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环顾,典狱长阁下不出所料早已逃之夭夭,徒留远征小队的四人泡在幽蓝色的水池里——其余三人仍盘桓在梦巢之中,离她最近的库恩已经表现出些许苏醒的征兆,拧眉嘟囔着“牧师上哪去了”、“谁来给新娘刮刮胡子”等等莫名其妙的梦话,表情十分痛苦。
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库恩和尼尔的身体,来到独自躺在冥想池中央的尤利尔身旁。后者四周的池水不知何故泛起层层涟漪,水质显现出不同于别处的污浊,其自身却在涟漪的涤荡下变得愈发清澈,连透出生命迹象的血色也被一并抹去,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面刚被粉刷过的墙,苍白,了无生气。
把脸迈进他的胸膛,倾听那频率和强度逐渐下降的心跳声,芙尔泽特意识到若任由情况恶化,事态将无可避免地滑向全面失控的深渊。
这已经不是两害取其轻的选择题了。
“我之忠仆,听从此声,”她把左手按压在猎人胸前,右手五指并拢,平遮眉心自下巴一线,“以兹威灵格之名,剥去这施加汝身的繁茧,自虚妄之境归。”
说完最后一个字,左眼窝下传来一阵神经性绞痛,扭曲了她的面庞。一道温热的鲜血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汨汨而下。
丧失神格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这样的敕令,为达目的,她必须不计后果。
牺牲左眼为代价,却只换来冥想池中几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尤利尔依旧纹丝不动地躺在水中,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缓慢合闭的眼睑下,那只拥有铁灰色瞳孔的眸子失去了往昔神采,黯淡坏死,剧烈的痉挛从眼周迅速蔓延至整个左半脸。莱芙拉悉心营造的雍容形象此刻荡然无存,赫然倒映在池水中的狰狞脸孔,恶狠狠地践踏、否定其数世纪以来的耕耘成果。
这令她忍无可忍,用两手揪起尤利尔胸前的衣襟,不顾仪态地失声控诉:“你这,狂妄的,卑劣的,不知敬畏的蚍蜉之徒!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令人厌恶!还有那副毫无疑问继承自吕克· 沙维的乖张秉性,而你果真就如他给你取的名字一样,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彰显自己的傲慢和无知,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维尔特荒原上最桀骜不驯的顽石!”
嗤啦一声,她奋力扒开尤利尔的领口,袒露出随呼吸均匀起伏的胸膛。
“我向你保证,奥拉斯兄弟的侥幸绝不会在你或你的同族身上重演,”她咬破手指,颤抖的指尖在那块平坦的胸膛上划出一对辨识度极高的双环,“你,还有那些血管里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余孽,你们悲惨苦短的一生注定受兹威灵格支配。这是既定的命运,你无从抗拒……”
可无论她画多少遍,两条贪婪的蛇首似乎永远追不上狡诈的蛇尾,形成首尾衔接的闭合双环结构。任凭她把十指咬得血肉模糊,泼洒再多的鲜血,都没法在尤利尔的胸前留下丁点儿痕迹。
从饮下名为迪恩尔的毒酒那一刻起,她就把上位者拥有的一切都出卖给了歌恩·赛托伦,就像断尾求生的壁虎。
名存实亡的兹威灵格,自然无权再染指被契约束缚的灵魂。
她拼命挥洒的鲜血,就好比情妇在男人肩膀上留下的唇印和齿痕一般,以彰显那莫须有的、自欺欺人似的归属权。
芙尔泽特见涂抹无效,索性从靴子里侧连鞘抽出自己的结婚纪念品——寂静之刃——亮出明晃晃的锋刃,照着他左胸刺了下去。
尤利尔的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尽管为梦巢所困,痛觉神经依然诚实地作出了反馈。
刃尖在皮肉上压出一个浅浅的窝,即将见血,就在这时,一个惊疑的声音打断了莱芙拉进一步实施血腥布道的计划。
“你那样做会要了他的命……”
芙尔泽特猛地转过头,看见湿漉漉的男爵趴在石笋林立的拱桥上,向下探出一颗病恹恹的脑袋。
她眯起眸子,警惕地打量一会儿,直至辨清那双返璞归真的琥珀色猫瞳,才嘲弄地哼了一声:“现在我相信,猫的确有九条命了。”
男爵大病初愈似的,气息奄奄地开口说:“大概因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人在意我的生死,所以我总能活下来……另外,我很庆幸自己永远告别了那个企图鸠占鹊巢的强盗。尽管这起‘住房纠纷’——请容许我引用你的措辞——完全是由你一手炮制。”
芙尔泽特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看来跟穆泰贝尔短暂同居的经历,磨灭了你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墙头草阁下。亦即你的敬畏之心。”
原形毕露的墙头草阁下叹了口气,对这项严厉指控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心理负担,“何不给自己留点体面呢,”它语重心长地说,“莱芙拉女士,你我都知道那样其乐融融、尊卑有别的主从关系已经回不来了。曾经在你瞳孔深处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畏惧的光辉,如今完全黯淡了。”
“恕我直言,现在的你只是一名空有满腔怨念的人类女性罢了。
第八十章 猫的报恩
“你确信?”芙尔泽特反问。
男爵陷入沉默,眸光扑闪不定。
“想必你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十足的把握,”芙尔泽特冷酷的声线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戳穿其色厉内荏的卑劣本质,“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一直以来的殷勤谄媚是含垢忍辱?卑躬屈膝、酝酿许久就是为这一刻的拨乱反正?给自己留点体面吧,墙头草阁下——这话送还给你——别再拿那副义正辞严的虚伪嘴脸来逗我笑了。”
男爵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承认自己是看走了眼,加上一些意料之外的坏运气,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实讲我没什么可埋怨的。仕途失意者十之八九,这是世间常态,况且还捡回一条小命,不算太糟。”
“那就少管闲事,这样你还能多苟延残喘一阵子。”
“抱歉,恕难从命。”
芙尔泽特目露凶光。硕果仅存的右眼珠,在眯成一条缝的眼窝内微妙地偏转,似乎在丈量自己与这大放厥词的狂徒间的最短路径。
男爵很容易看出她的意图,同时也很清楚,凭她现在这副气虚力竭的样子很难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从容余裕地说:“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你,我也不会那样说。康妮大小姐赋予了我人性,因此我知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何况你们这些自诩凌驾众生的剥削者。可我能猜到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它在拱桥上站起来,不躲不闪,直面曾经的上位者的怒涛。
“我见过不受节制的欲望会导致怎样的灾难,愤怒、嫉妒,那些深埋在人性中的最可怕的恶意泛滥出来,那时我才明白,理性与意志力筑起的高墙根本不堪一击。你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莱芙拉,没有什么疯狂举动是你做不出来的。”
窥探大脑,挖掘内心深处的邪恶潜能,辅以恰如其分的诱导、唆使。这些操纵人心的伎俩无不是莱芙拉的拿手好戏,男爵这番言之凿凿的表演在她看来活像一出布鼓雷门的黑色喜剧。
“那又如何,”她冷笑着翻转手腕,掂量了一下还未见血的寂静之刃,“你不过只是个可悲的小角色,既决定不了任何事,也改不了任何事。就像现在这样。”
芙尔泽特双手握住匕柄,抱以玉碎的决绝,向猎人毫无防备的心脏刺了下去。
男爵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悬崖勒马:“我阻止不了你,但我可以让你为此悔恨终生。”
匕首反射的寒光,把少女阴鸷的脸孔映得煞白。过一会儿,她用手掌轻轻撑着猎人结实的小腹,缓慢坐直身子——为确保能一次性对心血管系统造成致命杀伤,她几乎把所有力气都灌注在举过头顶的双手中,以致其娇小的身躯几乎紧贴着尤利尔。
她抬起头,用手背划开阻挡视线的凌乱刘海,单眼凝视男爵,似乎在静待后者的下文。
男爵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一位上位者在聆听它的诉求,尽管有些强扭的成分在里面,而且诉求这个表述也不大符合当下的情境,但对它个猫来说依然算得上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创举。
它稍事斟酌,开口说:“看在你们曾经共事的份儿上,难道就非得要搞成这般鱼死网破的局面不可吗?”
“非这样不可。”芙尔泽特斩钉截铁。她又看了眼身下的尤利尔,发觉他的眼睑在微微搐动,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颅骨上开了个洞,大口吮吸他的脑髓似的,而他的心跳声已经远远低于常人的频率。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