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唯一的目的,他必须舍弃掉其余一切,包括对沙维和莱芙拉的恨。
索菲娅在不安的等待中,听见对方深深吸气,随后恢复了平静的口吻:“火熄灭了,就只剩下灰烬了……既然如此,那就带路吧。”
……
芙琳和库恩登上该隐山时,暮色已至。
“你看!”蒙泰利亚人忽然指着天边大叫。
芙琳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天边火烧的红色云海翻涌不止,成群结队的乌鸦从西边飞来,仿佛一大片乌云掠过山顶。
这不同寻常的异象,陡然加重了芙琳心中的不安。
“快,跟上,”她阴沉着脸,催促半身人加快速度。
夜以继日的奔波和攀登让两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但当他们看到宫殿外黑白双龙惨遭肢解的庞大遗骸时,疲劳感顿时一扫而空。
黑龙格拉纳希法的脑袋就枕着白龙爬满蓬厚菌衣的背脊,蜷伏的躯体犹如一座陡峭的小山,骨骼上连带的血肉和脂肪,一块块地融化脱落,掉进腹腔的一盆沸腾血池里,滋滋冒烟。而被黑龙压在身下的白龙阿鲁斯,下场更为凄惨,它从鼻尖到尾巴,全身都被病态繁茂的菌落侵占,浑身泛绿,它的眼眶里更是冒出一大串肉红色的蘑菇,许多未曾见过,更叫不上名来的深海虾蟹,在这片新生的菌林间爬来爬去。
古龙的尸体不止两具。
他们往宫殿内部进发的途中,悉数发现了另外四头古龙的下落,无一生还。
从明显遭受外部创伤导致的死状来看,出手的不大可能是莱芙拉,毕竟她一向青睐秘密谋杀,而非简单粗暴的杀伐。
既然尤利尔有能力一举扼杀六条古龙,那么会不会……芙琳不敢往下想,但她又忍不住报以一丝侥幸。
只是当她翻越一片塌毁的残垣,进入被战斗完全摧毁的宫殿中庭,她的心瞬间沉到了底。
“不……”她没有注意脚下,被一块从废墟里斜支出来的断木桩绊了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飞扑向倒在喷水池边的猎人。
库恩紧跟在后,但离得越近,他急促的步伐就越是放慢下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斥力在拒绝他继续向前。他最终呆滞地停在了里喷水池三米远的地方,不愿再多靠近半步。
他看见芙琳努力把半个身子沉在水里的猎人捞了出来,跪在地上,将他翻过身搂进怀里,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地呼唤他的名字,又把脸埋进猎人的胸膛,俯听心跳。叫着叫着,她就哭了出来。
库恩看着她悲哀的背影,像一片在风中颤抖的枯叶,无以复加的哀恸梗塞了她的喉咙,想要放声大哭,却断了气,发不出声。
芙琳终于如愿拥有了这个男人的全部,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库恩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强忍着眼泪,正要举步上前。突然间,一束强光撕破火烧云遮蔽的红色穹隆,轰然坠入宫殿北部的某处,不及片刻,遮住天空的红色大幕就被彻底地揭开,万丈星光如夏季的流星群般投奔而来,全数汇入光芒照耀之地。
在混沌之海中盘桓的亿万灵魂,汇成惊天动地的骇浪,与漫天的火烧云一同翻滚、融合,向着物质世界逃逸而来,库恩怔怔地望着天,只觉得好像整块天都要塌下来了似的。
在这凡人皆须叩首臣服的天之威容下,芙琳眼底却燃起了仇恨的火焰,愤怒扭曲了她的面孔。她放下猎人业已冰冷的身躯,双目怒瞪着那处群星坠落之地,唰的拔出剑来,狰狞的疤痕顷刻浮现出她的脸庞。
库恩下意识想要拦住她,但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快速扑上去,扶起猎人的身体。的确没有心跳了,体温也消失殆尽,死亡已成不可挽回的事实。
然而,他莫名回想起和索菲娅带着他前往贝利里奥斯时的情景,倘若失去灵魂也算是一种死亡,那么对尤利尔而言,这并非是他第一次涉足此境。
他清楚地记得,尤利尔曾在两人的某次闲谈中,留下了一段令他至今记忆犹新的对话:“对于我的妻子,只有一点我不曾怀疑。”
“那是什么?”
尤利尔胳膊肘靠着栏杆,目眺远方:“假如我终有一死,她绝不会让这机会旁落他人之手。”
就是凭着这句话,库恩才没有放任悲伤冲垮自己的理智。也许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别无深意,可他相信尤利尔的判断。正如他对尤利尔一如既往的信任。
他用力扒开猎人的护臂,翻起他的袖管,果然找到了那枚预料之中的印记。
双环衔尾蛇仍然维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辉。
“芙琳小姐,你不能去!”
芙琳没有理会他,迈着阔步奔寻仇敌。
情急之下,库恩只得暂时放下猎人,起身大步追了出去。他在后面不停地叫喊,可走在前面的芙琳充耳不闻。
“听我说!”库恩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追过去又能怎么样,尤利尔都打不赢的敌人,你去不就是送死吗?”
芙琳猛地甩开他的手,回头怒目而视。
库恩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是,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命,可我既然在这儿,就不能不管你的死活。先别冲动,听着,要说有谁最在乎尤利尔的性命,那个人绝不会是你和我……”
话未说完,他的衣领就被芙琳提了起来,脖子勒紧到近乎窒息。
面对那双杀气腾腾的褐色眸子,库恩面无惧色地说道:“你可以为了给尤利尔报仇去愚蠢地寻死,这是你的选择。但有一个人和尤利尔从根本意义上就是连体共生的双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们很可能低估了夫妻之间的默契程度……”库恩被衣领卡着脖子,喘不过气来,“你,有看到莱芙拉现身么……?”
勒紧的衣领忽然一松,库恩脚尖落地,膝盖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芙琳没有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便向倒在喷水池旁的猎人跑去。
第九十二章终局(九)
库祖玛跪在苍白的圣树下,端举起盛放着一枚心脏的破旧石杯。石杯满盈鲜血,龟裂因圣徒之血的浸润而弥合,尘埃被圣徒之血涤去,石壳如高温下的漆皮般翻卷、脱落,露出包裹其内的金黄色。
随着石皮完全剥去,一只金色的圣杯被牧羊女捧在手中。离开了肉体的心脏并未停搏,依然在金杯里鲜活蓬勃地跳跃着,一胀一缩间,心室中闪过白炽火种的光芒。
她一手捧杯,一手握着黑曜石匕首,对准了杯里的心脏,嘴里默念着什么。不是祈祷。她不是任何人的信徒,也没有任何存在值得她信奉。若非巴姆篡夺了权柄,她自己就是需要被敬畏和信奉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把高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
黑曜石匕首的尖端一点点刺了进去,剜开肥厚的心脏,起先流出的是血,而后却成了黏稠的白色乳液。脱离了宿主的心室,火种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从生命果实中汲取分离出的汁液。而这只破朽的石杯,便是那枚被巴姆掏空榨干的果实,它前后被榨取了三次,变成了这副破烂不堪的模样。
如今同时受到圣徒与古老眷族两股血脉的滋养,以尤利尔·沙维的灵魂为依托,即使是分割数次的火种,仍然显得茁壮如初,不断渗出的乳汁满溢出来,舔着杯沿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丝毫没有枯竭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