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挥动手掌,驱散掉底座附近的寒雾,由此得以看到在底座上还有几行字体繁复的刻字。
“黑夜是诅咒的延续,黎明乃众神的骗局,居于混沌之国的旧神,当与深海殿堂的恶魔同罪,接受守墓人的讨伐……”
他利用鉴定准确无误地念出了第一行刻字,这短短几句话,便完全颠覆了他对该世界宗教的认知。在这片大陆上,不论主流宗教抑或邪教,捏造与丑化敌对势力,都是为了拉拢盲目的平民皈依己方所属的神明,但这里却把所有神都定义为需要讨伐的敌人,并且塑造出了一个名为“守墓人”的未知形象。
“守墓人……”芙琳表情疑惑地喃喃道,“老师,你听说过这个教会吗?”
守墓人。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但在记忆里又找不到完全相符的证据。尤利尔在石雕上仔细搜索了一番,并在圣女倒三角披挂的背襟上找到了一枚眼熟的徽记——一把倒插在石棺上的剑。这个徽记忽然勾起了他脑海中一段遥远的回忆,他记得那是初次脱离教会,尝试自由狩猎者职业的一段闲暇时光,他随自己的小队造访了一个名叫埃霍兰的边陲小镇,镇子紧挨着一片森林。小镇上一旦有人死去,他们的亲人不会埋葬尸体,也不会竖起墓碑,他们会把尸体交给一群名为葬仪师的人来打理,不过当时那片森林还属于未开发区域,他无从了解这些葬仪师的后续设定,只知道这些人在森林深处有一座教堂,并宣称人类在死亡应当让灵魂归于虚无,而不该交由神来处置。那些人的服饰穿着很像是教会的圣职者,但又有不同,正如眼前这座圣女雕像。
“没有。一般而言,教会都是以旧神的本体或头衔来命名,譬如双子,楠木和真知,我从不知道有哪位神是以守墓人自居。”尤利尔盯着那头被断石剑刺穿的鹰身蛇尾兽,猜想这恐怕是被这些守墓人视为罪魁祸首的某位旧神,“讨伐众神……比传统宗教更加极端,但也别具一格,至少下面这段话,比主流宗教那老一套的传教手段要有趣得多。”
用手抚摸着第二行刻字,猎人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外来邪神的入侵开启混沌的时代,原初之火的遗落引领深海的来袭,黎明的骗局终以六座圣杯的破碎而毁灭,篡火的人王将带着火种长眠于石棺,待守墓人将众神送葬,新的时代就将来临。
第三十四章 灯芯与石棺
“新的时代……”芙琳重复着猎人的话,脑海里仿佛有潮声在回响,宛若咆哮的深海,令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篡火的人王,葬送众神的守墓人。相比于传统宗教的一般言论,石雕底座的两行刻字反倒像是在隐喻着某种可怕的灾祸,而更让她惴惴不安的是,这很可能与自己的老师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老师虽然从未对她言明这趟旅途的目的,但芙琳隐约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端倪。
“它和我们之前看到的壁画应该都是出自这些所谓的‘守墓人’之手,”尤利尔说,“不管这是教会亦或某民间武装组织的所有物,它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座石雕能反映出很多东西,从肢体动作的展示到神态细节的描绘,不仅兼具了传统宗教雕塑神圣庄严的仪式感,还向观者展现出了一种从静默中渗出的暴力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火焰和旧神的态度,与圣杯之所存在的意义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曾经伯爵府里最优雅的绅士兼康妮的御用刽子手,这样两种极端风格相融合的艺术形式倒是很符合它的审美观,自顾自地绕着石雕踱步欣赏。
“老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芙琳皱着细细的眉,努力斟酌着措辞,试图表达出那种难以阐明的压抑感受,“走廊里的壁画,还有这些刻字,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我不喜欢他们所表达的东西。”
尤利尔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对在歌颂旧神的大环境熏陶下长大的普通人来说,守墓人所表达的观念是极具颠覆性的,笼统来说,便是异端。
“这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芙琳,就像我们在红岩镇所经历的那些荒唐事,很多时候问题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猎人摇摇头,“这些人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感觉很有趣,但也仅限于此。而且我想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我们有很大概率会遇到这些家伙。”
猎人又用力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瓶,让逐渐黯淡下去的血晶石重新迸发出光亮,然后走过去拍拍芙琳的肩膀,“走吧,我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
接下来,他们穿过甬道回到了刚才的深井平台上。在开启了一条错误的通路后,如今尚有两扇铁栅门处于紧闭状态,尤利尔由衷希望这二分之一的运气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再一次推动推杆,伴随着巨大的钢铁轰鸣,第二扇铁栅门缓缓升了起来。男爵照例蹲守在门外,利用自己敏锐的听觉和嗅觉进行侦察。在得到它默许的态度后,猎人率先跨过了门线。
“别过来!”
芙琳此时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线,忽然间,只见猎人右脚下的一块石板受力下陷,紧接着右手边两块齐肩高的活动石板迅速滑向两侧,在血晶石的亮光掩映下,机关暗槽里显现出密集而锋利的金属光泽。下一刻,两排弩矢暴射出来,伴随着一串清脆的连响,弩矢在对面的墙壁上溅起一团团火花,并在巨大的冲力之下尽数折断,残骸散落一地。
“老师!”芙琳情急之下忍不住就要冲进去。
“我没事。”尤利尔扶着墙壁直起身来,他感觉右脸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手指染上了猩红的血。幸亏他反应迅速,及时侧身避开,否则就不是脸上挂彩这么简单了。“你就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回来。”猎人拂袖在右脸上一抹而过,继续往更深处的黑暗行去。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句话在机关学上同样适用,任何机关设计者都不会把精力和物力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所以机关的覆盖率越是密集,越能证明此地暗藏玄机。
尤利尔自认也是精通机关学的老手了,诸如金字塔古墓这样的机关堡垒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事实上,大多数机关设计者都以建筑艺术家自称,在设计方面十分讲求技巧和美感,而不是重复无意义的堆叠。这位机关设计者显然不出自于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位学院派大师,他不追求优雅的杀戮,也不渴望心理的博弈,只要能让入侵者血溅三尺,则无所吝惜。
于是接下来猎人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会触发一系列连环陷阱。前一秒才避开从地面突射出来的一排钢刺,紧接着锁链铁球就从背后扫荡过来,尤利尔无路可退,不得以只能纵身一跃,从上方越过了钢刺陷阱,但落地还没站稳,上方一块布满倒刺的天花板就砸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大片剧毒的紫红色毒雾从两旁的空心铁管里喷出,弥漫在走廊里。
等尤利尔好不容易穿过了机关阵,他身上已经满是挂彩,尤其是左手的袖子,直接从肘部被撕开了一条豁口,仿佛随时会断成两截。所幸甬道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
这是一片空气浑浊到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他忍不住捂住口鼻,一边举起手里的血晶玻璃瓶,橘红的光亮立马驱散了四周的黑暗,照出漂浮在半空中的大量的灰尘颗粒,这代表着他所吸入肺叶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有可能混有足以致死的尸毒。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尤利尔高举光源,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座空间狭长的墓室,墓室两侧各陈列着十六座蒙尘多年的石棺,在这间墓室尽头的台阶上,还横陈着一座石台。
他没有理会两旁的石棺,径自登上了台阶,来到那座石台前。只见石台上摆放着一套银制的酒具,两只高脚杯倒扣在桌面上,酒壶旁边陈放着一只精致的木盒,而覆盖在盒面上的灰尘远比别处稀薄得多。尤利尔先把两只高脚杯翻起来检查了一下,又掀开酒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木盒的盒盖。
一节与食指齐长的发黑的纤维编织物,就躺在盒底所垫的一层昂贵的金色绸缎上。
尤利尔把那发黑的纤维编织物拿起来检查了一番,并很快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味,但遗憾的是他的指尖没有触感,仅凭肉眼又难以识别该物。
——鉴定,他在心头默念。
【三分之一的圣杯之芯】
灯芯?
不知为何,看着这节枯黑的灯芯,他突然想起在临行之前,从卡斯洛·安塔尔伯爵口中听到的一句话。
“你知道吗,火焰是无法被凭空点燃的,它只能在布满灰烬的灯芯上被延续,所以我们才需要‘余烬’。”
猎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两列依次整齐排列的石棺。
他走下台阶,来到右手边第一座石棺旁,用手揩去了石棺表面厚厚的灰尘,借着光亮,棺盖上的碑文清晰可见。
“开拓历13~37年,圣杯余烬,萨利坦·安塔尔长子,乔恩·萨利坦·安塔尔之墓。”
圣杯余烬。尤利尔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进而把目光转向了紧邻的第二座石棺。
“开拓历53~72年,圣杯余烬,葛拉雷多·安塔尔长子,狄肯·安塔尔之墓。”
猎人一连检视六座石棺,发现埋葬在此处的逝者都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安塔尔族中的长子。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关于火焰的古老献祭仪式,尤利尔在很多地方都见证过类似的例子,并且为了追求献祭效果,祭品通常都由家族直系子嗣担任。
怀着这样的猜疑,他径直走到了左手侧最后一座石棺前。这座石棺的成色看起来还很新,表面那层稀薄的灰尘一吹即散。
尤利尔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灯光打了上去,紧接着映入眼中的一段碑文,令他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