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给我讲,他也不知道他爸妈是谁,他是个奴隶,从小就在大剧院里负责给演员洗衣服。后来先知把城市解放了,那天起义军战士们给他穿上衣服,给他吃的,告诉他以后就是自由民了。他看见起义军的制服特别暖和,自己除了洗衣服也不会干别的,就参军了。”
“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穷逼,都苦哈哈的。”
“没有谁瞧不起谁,毕竟大家过去过得都很苦。说句比较自私的话,当时我心里突然间就舒服了,原来倒霉的不止我一个,甚至可以说运气很好。因为我现在是勇者了,还有一座庄园,有女仆给我打扫洗衣服。”
“但这事儿当时我没说,毕竟这些东西他们都没有。当时他们也都很伤心,我怕再说他们就更伤心了。不过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认为这个世界不公平。”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吧,我就开始想,我觉得就我一个人有女仆没什么意思,我想给我兄弟们也都整点女仆……”
“你别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时我的想法是:我现在过得这么好,可给他们讲我过得多好他们也不明白究竟有多好,所以如果他们都能过得好一点,就能理解我过得有多好。”
“那天我就跟他们说,等仗打完了,我给他们一人安排一座大房子,每人配个洗衣做饭的女仆。他们都乐,说讨个媳妇就够了。”
“那时候我只以为这场仗随便打打就完事了,有我勇者的身份在,即便打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有一天,我护送怀特运送物资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埋伏。”
说到这里,兰斯沉默了许久,喝了两口酒。
“那场战斗里,我死了二百四十个兄弟。”兰斯坐在屋顶上,盯着一旁随风发出沙沙声的树叶,“我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但我知道无论怎么杀怎么冲,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敌人。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一转头,就能感觉到我的队伍在缩水。”
“我很后悔啊……”兰斯轻声说着,“那都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好弟兄,在战场上,一转头就少一个,一转头就少一个,非常恐怖,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哪次一转头之后,我就没了。”
“我其实特别怕寂寞,我很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前你走了,朵缇雅也走了,但幸好菲菲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然的话,我可能没有勇气一直走下去。”
“那时候我喊,我是勇者,你们都别打了。”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军队里的弟兄们都相信我能带他们杀出去……但我不是来杀人的啊,我是想把怀特带回去的。勇者也不该杀人,勇者是保护人的啊。”
“可没有人听我的……没有人。”
“我看见他们被长矛扎满身子,我看见他们被砍断胳膊和腿再被砍掉脑袋,我看见他们血流如注,开膛破肚;我看见他们被偷袭,被围攻,被强杀。”
“可我也不是多有原则的人,很快我也开始杀人,杀得比谁都多。”
“那个时候,我后悔了,我甚至生气。如果你不打这场仗,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死。”
“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挑战旧秩序,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会死呢?”
兰斯默默地喝了一口酒,双眼渐渐开始放空:“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那场战斗结束,当时敌人虽然多,却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杀到最后杀红了眼,想回去问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打仗。”
“可清扫战场的时候,我发现不少我们的人还活着,就没那个闲心了。”
“有一个兄弟那时候其实已经快死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瞎了,但他问我们,我们是不是打赢了。”
“我说对,我们打赢了。我原本想说些关心他的话,想告诉他菲菲能治好他,可那个时候我只能说,我们打赢了。”
“他没能撑过去,我们的牧师数量太少了,根本治不过来。”
兰斯转过头,看着忽然间低下头去的菲菲:“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很抱歉。”菲菲小声说着,“我也很想治疗更多的人,但那时候我真的尽力了……”
“没事的没事的。”兰斯抱住菲菲,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都有必死的觉悟,我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才真正地明白了这句话。”
“那个兄弟的名字我都没记住,但我记得他跟我喝过酒,吹过牛逼,我还说以后给他整个大房子。”
“那个时候我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可他的眼睛已经烂了,就是两个血肉模糊的洞。”
“很恐怖,兄弟,非常恐怖。”
“他说,他村里穷,是先知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今年大家伙种的地八成粮食都归自己,没有人饿死。他害怕这样的日子以后没有了,所以才来当兵,不想让北方的贵族老爷重新回来。”
兰斯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夜晚的星空下,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在作祟。
“楚门,你以前对我说过,勇者当为不公持道,为逝者偿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明白,可我现在慢慢明白了。”
“我不明白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所处的环境叫作不公,因为我从未见过公平;我也不知道为何要为生民立命,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立命;我不知道什么叫为万世开太平,因为这个世界挺太平的。”
“后来我明白了啊……我全明白了。”
“公平就是,付出的人该有收获,至少不该让什么都没付出的人抢走他的收获。”
“立命就是,人们应该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他们有余裕去思考,有生活得更好的渴望和途径。”
“为万世开太平……就是为后代开辟出一万辈的和平,这一万辈里,没有外人敢欺负他们,没有天灾不可战胜,公平和立命都能保持住,人们不用担心意外和老死以外的死亡。”
“是这样吗?”
楚门点了点头。
兰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问道:“那我现在像个勇者了吗?”
“你就是勇者啊,一直都是。”楚门淡淡地说着,“只是过去名不副实,现在实至名归。”
兰斯笑了起来,笑了半天,笑容却渐渐消退,乃至平静。
“楚门,还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
兰斯站起身,站到楚门面前,俯视着坐在屋顶上的楚门。
夜晚很安静,树影婆娑,月隐星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