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褐马发出一声低嘶,猛然昂首,劲道之大拽得奈乌莉趔趄了一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东方黑压压的云层被缕缕白色炽光洞穿,照耀在那座漆黑的擎天巨塔顶端,盘踞其上的巨龙抖了抖翅膀,鲑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一身坚不可摧的精金铁甲。它用利爪扒着穹顶边缘,探出修长的脖颈,一双凶恶骇人的龙瞳俯视大地。
只见其宽阔的后背上,多出一道难以看清的模糊人影。
红龙陡然张开双翼,轮廓瞬间膨胀十倍不止。它引颈长啸,唤来极北之地的凛冽飓风,顺势俯冲而下,沿着黑塔外壁划下一条笔直的白色轨辙,那是在恐怖低温下凝结的霜,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冰瀑,直追龙尾。
他们与远在城市另一端的人共同见证了这一幕。
此刻索菲娅一行人受困于城南的某间民舍内,他们被横亘在南大门之前的活死人大军拦住了去路。聚集在此的活尸数量超乎想象,成百上千个这样饥肠辘辘的掠食者,就在外面的大街上徘徊游荡,等着不长眼的猎物自投罗网。
库恩和帕拉曼迪为此进行了长达一刻多钟的争执,直到被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吼喝止。
他们挤在一扇窗户下面向外窥望,死亡的翼影如约而至,携致命的低温和狂风呼啸而至。索菲娅来不及警告同伴,近乎条件反射般地扑向呆坐在壁炉旁的尤利尔,张开双臂把他护在身下。
飓风过境,透明的玻璃窗霎时间爬满白霜,轰然炸裂,反向席卷的气流像是要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吸出去。库恩不幸被一只飞来的板凳砸中后背,剧痛之中失去了平衡,双脚离地,眼看就要被狂风卷出窗外,伏在窗沿下的帕拉曼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把他拖了回来。
窗框连同一大块墙面被撕掉,天花板在他们头顶上裂开,各种杂物和尖锐的碎屑在坍塌拥挤的空间内乱飞,整栋屋子咯吱咯吱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几秒钟的时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狂风息止,震动也停了下来。
喀拉一声,一块裹着冰霜的碎石板落在索菲娅身旁,摔出一地白沫。
她抱着怀里的尤利尔不松手,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整个屋子像是被某种可怕的野兽光顾过,墙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爪痕,挂在正墙上的梅兹堡统治家族的条纹旗只余片缕。她一抬眼,头顶天光透亮,四分五裂的天花板上结满了冰柱,恍惚给人一种身陷冰窟之感。
库恩从一块压住身子的木板下艰难挣脱,扶墙站起身,“咳咳,别指望我跟你道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但我欠了你一条命。蒙泰利亚人从来都是有恩必报。”
帕拉曼迪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相,但明显好过半身人。“那就先从学会用敬语开始,小矮子娘娘腔。”她没好气地呛声说。
“好吧,我改主意了,对你这种……”库恩不甘示弱刚要回敬两句,却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景象,顿时失语。
他推开那块悬吊在门框上的破板子,走了出去。眼前空荡荡、白茫茫的街景像是一场无迹可寻的梦,陌生之余让他惶然无措。
就在一分钟以前,数以百计的活尸还在街上游荡,现在只剩下一条条被齐腰削去的人棍,歪歪扭扭地扎在冰面上。街道上的房屋十不存一,就像被顽童一掌拍散的积木,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库恩无暇感慨自己险死还生的好运,急忙回首眺望,红龙庞大的身影已然越过伊舍菲尔德的城墙;其后,数条通体呈铜绿色、靛蓝色和银灰色,体型略小一些的龙爬上城墙,呼朋引伴,隆隆扑打着膜翼,前赴后继地腾空,追逐红龙的翼影而去。
“它们就这样……离开了?”蒙泰利亚人转过脸,惊恐莫名地说:“它们要去哪?”
索菲娅搀扶着两眼失焦的猎人走上街头,顺着半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彼方是富饶肥沃的卢比西文明发源地,那处有最宜人的风光和永不封冻的河流,那处耸立着南国的明珠,以及享有象牙塔美誉的苍白圣城。
……
“毫无疑问,它们是向南飞的。”男爵十分确凿地说。
芙尔泽特走在它前面几米远的泥路上,一言不发,把娇弱的身子紧紧裹在半截烧焦的旧毯子里。路上的积雪像是才铲过不久,很薄,密密麻麻的车辙还隐约可见,但一眼望去除了高耸在道路两旁的积雪和偶尔横生蔓长的枯枝,路上的光景不见半点生气。
男爵用肉爪子在积雪上踩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并锲而不舍地搭话:“你不关心那些庞然大物的去向吗?”
一阵冷风夹着几丈高的雪粉刮过,少女原地站定,蜷起身子。酷寒的洗礼过后,她的眉毛和头发都染上了霜色。
有那么一次,男爵以为她要说点什么,结果只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喷嚏。
芙尔泽特揉揉发红的鼻子,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单眼视物,难免把握不准方向感和距离感,因此她每一步都走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噢,我差点都忘了。你已经不是那个莱芙拉了,那些龙飞往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自然跟你也没关系了。”
她停了下来。
瞧,这招一准管用。男爵得意地心想。莱芙拉何许身份,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其身份和地位的挑衅,记忆之中,她和尤利尔相处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这些琐事拌嘴。
然后她又打了个喷嚏。
男爵不无沮丧于自己被当成空气的尴尬境地,芙尔泽特只是稍事停顿,就再次迈步上路。
如果这时候突然冲出来几个丧心病狂的活尸,要么提早结束冬眠的狗熊也行,那该是多么精彩的场面——作为一只稔熟绅士之道的猫来说,舒尔茨绝不承认自己伺机报复的阴暗心理——不为别的,哪怕只是为了挫败她处变不惊的伪装。
可惜运气没有站在它这一边。
芙尔泽特很从容地经东大门离开了伊舍菲尔德,沿途只碰到了零星几个活尸,且暴露在阳光下,没能给她制造多少麻烦。
这样的好运不会一直伴随她。就算幸运女神果真偏爱莱芙拉,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被饥乏、寒冷和伤病所压倒。
她现在不仅瞎了一只眼,还总是走上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歇息,每次暂作休整的耗时都比上次更长。男爵看着雪地里断断续续的血珠,知道她左腿的伤势在逐步加剧,到了某一时刻,这个积重难返的累赘就会彻底拖垮她。
莱芙拉是个精明的赌徒,她从不放无的之矢,逞无能之强,正因如此,舒尔茨才对她的选择百思不得其解。
她本来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登上那艘驳船,借由那位年轻神甫及其女伴的帮助,不出一天功夫她就能顺利抵达柯松下游的渡口。接下来的戏码就全是老生常谈,它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无非色诱、离间,榨干利用价值后再当作踏脚石狠狠地踩一脚。
就连尤利尔这种心如磐石、骨子里还透着乱伦倾向的变态都照样拜倒在她裙下,它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抵御莱芙拉的攻心计。
可她偏偏放弃了这条事半功倍的捷径。
为什么?
它看见少女的背影摇摇晃晃,一头扎进棉花团似的积雪中。
男爵等了一会儿,见她趴着不动,以为是昏了过去。走上前凑近一看,才发现雪壑下有条涓涓细流,她正一捧一捧地舀水送进嘴里。
“我承认自己被你弄糊涂了。告诉我,究竟是我一直以来忽视了你有严重的自虐倾向,还是说你正在酝酿着给我来一个大惊喜,一个能转瞬扭转颓势的绝妙计划?”
芙尔泽特透过凌乱的头发瞥了它一眼,还是不说话。饮了几口雪溪,她舔舔冻得发乌的嘴唇,磕磕绊绊地爬起身,准备接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