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在宅邸的大门外,他们遇到了前来送行的芙尔泽特。后者今日打扮得格外庄重,身着一席素黑修女服,靓丽的金发尽敛于白边的黑纱帽下。
尤利尔不想追究这身行头是哪弄的,毕竟不论何时何地,她似乎总有办法使自己的装束焕然一新,以此来满足她那不断膨胀的审美情趣。
“说起来,你需要一幅去肯阿那的地图吗?”她问。
“经过那场把高山夷为平地、将河流贬入深谷的浩劫之后,地图已经成了一张废纸,”尤利尔用手杖敲敲足下深棕色的皮靴,“没有路,就走出一条路来。”
芙尔泽特笑盈盈地望向猎人,很满意他的承诺,“那么我也给你我的承诺。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看到天堂岛已成为北方人的新国度。”
“我要的是一座能抵挡住巴姆的堡垒,”他强调道,“我在生命之树上留下了半枚火种,现在天堂岛归你了。如果你不想步那些旧神的后尘,就调用起你能调用的一切资源,我不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南方人已把白狮鹫的旗帜插在了天堂山的山顶。”
“我保证那样的事绝不会发生——”说着,她便牵起猎人的右手。
“我不是你的信徒,不需要你的圣印。”
尤利尔作势就要挣脱,却看见少女俯下身,在他隔着一层皮革的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抬起脸,嫣然露出洁白的皓齿,“祝你一路顺风,尤利尔·沙维,”晨曦映衬着少女的笑容,分外动人,“我由衷期盼着你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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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火种的用途
对居无定所、过着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生活的人来说,野外餐宿一直是个难以攻克的难题。
小有资产的商旅通常会备齐面包、糠饼和熏肉干之类的干粮和足量的水,困乏的时候便在压满货物和干草的马车里小憩一会儿,行商线路也多会途经城镇和边郊旅馆,餐宿大体不成问题;与这些受贵族或商会保护的商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遭官僚制度层层剥削以致劳碌整年下来也攒不了半兜钱的蒙泰利亚人,他们则更愿仰仗于自己优越的户外生存技巧,凡能动手解决的,绝不花一个子儿,所以你常能看见这些小人儿背着和他们个头差不多大的背包,平底锅黑不溜秋的握柄往往从里头露出半截来。
还有一类以狩猎者为代表的人,他们很少进行长途跋涉,但目的性强烈,多涉足于人迹罕至的危险区域。这些粗犷的猎手遵循着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危机环伺之下,他们无暇饕餮,却了解哪些菌类和果子可以充饥,如有必要的话,野外的河流与小溪便是饱腹的餐桌,由于烈性抑制剂本身就是良好的杀虫剂,因此十个猎人里头九个有过生吃淡水鱼的经验,剩下那个要么是初出茅庐的菜鸟,要么是不合群的怪胎。
尤利尔就是这样一个不合群的怪胎。
有些东西你看不到、摸不着,但它真实存在,且流淌在你的血液中。生来就是贵族的人,或可在艰苦环境中砥砺骄奢淫逸的本性,不过那条在珍馐美酿中浸泡了十几年的舌头,恐怕永远也适应不了入口生腥的感觉。况且,吸血鬼不需要通过生嚼活咽这种拙劣的方式,来维持追逐血腥的猎杀本能。
所以究其根本,这还是一个习惯的问题。
“听好了,大块头,如果有那个条件,你最好是把整只兔子放进快要煮沸水的锅里,压紧锅盖,这个过程不要太长,然后取出来去毛,放掉血。可我们现在没这个条件,所以放在冷水里直接淹死它,”
卢纳德呆呆地张着嘴,用指尖捻着兔耳,将那奄奄一息的小家伙没进溪水当中。片刻后,大块头用棍子般粗壮且结出一层结实厚茧的食指戳了戳,兔子浑身湿漉漉的,彻底没了动静。他有些失望地耷下两条毛发稀疏的、光秃秃的眉头,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猎人拍拍他岩石一样硬邦邦的后颈,“去吧,把它挂在树枝上,我教你怎么剥皮。”
大块头依言照做,在尤利尔的指挥下,他使着一把在他那只大手衬托下宛如薄片的匕首,有些笨拙地在兔子的两条后腿上划出环状的切口,然后从开口处,沿大腿内侧向挡下划开,并使两条切线交汇于一处,这样兔皮就像袋子似的张开了口。
接下来的工作需要更精确的力道掌控,若是一不小心弄破了膀胱,这顿来之不易的美餐就要大打折扣了。猎人从他手里接过了活,三下五除二便麻利地剥掉了整张兔皮,剔掉内脏,最后用一根木棍贯穿兔子的身体。
他们在林荫的空地下生起火。这成了大块头最喜爱的节目。
看到那美丽的苍白色火焰在堆满枯枝和绒草的石坑中燃起,卢纳德开心地连连拍手,像是咿呀学语的孩子似的,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这也多少让尤利尔感到一丝宽慰。
他有多反感满口宿命论的国王之剑,就有多喜欢这个耿直憨厚的大个子。
只可惜,所谓悲剧,就是要把凡是美好的东西统统粉碎。
于是讨伐巴姆的理由,至此又多添了上一条。
这是离开埃斯布罗德的第十一天,原本他应该刚刚跨过秘血森林和卡杜斯寂日山脉的交界处——举目南望,群山已至近前。秋季易逝的白昼,把它最后一抹余晖泼洒下来,染红了疏朗的天际,亦柔和了峥嵘的群峰。
不是行程计划出了错,他心想,是卡杜斯寂日山脉整体向东北横移了将近一百英里。
之前那场浩劫大幅度改变了陆地版图,原本直达夸埃尔曼湾的开阔地中间,忽然拔起了这样一道天然屏障,而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他一时也说不清。
好处是,卡杜斯寂日山脉用它绵延数百里的跨度,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城墙,阻拦在多美尔人进军天堂岛的必经之路上。精明如混沌之女,不会想不到在此设立岗哨,由此一来,他们便能很大程度上抢占先机。
坏处是,这座凭空浮现的大山,迫使他不得不提前转向西行,离开茂密的丛林,去毫无遮掩的平原上涉险。旧宾格兰以北,多夫多以南的广大区域,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任何一点异样的颜色,都会在那块充斥着砂砾和风化岩的灰色背景板上,显得格外刺眼。
一周。夜幕降临,他闭眼前在心头说道。必须争取一周之内横穿过那片危险的地势,一旦进入幽邃密林的地界,就不用再担心敌人的眼线了。
睡梦中,尤利尔徜徉在精神的海洋,循着主火种与分割出去的次火种间那条微不可察的蚕丝一般的细线,他首先触及了最近的卢纳德,感受到那枚充当灵魂的火种在他宽阔的胸腔内,随呼吸声微微颤动;然后他追溯,穿过丛林、溪流与积雪消融后的丘陵,穿过蒙蒙白雾,越过那条横架在霜融湖上、只容双子信徒通过的大桥,抵达了那座氤氲在湿润朦胧的晚霞下的天堂岛。
那半枚寄宿在生命之树上的次火种,将其根须在地底蔓延出一个庞大的网络,几乎遍及天堂岛的各个角落。仿佛在眼睑之下还有着另一层不可见之睑,他撑开那层眼睑,便能透过壁炉监视每个房间,透过中枢的高塔俯瞰整座城市。
他重现并改进了波修斯统治半位面的方式。
即便离开了那片领域,他仍可行使神一般全知全视的权威,洞悉那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也是他为何敢把天堂岛放心交给芙尔泽特的最重要的理由。
然而睁开内眼睑带来的精神压力是不可想象的,只是匆匆一瞥,亿万个画面便瞬间灌入脑海。犹如在四维睁眼俯瞰三维,你或能洞悉一切,你的大脑却无法处理双眼反馈回来的海量的二维平面信息,其结果只能导致大脑宕机。当然,尤利尔此刻的经历远不致那么夸张,于是随着大脑逐步适应,筛选并提取每一层的关键信息,好似你看完了一个三维物体的全部二维平面,终于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完整的空间概念,这时,尤利尔便看到了整个天堂岛,听见那里传来的每一缕微小的声音,乃至于,他的指尖仿佛也有了触觉,可以感受到冰凉的石壁,及那在空旷厅室内徘徊的微风。
这种全知全视的感觉如此令人着迷,在睡梦中他好似无所不能,真实与虚无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亢奋的情绪则加剧了两者的交融。若天与海都呈现出那般澄澈的碧蓝,置身其间,你还分得清上与下,实与虚的区别吗?
就在他深陷于美梦时,在那些无数个微小声音汇成的平静海面上,突然蹿出这样一道刺耳的浪花,“你这么悠闲真的没问题吗,”那是他化成灰也认得的声音,内睑下的视野立刻缩聚成一个模糊的影像,只着一条淡白色睡裙的少女,舒适地卧在壁炉前的睡椅中,手指轻抚蜷缩在她大腿上的花猫,“但愿你对我的关心不致使你盲目了眼前的危险,亲爱的尤利尔,那么,祝你一切安好……”
画面随声音戛然而止,猎人猛吸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奋力向上伸手,在铺着一层枯叶的地面上惊醒过来。
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一脸惋惜之色的大块头,连忙丢掉捏在手里把玩的树枝,奔到主人身旁,关切地搀住他颤抖不休的身体。
猎人下意识拔开衣领,只见胸膛上那个漆黑的漩涡,如今只剩下一簇浅浅的印记。
他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危险的标记渐渐淡化,直至现在完全被剥除,只是依稀感觉这个印记的消失,与他征服火种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而这正是他彻底挣脱巴姆摆布、走向与波修斯截然不同道路的一个关键节点。
或许,他猜测,这原本就是火种被腐蚀的开端。只不过有别于波修斯所持有的黯淡之火,深海在侵蚀他的火种过程中,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阻断了。
诅咒的印记虽已淡化,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深海气息却不是短时间能够抹去的。
在渺无人烟的野外,他就像是一枚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果实,吸引那些潜伏在黑夜中的掠食者前赴后继地赶来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