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让医生加班，特莱亚心里过意不去，在心里说了几十次抱歉。

很遗憾，又给人添麻烦了。

医生三两下把伤口处理好，离开前留下一张清单，上面是注意事项。

都是常见项目，伤口不能沾水，饮食清淡，可以适当食用一些补充蛋白质的料理，还有避免过度运动撕裂伤口。

从结痂到彻底恢复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不能随意走动，需要移步的事情尽量交给侍女，要到什么地方也尽量借助马车等交通工具。

特莱亚有种被禁足的感觉。

等医生回去，侍女们为她放好洗澡水，小心翼翼地替她清洗身体和头发。皇帝的态度有些令人在意，小声嘀咕了一堆，又叫来侍女长，两人咬耳根说悄悄话，模样特别亲密。

皇帝似乎只会和侍女长推心置腹地交谈，其他人完全被排除在外，包括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或者很多送进皇宫的侧室。

六皇女的母亲就是侧室，地位也就比失去母亲的皇子皇女高一点，也比那种侍女上了皇帝的龙床诞生的孩子地位高一点点。如果她的生母看到这副郎情妾意的画面，敏感多变的心情想必会受到些许刺激，心脏的位置又疼又痒。

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呢？再怎么说也是结了婚的夫妻关系，感情先放在一边，看自己的丈夫和青梅竹马照顾她的侍女长眉来眼去，没吃味是不可能的。

五味瓶已经打翻了。

洗过澡，换上干燥的衣物，被一群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侍女护送到卧室，终于迎来了单独相处的时机。

沉默寡言的皇帝，坐在桃木桌前，对着一盘用石头雕刻的国际象棋入神。雕工精美，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稀罕物品，应该是专程差人定做的东西。

皇帝和皇后的棋子已经被团团包围，即将要被黑方chessmate。

那两枚棋子的处境，和他们俩现在的情况相似。

时间才九点钟，离就寝似乎有些早。明天被皇帝特意免了早课，让她安心休息一天，隔天再去听讲。当然，走路是有侍女伺候，不会亲自用双脚踏地。其他皇子皇女进入学堂还得步行，皇帝特许她可以叫侍女抱着或者背着进去。

一旦脱离按部就班，事事都被人安排好的生活，便会陷入迷茫。

特莱亚不知道要做什么。

以前的睡前时间基本上都贡献给阅读小说，现在不能单独住一个房间，许多行为都得注意。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只有躺下睡觉了。读书的时间可以挪到别的时段，皇帝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和自己呆在一起。

“父皇，我……我现在可以先睡吗？”

说话的语气很没自信，好像犯了滔天大错的罪人似的。

皇帝“啪”的一下，将手边的棋子推倒。

“在睡觉之前，有没有兴趣听睡前故事？”

“故事？当然有。”

其实特莱亚兴趣不大，为了迎合皇帝，不得不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皇帝对她的小心思摸得透彻，哼了一声。

“你根本就没兴趣吧？”

“怎么会，父皇您何出此言？”

“你真以为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吗？我愚蠢的女儿，别小看人了，我可是皇帝。”

没有像和侍女一样自称为“朕”，而是相对平和的“我”的称呼。皇帝转身走到床边，蓝瞳中积蓄怒意。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兴趣就是没兴趣，为什么不能坦诚相告？我不喜欢说谎的人，就算你是我的女儿也一样。所以别对我满口谎言，你也不想被我讨厌吧？”

“父皇，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我需要听到你真实的想法。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肩膀被抓住，皇帝用了些力气，肩胛骨的位置微微发疼。

辜负了生母的交代，跟皇帝发生不愉快的事，应对起来颇有难度。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父亲的责备，他的身份不是皇帝，只需要默默跪着听完，在房间里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第二天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但是，皇帝虽然是他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这个殊荣能享受到普通人家父女的待遇，今天被特意留下放在他的身边待着都还是第一次。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脾气往往捉摸不定，比天气还难预测，她根本不知道这人想的什么，也就无从应对。

现在的想法，主基调必定是厌烦。

能跟皇帝说自己对他感到厌烦吗？当然是不能。若是自己情商和智商一直这么低，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这么不会读空气，恐怕自己早就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父皇，我累了，拜托您让我睡觉。”

“闭嘴！不回答问题今晚休想睡。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一方畏畏缩缩，另一方咄咄逼人，特莱亚明显是弱势的一方，委屈的情绪越发高涨。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至少，她认为今天自己没有犯错。假如不小心摔一跤也是罪过的话，那没什么好解释的。

痛在自己身上居然还被谴责，属实离谱。

脑后的反骨蠢蠢欲动，逆反心随着不断加速的心跳扩散。也许是脑子突然一热，对皇帝古怪脾气的忍耐到达了目前的阈值，突然有了和他正面硬刚的勇气。

“父皇，如果您真想知道我的想法，那我就满足您的愿望。我——非常讨厌您。我讨厌您高高在上的态度，讨厌您对女人的轻浮态度，讨厌您油腔滑调，讨厌您明明一直对我不管不问，今天却唾唾逼人，对我指手画脚，讨厌您对我爱答不理，讨厌您性格冷淡，明明我是您的女儿，我们平时相处却如同陌生人，没有更深的交集……”

一口气把想法全都说出来，心里顿时畅快不少。

后果怎样已经不想考虑了，最差的结果还不就是一个“死”字？就算头掉，不过碗口大的疤而已。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皇帝一气之下，不仅处罚自己，砍了自己的头，还会连累自己的生母和母亲的家族。比如母亲和自己一同赴死，被皇帝迁怒送上死刑架，之后母女俩成为整个皇城的笑柄，母亲的家族成员全部被当成废物流放，逐出到边境。

如果侥幸不死，自己名义上的父皇，皇帝还念及自己的母亲好歹是他的侧室的身份，只是把自己和父亲一起赶出皇宫，赶回母亲的家族中，这样的结果倒也不错，她可以回到乡下，继续住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间小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用不着困在令人窒息的金属牢笼里。

说不定，心里就是如此渴望，所以才做出激怒皇帝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