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至见于无量无边诸白骨人,纷乱纵横,或大或小,或破或完。”
一片空灵的静谧之中,顾时雪呼吸逐渐微弱下去,大睡如死。她的心跳渐渐放缓,趋近于无,体温也缓缓下降,肌肤上蒙上了一层尸体般的惨白,就那样坐在那里,脑袋低垂,一动不动。
风吹日晒,虫蛀鹰食,肉身腐朽,只余白骨。
不净观。
她的感知逐渐扩散出去,似乎是见到了芸芸众生,在世上生死挣扎,众生皆苦。此乃慈悲观。
再见顺逆十二缘起,一切法皆从因缘生,前因后果,空无自性,历历分明,此乃因缘观。
而后是念佛观,又云无我观。大千世界,在顾时雪的念头之中一一抹去,最后只剩下鸿蒙初开般的寂静。
最后是数息观。念无所起,众犯不生,息心亦定。
顾时雪睁开眼。
眼前并非僧庐,而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极致的寂静,像是连自我都要在这无穷无尽的虚空中被消磨掉。她茫然四顾,忽然见到远处像是有一个小小光点。念头刚刚升起,那光点就骤然扑进,一片纯白从前方席卷而来,将她吞没下去。天地间就像是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浓雾,而在浓雾尽头,一道身影缓缓走来。
顾时雪睁大了眼睛。
从雾中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她。
就像是水中的倒影。
那“心魔”的嘴角扯了扯,平静地看着她,道:“你终于找到了我了。”
顾时雪围绕着另一个自己转了一圈,啧啧道:“不愧是我的心魔,简直我一样美若天仙!就连身材.......”她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心魔”看有没有腹肌。那“心魔”瞪了她一眼,顾时雪讪讪地停下手,然后举起大拇指,道:“连身材都是一样好!”
“心魔”脸上自始至终神态平静,只是稍稍有些小无奈,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像是个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
顾时雪摸着下巴,道:“不过既然是心魔,我以为你应该更……狂气一点才对,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端庄?”
“心魔”看着她,目光中露出些微的怒意,道:“因为我才是顾时雪,你才是那个心魔!”
顾时雪哈哈大笑:“你要真是我的心魔,那看上去好像没有我聪明嘛~这种话怎么可能骗得了我?”
顾时雪
忽地一愣,想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噫?”
......
在月色之下,陆望抖着猫耳朵,对她道:“.......人这一辈子,总有些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应该如何如何,心魔就从这种想法里头诞生。本质上,它是对自我的否定.......”
......
她确实有过那么一次对自我的否定。而且是极为强烈的否定,强烈到她甚至想要自杀。
在她小时候.......
另一个“顾时雪”眯眼看着她,嘴角冷冰冰地扯了扯,道:“想起来了?”
顾时雪愣在那里,回忆汹涌地撞入心头。
想起来了。
另一个顾时雪语气有些复杂,缓缓道:“当初.......父母死了,唯一陪在身边的秋姨又遇到土匪,你……不对,是我。我一个人从破庙的狗洞里跑出去的时候,感受何等绝望,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时候我太害怕了,也不仅是害怕,还有痛恨和羞愧,痛恨自己的无能,羞愧于自己抛下了秋姨一个人逃跑,所以那个时候……”
顾时雪茫然无措,喃喃道:“所以……那个时候……我出现了?”
“心魔”看向她的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怜悯:“是不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顾时雪没有回答,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脑子里像是有破碎的声音在传来。
僧庐之中,顾时雪的身体一下子瘫倒下去,老僧伸手将她扶住。顾时雪的眼睛没有睁开,但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栗,筛糠也似,心跳开始急速地上升,额头上青筋爆出,让人甚至担心她的血管会不会炸裂开来。
时光的冲刷,会让一切记忆都为之淡去。但有些伤口实际上一直没好,当你将其上的痂撕开的时候,涌现出来的仍然是那种血淋淋的疼痛,新鲜如昨。原来长久以来,那种剧痛只是被忽略了,它从未远去。
“快跑.......”
“时雪,你快跑!”
“跑啊!你家就剩你一个了!”
“啊——”
哭喊,尖叫,大笑。
黑暗......
她只觉得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过去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但她清楚知道这不是梦。回忆一下子涌了上来,她遇到的那些人,经历那些事,她有过的所有悲欢喜乐……如此真实,但又仿佛恰恰相反,如此虚无。假如一切都是梦,那么生存于世界上的她才该化为一场幻梦,然后如泡沫般消散。她原本就不应该存在。
心底,来自自我的认知正无情地告诉她一个事实。
眼前那个,的的确确才是这个身体里真正的“顾时雪”。
而她,才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心魔。
第五十章 心魔竟是我自己
顾时雪缓缓睁眼,以左手支撑起身体,向对面的老僧道:“多谢住持。”
老僧笑道:“无妨。恭喜施主,现在施主已经过河了。”
顾时雪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深深呼吸,左手指向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