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琳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就被唐娜火急火燎地拽着往里走。
“出什么事了?”
唐娜不说话,两人一直走到这层楼尽头的楼梯口,她才看着芙琳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跟平常一个样。干嘛这么问?”
“我不高兴吗?”
芙琳不解其意,“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高不高兴呢。”
“可我应该高兴的,”唐娜颓然叹气,“还有什么是比亲友重逢更值得开心的呢?”
“你是指……?”
“我的师兄,也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他回来了。”
“那……我该恭喜你吗?”
唐娜摇头。“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还不到说恭喜的时候。”
“好吧,”芙琳摊开手,一副没辙的样子,“我承认我被你搞糊涂了。”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跟我来。”唐娜轻轻拉下她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上楼。
曼斯菲尔德府是最繁忙的行政机关之一,几乎全天候运转,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冷清,空荡荡的走廊下只有一名杂役在打扫清洁。
“我还没问呢,”唐娜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你一大早来找我又是为什么事?”
芙琳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回肚子里,“你知道一间叫‘梅斯妈妈’的糕点店吗?”她改口问。
“当然,我不止知道,还经常光顾呢……哎,真可惜。”
芙琳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可惜?”
“梅斯妈妈的经典款栗子蛋糕连同它的金字招牌一并埋进了废墟。”唐娜谈及此事一脸惋惜,“所以战争才可恶,它不光杀人,还要叫活下来的人也痛不欲生。”
预感成真,抛下一个血淋淋的答案。
芙琳一时默然。
“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喔……”唐娜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可总觉得不大对劲,“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芙琳吸了口气,整个人完全平静下来。“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走了。”
唐娜睁大了眼睛。整整十秒钟后,她才开口:“这算是告别吗?”
或许是永别。芙琳无言点头。
“去哪?”
“去哪都行,总之不会待在这儿。”
不知不觉,两人都停下来,正对面就是二楼的露台,随风而起的窗纱缠绵着朦胧的晨光,不知名的鸟儿在不知名处啼鸣。
这古怪的气氛让唐娜感到陌生。她抿了抿嘴唇,说:“你逮到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穿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祭司袍,还得到了亲王殿下的青睐,甚至把你列入了国王之剑的候选名单,现在你却告诉我,这一切的荣誉你统统不要了。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来这儿?”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芙琳落寞地低下头,“回想起来,大概一半是受迫,一半是自愿吧。”
受迫,唐娜心底琢磨着这个措辞。她不知道芙琳跟楠木教会以及修美尔两者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却多少能察觉到芙琳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那更像是某种另类的囚禁。
所以她才想要逃离吗……唐娜摇摇头,打消了进一步深入的念头。“介意和我说说自愿的那一半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芙琳避重就轻地说,“你可以认为我是为了索菲娅女士而来,她不在了,我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唐娜直视她,像是能穿透那块黑布看见她眼中的彷徨,“愿望是用来实现的,而不是用来逃避。”
“正因为没法实现,所以才叫妄想。”芙琳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之前表现得太乐观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准备好,我承担不了这样的重担,我也不想再承担。这些,我看到的这些……痛苦,死亡,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它们都让我感到恐惧。”
“好吧,”唐娜有些气馁,她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开导他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要说点什么来宽慰友人,“我可能无法体会你的感受,但如果你是指教会的工作,我可以证明你干得很出色,至少比我好。人人都夸我天赋异禀,可我总出差错,有时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你抓到了泰斯,得到了接替戈尔薇的机会,而我只能为师姐默默哀悼,什么也做不了。”
芙琳对这褒赞受之有愧。“我只是将老师教给我的东西照做一遍,仅此而已。”
“这说明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一个优秀的猎人,假以时日的话……”
“我所学不过是一点皮毛。”芙琳打断她。“是啊,我用剑的手法比以前更娴熟了,面对猎物的时候不再手忙脚乱,我的视觉开始不由自主地捕捉猎物的弱点,我的身体也开始配合狩猎的直觉而行动,可我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具备狩猎者坚韧的意志品质,面对困境我仍然下意识想要寻找依靠,当我发现我又孤身一人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她紧咬下唇,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我和两年前的那个我没有任何区别。”
她犯了一个错,错把老师给予的勇气当作了自己的顿悟,错把老师的严厉督促视作是蜕变的动力,错把逃离黑暗与孤独的渴望当成了纠正父亲过失的勇气。
她守着一间无人问津的扣子店,十五年来一成不变的灰暗人生突然迎来了一道曙光,照亮了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让她怎么舍得松手呢。
到头来,谎言戳破了,她为这个怯懦又卑鄙的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个今年才度过十七岁生日的女孩儿,把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并准备好了接受疾风骤雨一般的痛斥。
但唐娜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僵硬的身体温柔揽入怀中,在耳边轻语:“我的老师是一名年迈而睿智的红衣主教,他告诉我,一片沙滩上不会有两块完全相同的石头,它们有的坚硬,有的脆弱,有的圆润饱满,有的干瘪尖长,人与人的差别也是同理,不是每个人都能直面人性的弱点,战胜恐惧是国王和英雄的义务,而这是一个充斥着庸碌和平凡的世界,我们不必执着于战胜它,但可以尝试去理解它,明白它之所以存在,明白它之所以不可撼动,这样,当我们不得已选择逃避时,才能免于狼狈,因为我们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你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芙琳鼻尖一酸,把脸埋进她的胸膛,低声啜泣:“我不要这袍子,我也不要当什么国王之剑,我受够一个人了……”她声音一抖,嗓子哑了,“我想见老师……
第二十二章 猎人之心(下)
“抱歉,”芙琳离开了友谊的怀抱,吸了吸鼻子,“让你看到我失态的丑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