地转过身去。只见面容消瘦、头发枯黄的少女抱着肩膀,倚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小猫从她粗劣的麻衣上跳开。在飘雪的寒天里,她的衣着未免太过单薄,双手上到处都是青紫色的冻疮。“抱歉,让客人先生见笑了……”她的双眼看不见,只能用双手寻找工作台的所在,将那盏行将枯竭的血脂提灯再度点亮。她不需要光,但她不能让客人处在同样阴冷的环境里。“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在不久之前,尤利尔曾听到过同样的问候,但彼时的问候是热情洋溢的,而此时,清冷得就像窗外的白霜,“我需要几枚用月树叶编成的纽扣。”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说道。
“月树叶做成的纽扣……”少女抚摸着被逐渐升温的光芒加热的玻璃灯罩,喃喃道,“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奇怪的客人提出过同样的要求,我花了两天时间如约做好了六枚扣子,得到了十二枚埃尔隆银币的报酬……”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渐渐微弱,到最后,尤利尔几乎只能听见她颤抖的哭腔。少女双手撑着桌面,才不至于让身子抖得太厉害。“对不起,我可能再也做不出月树叶扣子了……不,我再也不会做扣子了……”
“抱歉。”尤利尔低声说道。
“为了什么?”少女颤声问道。
“我对你说了谎,”尤利尔从未感觉张口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关于你的父亲……关于我和他曾并肩作战,关于他的五年役,关于……他的死……”
“这些全都是谎言。”少女十指蜷曲。
“全都是谎言。”尤利尔重复她的话。事实上,他的确认识那位姓舍夫尔的教会圣徒,在舍夫尔堕落之前,他们也曾一起出过任务。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游戏经历,而现实太过沉重,尤其在经历过旧镇之行后,他已经不会再拿那些无足轻重的个人经历去亵渎为信仰献身的逝者。
不论当初的谎言是否出于善意,这句话却最终成为了压垮少女的最后一棵稻草,她默默垂首,无声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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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真正的名字
“玛利亚公主希望明早能邀小少爷您共赴大书库,交流阅读心得。”夜里七点,结束一天行程的尤利尔披散着头发,倦怠地斜倚在靠椅中,望着落地窗外血色的夜空,听老总管费力克斯转达来自玛利亚·波斯弗的邀约。
“知道了,明早我会准时赴约。”玛利亚·波斯弗在兹威霖格大书库里待了一整天,尤利尔心想,她或多或少会查到一些有关“蚀魂蛊”的信息,毕竟这门邪恶巫术正是起源于早已灭绝的北地沼泽女巫,北地古籍里多少会留下一些线索。不过,尤利尔很确信,她从这些古籍中找到解开蚀魂蛊方法的几率趋近于零。当初为了完成贝奥鹿特的支线任务,他几乎跨越了大半个河谷地,才在秘血森林边境的一座遗落祭坛里找到蚀魂蛊的解药配方,从而解救了被安瑟妮王后控制的威尔伦王,完成了任务。因此在那座遗落祭坛被人发现之前,他或许是这世上除了下蛊的安瑟妮王后外,为数不多知道如何解开蚀魂蛊的另一人。
而要炼制蚀魂蛊解药,他就需要白沼蜥的毒牙……
白沼蜥的毒牙。
月树叶的扣子。
“还有,”老总管和蔼微笑,“老爷对您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尤利尔少爷,但老爷还是希望您和玛利亚公主的接触可以进行得更频繁一些……‘必要的时候,课业可以为婚约大事作出些许让步’,这是老爷的原话。”
听出老总管的暗示,尤利尔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今夜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老总管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随后他弓着腰,面朝尤利尔的背影,恭敬地倒退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老总管前脚刚退出房间,此前趴在床上假装打盹儿的男爵立马就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瞳里寒光流转,“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谁掌握着地下铁库的钥匙,要动手吗?”
男爵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它于午后成功潜入了神学院的小教堂,并在那里蹲守了近四个钟头,最终在傍晚时分,等来了尤利尔的下一个猎物——圣牧师,安德里·施瓦茨,圣牧师学院院长兼教会祭司。一个棘手的人物。“这个人和克劳斯·卢瑟不一样,先别急,”用指关节抵着下巴,尤利尔微微眯眼,“这两天你盯紧他,看看他每天都会去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接触……一旦证实他和处刑党有瓜葛,再动手也不迟。”
“你不是一直强调时间紧迫吗,怎么突然又不着急了?”男爵奇怪地打量起他。尤利尔一味的沉默令它有所察觉。“今天下午你去做什么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感觉你有些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它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尤利尔皱了皱眉,望着夜空中翻涌的红潮,一时无言。
“我把它还给你,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它理应由你来保管,”尤利尔解下头发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然后轻握住少女骨瘦如柴的手掌,将缎带放在她的掌心里。今天过来这里之前,他特地好生清洗过一番,确保那上面不会残留下令人心梗的血腥味。“还有这个,这是我的赔礼,为了那套猎装……还有谎言。”他从怀里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放在工作台上。拿着这笔钱,不说后半生无忧,但少女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要好过很多。至少她不必再经营这家入不敷出的扣子店,不用再忍饥挨饿,在飘雪的寒天里,她也有富余来为自己添置一些厚实的衣物抵御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