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喔,”芙尔泽特似笑非笑,“我必须坦白,我忽然对后续剧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希梅内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哦不不,让我们把剧情和歌舞放一边去吧,那都无足轻重。”
“剧情无足轻重?”芙尔泽特奇怪,“那什么才重要?”
“当然是台词,”希梅内斯义正言辞地说,“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写这些烂俗的剧本,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什么反抗命运的意志……老天啊,我为什么要受这份儿罪。我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只有凝练的、精湛绝伦的诗句才能充实我的灵魂,而我现在不得不把我心爱的诗句变成冗长、赘余的口水话台词,这简直就是在犯罪。”
“据我所知,有不少诗人也创作戏剧,这有何不妥吗?”
诗人长叹一口气,似乎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深入探讨。
芙尔泽特仿佛嗅到了猎物极力掩藏的气味,不肯就此罢手。她趁热打铁:“既然不喜欢戏剧,希梅内斯先生为何又要导演这出剧?”
“不是我,”诗人平静地说,“我的某位同僚曾告诉我,将来的某一天——这一天不会太远——某个我素未谋面的贵人会走进这家剧院,观看《希梅内斯的金雀王冠》这出剧。我对我的同僚报以无条件地信任,所以这就是它全部的意义所在。”
“您的同僚?”芙尔泽特追问。
希梅内斯眼底闪过疑光,慢慢摇了摇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请相信我,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芙尔泽特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便不再刨根问底,笑着调侃说:“或许我就是您要找的那位贵人也说不定。你看,我们现在不正在观赏这出剧吗?”
诗人没说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音乐渐渐变得舒缓,逃亡的王子终于觅得短暂的安宁。这可怜的年轻人在命运无情的倾轧下遍体鳞伤,他的前途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他遇到了一个睿智的老者,他如饥似渴地向对方求问爱情的真谛,接下来老人说出的一段台词,令看台上的少女会心一笑。
“‘要和一个男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多了解他而不必太爱他;要和一个女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爱她,而别试图去了解她,’”芙尔泽特低声念道,“非常精辟的总结。”
诗人如获知音,一度沉寂的情绪再度高亢起来。“我一向欢迎关于爱情的探讨,尤其是像您这样美丽纯洁的女性。”
芙尔泽特纠正他:“我赞同这种相处模式,但和爱情无关。”
“您谈及爱情时的口吻,冷漠得仿佛一个老练世故的商人。”
“我确实是一位商人,相当敏锐的判断。您成功揭晓了一个秘密,”芙尔泽特唇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弧度,“还要继续吗,比如我的名字?”
希梅内斯愣了一下,苦笑道:“请饶恕这个卑微的诗人吧,一介凡人怎敢窥探天使的秘密呢——噢,来了,请留神,这是全剧我最满意的一段台词。”
芙尔泽特满门心思都扑在套诗人的话上,根本没留心剧情的发展,只见主人翁袒露着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跪在一座以木条搭建的方拱门前,拱门上镂空出一个狰狞的骷髅头,颅骨两侧盘踞着一对巨大的山羊状盘角。门的后面用涂黑的鹅卵石铺出一条貌似通往地狱的路,形形色色、或有翼或多肢的妖魔鬼怪围聚在他身旁,载歌载舞,好不欢快。
“想进门,先偿命!想进门,先偿命!”魔鬼们异口同声。
然后是一段主人翁的独白。
希梅内斯无声启唇,在看台上附和着王子的肺腑之言:
“生存或毁灭, 这是个必答之问题:
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苛命运之无情打击,
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 就竟是哪个较崇高?
死即睡眠, 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
那么, 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 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 啊, 这就是个阻碍:
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
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
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
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 官之侮、或庸民之辱,
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刃了之?
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 终生疲於操劳,
默默的忍受其苦其难, 而不远走高飞, 飘於渺茫之境,
倘若他不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
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 自古无返者。”
西西弗斯踏入亡者之门,魔鬼们放肆狂欢。希梅内斯转过来,面带微笑:“——与君共勉。”
没有嘘声,也没有掌声,终场的弦音给这出劣质悲剧画上了一个寡淡的句号。
“很棒的剧,我喜欢这个留白的结局。”
“能得到女士您的认同,令我备受鼓舞。”
尤利尔见前面两人有说有笑地起身,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后就要辞别,一转眼却发现男爵还愣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似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