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问题……”库恩拍着胸口保证,摇摇晃晃地挤进人群,消失不见。男爵也紧跟着一溜烟跑走了。
由中庭的楼梯上去最方便快捷,却也容易引人注目。尤利尔环顾四周,决定绕趟远路,从另一边的楼梯上去。
即使结为夫妻,他和芙尔泽特之间的交流依然存在隔阂。一分实话,三分推断,剩下的六分基本靠猜,虚虚实实,妙趣无穷,可惜这种距离不会产生丝毫的美感,相反会大大助长敌对情绪。
尤利尔发誓,今晚要是被他逮到,绝不会像前天晚上那么轻易地放过她。既然喜欢捉迷藏,那就要她无片缕可藏。
正这样想着,途经中庭西侧的走廊,隐约瞥见一道金色的魅影在人海中一闪而过。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他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四下搜寻,随后认准一个方向大步追了上去。
人群犹如一扇扇交叠的屏风,不断地在他面前敞开、合拢,每每他快要追上,总有些不识趣的家伙横加阻拦,有时是嬉笑跑过的年轻女子,有时是颠颠倒倒的醉鬼。
“让一让,让一让。”他在麦浪一样的鸡毛掸子丛里艰难穿行,险些忍不住以暴力开道。
与他的举步维艰相比,对方则身姿轻盈如燕,看似渐行渐远,却总有踪迹可觅。
不见其人,只见其影,鲜红的裙摆像蛇尾似的游曳,若隐若现,尤利尔掀开窗下空无一物的红帘,一转头,她已翩然跃入庭院的夜色。
阿盖庇斯来的杂耍班子正在这块空旷地上表演,周围聚集了大量看客,拥挤程度丁点不亚于室内。
风笛助兴,一个踩高跷的杂技演员快速而准确地轮抛五色球,迎来阵阵欢呼。尤利尔徘徊在人群边缘,绕环状的三层式喷水池缓步慢行。
锐利的视觉器官使他一眼就捕捉到对面、与自己成镜像绕池而行的红色倩影,他们保持着无声的默契,不疾不徐,始终与水池中央的狮子石雕三点一线,这微妙的距离感宛如女子的面纱,神秘而令人心痒。
当猎人的双眼快要抓住她时,她又返身遁入黑夜。
他往预计的方向追去,结果重蹈覆辙,徒劳无获。她再度现身是在庭院的对角,似刻意等候他的目光追上来,停顿片刻才往前走。
“嘿,我的……嗝……朋友,你这么着急是去哪……?”
尤利尔看到原本该去后院探查情况的蒙泰利亚人醉倒在草坪上,抱着一只空瓶子冲他傻笑挥手。他不予理会,转手塞给旁边的侍者一枚波尔多银币,遣后者把烂醉如泥的库恩送回马车上,然后匆匆追向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这次他不会再跟丢。走廊直通向交谊厅,紧随鲜红的裙影,他汇入欢愉的海洋。
接着,欢乐的海洋中兀然拔起一座敦实的山来。
“我们又见面了!”名为汉娜·里希特的女士,在一张银色的狐狸面具下露出惊喜的笑容,“阁下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正好这支曲子快结束了,如果你是来邀请我共舞一曲的话,我不介意……”
我介意。尤利尔没把这话说出口,视若无睹地扭头走开。
汉娜·里希特被晾在原地,随后因忍受不了旁人奚落的眼光,尴尬得掩面逃走。
公馆的交谊厅很大,容纳了三四百号人完全是绰绰有余,结伴起舞的男男女女占据了场地中央,外面一圈密密麻麻都是围观者,以年轻人居多,跃跃欲试地等着在下一支舞曲一展风采。
查尔斯公馆的主人,康维尔·摩丁与合作伙伴洽谈正欢,不经意看见从人群中走来的尤利尔,立马从面具下认出他来,殷勤地迎上前去。银行家笑容满面:“这不是沙维阁下吗,您在寻找自己的舞伴吗?”
银行家今晚的化装主题是吟游诗人,戴着一顶花里胡哨的花翎帽子,铁制面具差点兜不住他那张大脸,露出一对肥耳。
尤利尔冷冷地看他一眼,“这是公开场合,摩丁阁下,”他提醒对方。
“噢!”银行家自知失言,连忙住口。
摩丁夫妇是有幸受邀参加索洛涅婚礼的少数的“正常人”之一,他们代表了曾依附于巴姆与赫莱茵的本地传统氏族,相较与奥格威剑拔弩张的沙维,旧贵族们显然更愿意接纳一支履历干净又财大气粗的新贵。至于以波莱塔志愿军与众多异教徒为主体的一干军事力量,则是向莱芙拉递上投名状的附庸,亦或直白点说,就是唯莱芙拉马首是瞻的走狗。
芙尔泽特之所以喜欢养 狗,就是因为狗不会出卖主人。
尤利尔有理由相信,志愿军和异教徒中的高层人员,或多或少都被允许获知了芙尔泽特的真实身份。康维尔·摩丁显然不具备这个资格,“沙维”即是他所掌握的全部底细。
“霍尔格阁下,”他改口道,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气氛如此热烈,您没兴致和夫人结伴跳上一曲吗?”
“前提是我找得到她。”尤利尔说。
曲毕,场中央的男女舞者分隔两排,相互鞠躬致谢,在嬉笑声中一哄而散。
猎人眯起双眸,在摩肩擦踵的人浪中找到了目标。告别银行家,他三步并作两步,涌动的人潮仿佛自行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
这下你无处可逃了。他一个大跨步,成功抢在对方溜走之前,一把扼住其手腕。
鲜红的裙影一滞。
直到这一刻,尤利尔才恍然发现,他一直追逐的这个背影并不属于芙尔泽特。尽管两人在某些方面颇有几分神似。
同是红色的晚礼服,同是盘起来的金发,前者的形体却更显颀长成熟,身姿英挺。他低垂眼帘,看到对方的手指远不如芙尔泽特精心保养之下的细嫩,掌心蒙着一层淡淡的茧,使他更加确凿了这一判断。
“你们北方人都是这样找舞伴的吗?”金发女人边说边转过身来。
一双碧绿的眼瞳在黑猫面具下闪烁冷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尤利尔顿感背脊发凉。他抽身欲离,对方却顺势反牵住他的手。
“那么我猜穿戎装出席舞会也是你们的传统,”她对舞伴的穿着如此评价道。
原来在毫无察觉间,两人已置身场地中央,站位恰是舞曲开场的站位,尤利尔站在男士的一侧,对方站在女士的一侧。
外围数以百双眼睛关注着场内,若是临阵脱逃,只怕沦为全场人的笑柄。
他收回手、置于背后,慢慢往后退了半步,与男士们并肩同列,直视那双碧眼。
下一支曲子是《柯松之夜》。
“十分钟,”他压低声说,“你有十分钟的时间来说服我不杀你。”
面具下的碧眸微微一眯,释放出剑锋般的利芒。“别急着下定论,沙维。谁死谁生还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