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束微弱的橘黄色光线射进牢房间狭窄潮湿的通道时,整个囚室层都躁动了起来。这里押禁的犯人,无一例外都是梅丽尔·路维指挥的远航舰队捕获来的,这些人生活的疆域因不幸被持续扩张的埃斯布罗德吞并而惨遭洗劫。他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死于严刑拷打,剩下的则多数沦为了给守墓人与古龙卖命的奴隶。由于在战争开始前,掌管死人塔的迦迪娜就和她另外两名姐妹一起死在了佩林瓦多之夜,战争开始后,再无人问津这片无主之地,囚犯们只能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下,数着日子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等待着死亡的解脱。
而现在,一个好心人来救助他们了。
这是一个穿得比囚犯更邋遢、更不修边幅的人,又长又乱的头发盖住了脸,但凭借其脚上哗哗作响的镣铐,囚犯们立刻就将此人视作了同类,并且相信此人一定是蒙受了上天的恩赐才得以脱逃。从这人口中,囚犯们得知教会的军队来了,蛇人就要完蛋了。在一阵阵欢呼雀跃声中,那人逐一打开了这一层的全部牢房,然后指着通道尽头的那道梯井,说:“跟我来,这边走。”
慌不择路的囚犯们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一窝蜂地跟了上去,一些在拷打中被挑断了脚筋的可怜虫,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则匍匐在地板上奋力地往前爬。
几分钟后,离开昏暗的梯井,一众人来到积雪皑皑的庭院中。死人塔荒凉颓废的布景,丝毫不能影响到囚犯们重见天日的喜悦。夕阳下,他们像孩子一样喜极而泣,又蹦又跳,胡乱地抓起雪塞进嘴里。嘴里是冷的,心头却滚烫。
在陷入癫狂的人群之中,只有一人还保持着冷静,“别停下,这附近有蛇人的卫兵巡逻。”将他们解救出来的那人说道。
现在囚犯们已全心全意地相信此人是上天派来的救世主,就连那邋遢的模样也充满了神圣的意味,在后者的指引下,一行四十余名囚犯步履蹒跚地奔跑了起来。
许多人还记得他们被抓进死人塔前的情形,记得埃斯布罗德错综复杂的交通系统,他们相信穿过这些或宽阔或狭长的大街与巷道,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堵城门大开的高墙,或者是一处已被教会军队占领的堡楼。
然而最终在穿过一条只能使一人侧身通过的两栋建筑间的夹缝,又经一条相当隐秘的地下水渠过后,他们却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庭院里,四周耸立着一堵环状的内墙,严密得好似一个紧锁住的宝箱——箱子里只有一件宝物,那是一株枯萎、焦黑的古树,就静静地矗立在白石砌成的庭院中央。
“有点不对劲……”一个年轻的囚犯嘟囔着,紧张地四处张望。
不少人也有相同的感觉,除了来时经过的地下水渠,眼下四面都是死路,且不说逃出生天,这里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处重兵把守的禁地。
非常不幸,这个悲观的念头立马就得到了印证,只见四面的墙头上忽然冒出来一片蛇人卫兵的身影,之后在一阵阵弩弦此起彼伏的颤鸣声中,庭院中响起囚犯们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
突然间,一个蛇人的惨叫声混了进来。
只见一个后背上插着半截箭矢的蛇人卫兵,从墙上直挺挺地摔了下来。蛇人们大惊失色,立即调转方向。
果真如达利斯主教所预言,远征军在傍晚时分成功攻破了埃斯布罗德的南墙,一支由几十名圣职者混编组成的先锋队,已抵达城区腹地。此处虽屯集了二十名蛇人卫兵,但在混编的圣职者部队的猛烈攻势下,这座隐藏在城区深处的秘密庭院很快就陷落了。
随着橡木制的大门被撞毁,圣职者立时一拥而入,眼前的血腥场面令他们怔住了。几十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囚犯倒在那株枯萎的古树周围,一条条干枯的焦黑树根,触手般从浸泡在血泊里的土壤下伸出,模仿着蟒蛇掠食的样子,慢慢蜷住死者的尸体,将他们拖进了流沙一样松软的泥土里。
只消片刻,古树四周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深褐色的泥土被翻出来,再也找不出一丝猩红的痕迹。另一方面,得到了新鲜肥料的滋养,这株原本奄奄一息的古树,似又焕发出了一丝生命的迹象,枯死的枝头被点缀上几许湿润的翠绿。
在这般凄美的惨状下,唯有一事能使这些心存慈悲的圣职者感到一丝安慰:他们在树下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就在圣职者们想要上前查看时,一名白橡教会的骑士突然朝前踉跄了一下。所有人都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他们惊讶地看到,明晃晃的剑刃从骑士的喉咙下刺了出来。在这名无辜的受害者身后,那名手中握着剑柄的双子教会猎人,一脸惊恐无措的表情,“不,不是我,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受到一股不知名力量的役使,队伍中隶属双子教会的圣职者纷纷发难,他们像中邪一般丧失了理智,向旁人发起了狂暴的袭击。其他教会的圣职者们由于对身后捅来的刀子全无防备,因此没有耗费太多功夫,便毫无悬念地被屠戮殆尽。
最后活下来的六名刽子手,也相继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一度平静下来的土壤,再次翻掘起来,一条条粗壮的树根准确地找到了猎物,把他们拽进染血的泥土之中。忽然,一只肥硕如球的花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哼哧哼哧地跑过去,用浑圆的身躯挡住了一条树根,在发出恐吓性的叫声同时,把浑身毛发和尾巴都竖立起来,这一颇具戏剧性的经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河豚。
它成功吓退了敌人,那条树根慢慢松开了受害者的脚踝,缩回到泥土当中。
花猫急忙赶到那名受害者的身边,又惊又怕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摇了摇对方的肩膀。
那人动了一下,接着便在一阵如梦方醒的轻吟中,一边揉着酸痛的脖颈,一边缓缓坐起了身子。芙尔泽特坐在一片潮湿的泥土上,四周一个活人、乃至一具尸首都看不到了,只有泥土翻掘留下的轻微痕迹,无声诉说着刚才的一切。
此刻脸上的表情还稍显木讷,她左右看了看,吸了下鼻子,问:“我干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尊敬的女主人。”花猫忙不迭地献殷勤道。
她用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起这只笑容可掬的花猫,似乎对女主人这个称谓感到很满意,“可爱的小家伙,你倒是越来越伶俐了。”
在经过一年时间入乡随俗的阵痛期后,男爵开始愈发显现出它油滑谄媚的本质来,也正是靠着这等八面玲珑的社交本领,当初才能坐稳替康妮大小姐看花园的美差。所以与其说是变得更伶俐了,倒不如说是原形毕露。
不过,男爵自己却不以为然,如今在它这具卑微的躯壳下,存在着一个伟大的理想。为了这个可能性极其渺茫的理想,它非常乐意适当地舍弃一些尊严——即便自尊心总是间歇性的发作,但雄心壮志却是不可磨灭的!
少女搔了搔那头刻意弄乱的蓬松头发,立马就复原成一头漂亮柔顺的金发,再用手指轻轻点了下脚上的镣铐,铁环便应声而裂。她站起身,仰头望着面前的古树,拍拍树干表面衰老的树皮,喃喃道:“可别偷懒啊,我的小公主,用他们的血和灵魂尽情泼墨吧,我已等不及要欣赏这幅旷世杰作了。”
饱饮鲜血之后,它干枯的模样终于变得饱满了几分,细长曲折的枝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了两颗含羞待放的乳白色花苞。
在其晶莹剔透的花瓣下,微微散发出神圣洁白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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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喧宾夺主
该隐山宫殿的后花园里,黄昏的余晖充满了这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在这个与世无争的静谧之所,一切的景致都显得精致、优雅且匠心独运。叫得上名的花卉就有几十种,篱墙修剪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常春藤等常绿攀援灌木大片大片地依附在斑驳的石壁上,茂密的绿意之中间或又点缀上少许蔷薇科鲜艳的红紫。
不久前曾去威尔敦领主府上致以过问候的那位青年,此刻就翘腿坐在白石雕砌的喷水池台阶上,正心无旁骛地翻阅着一本关于音律方面的古籍,忽然间,他在一阵心旷神怡的微风里,听到了一个没有伴奏的哼唱声。
“那是什么曲子?”他抬头问道。
“一首在贝奥鹿特乡间流传的民谣。”
回答他的,是正俯身于环形矮篱间,忙着照料一株新生树苗的花园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做工精巧的洒水壶,但用以灌溉幼苗的却非清水,而是血浆般黏稠的深红色脓液。养料迅速被土壤吸收,幼苗的根部在泥土下发出类似咀嚼的咯咯声,令人毛骨悚然。
“敌人已经入城了,你辛苦培养出来的直立蜥蜴被人类割麦子一样疯狂屠戮,你却还这么悠闲地在这儿看书?”
“你不也悠闲地当着园艺工吗?”
“我们分工不同。”
青年合上书本,面带微笑地说道:“那么恭维的话就免了。请原谅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多疑天性,在看到最终成品之前,我始终是放心不下的。我不想夸大这一过程的艰辛,只是事实如此,我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隐忍蛰伏了两百年,为的就是这一刻,所以我绝不容许结果有任何的差池……”
话语戛然而止,他回身看向背后那座外观雄伟的圆拱顶圣堂。圣堂位于宫殿的正后方,其正西侧的高墙,也是构成这个四方天井的一部分。
“你等的客人到了,”青年眉间隐现出几道不可察觉的轻褶,“并且到得比想象中要早得多。”
“确实如此。我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窃取了埃斯布罗德的支配权,不过那无关紧要,因为真正的主人不是他。”花园主人从环形矮篱下慢慢直起身,细碎的灰发垂下来,洒落在肩头,“让你翘首以盼的杰作几乎只差最后一个落款的步骤了,一切都已盖棺定论,没有谁再能扭转结局。不必杞人忧天,让我独自面对他,我想我和他之间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