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时分,慕容媞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言如许同她说的那些话。
“慕容媞,你嫉妒我。”
“我比你知道得多,也比你敢言敢说。”
“你大昭第一才女的名号,因为我的存在,日渐蒙尘。”
这些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
慕容媞并不明白,言如许方才对她说那么多,并不是想要“击败”她,她最想告诉她的那一句,是“嫉妒背后是最深的羡慕和认可”。
言如许见证了李长霓凋零的一生,也经历了为情所困窘迫难堪的前世。因为言灵施和陆逢渠,她参透了女子若将男子摆在自己头里,必将苦不堪言。
当今世道,男子为天,生来的高位让他们习惯了俯瞰的视角,就连毫无廉耻、丑陋不堪的窦望山,都敢肖想惊才绝艳的慕容媞,都觉得言如许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才能同他窦家结亲。
女子们却困在一道井中,渊深水冷,一辈子的终极目标似乎就是冒出头喘口气,看一看井口的天。人在险境,比起将身边的陌生人当做同类,更容易将她们当做敌手。
将她们打倒,踩在她们身上,就能离天更近一些。
而在这样的生死角斗中,男子们就趴在井沿上看。善良些的为她们鼓劲儿,不善良的往井里扔石头,而发自内心认为她们本不该当此绝境,从而愿意伸手帮她们一把的,世间罕有。
可言如许忽略了,她懂得认输和放下,是因为她在长达四十年的前生里当惯了输家,很多事情,她也不得不放下。
她的大彻大悟,是漫长岁月和经年心伤馈赠给她的哲学。
然而今日的慕容媞,只是一个困在井中、全新的从无败绩的少女。
她如何低头,又如何放下?
慕容媞想着言如许说的那些话,眼睛里逐渐有了水光,水光里有恨,也有狠。
“慕容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媞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仓促地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
她回头看着陆逢渠:“小侯爷有何指教?”
陆逢渠看着她的眼睛,不禁蹙眉:“你哭什么?”
慕容媞看着陆逢渠眼睛里的疑惑,听着他此刻的问询。
她突然就萌生一股冲动,她很想扑到陆逢渠怀里,卸下那些所谓大家闺秀贵女表率的伪装,任性地狠狠哭一场。
可她没有,慕容媞也有慕容媞的骄傲。
“没什么,春日风里夹了柳絮,有些迷人眼。”
陆逢渠端详她一会儿,继而点了头:“一道出宫吧,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慕容媞的心跳快了一瞬,萌生了一些期待:“嗯。”
两人并肩走着,过往的宫人都不禁侧目,陆逢渠英姿玉面,慕容媞海棠醉月,任谁看了都是一对璧人。
在众人的注目下,慕容媞心中因言如许而生的烦闷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带了相思意味的喜悦。
崇阳侯府送了聘礼到慕容家不久,慕容媞同陆逢渠就在崇阳侯府的黄梅院落起了龃龉,当夜她同慕容夫人说了,慕容夫人气得摔碎了三个茶盏,差点杀到崇阳侯府给她讨公道。可慕容铁却说聘礼若当即退了,就同崇阳侯撕破脸了,且再缓缓。
这一缓就到了现在。
慕容夫人提醒过慕容铁一次,要他退聘,慕容铁本也打算找日子将此事办了,可偏偏又出了窦家的事。
窦家被抄之后,慕容铁态度大变,将慕容媞叫到了书房。
“媞儿,今日为父找你来,是想同你说,为父希望你能嫁给陆逢渠。”
慕容媞惊讶:“为何?父亲,女儿不是不给他机会,只是他太倨傲,看轻女儿……”
慕容铁:“媞儿,家中三个孩子,你长姐婉顺知理,却谦和有余、决断不足。你妹妹天真烂漫,却太过单纯,不够聪明。唯有你,有为父年轻时的些许风姿,故而为父一直最疼你。你虽是闺阁女儿,但我慕容家没有男丁,为父将你当做慕容家的希望,有些事情,为父今日也不避讳你。窦家这桩事,陆逢渠是出了力的。”
父亲的这句话让慕容媞讶然:“陆逢渠?他出力?他为何……”
慕容铁:“太子责罚窦望山,窦何要利用儿女婚事臊太子的脸,表面看他只是心疼儿子要同太子置气,实则是太子与康王之争。”
慕容媞经慕容铁一番提点,很快就明白了:“可是陆逢渠,他怎么会参与?”
“他自幼同太子一起长大,说一句亲如兄弟亦不为过。此间门道说来话长,你只需知道窦何阖家覆灭,有他的手笔便是。”慕容铁叹息:“为父要同你说的是,这桩事,他显然是给慕容家留了情面的。”
慕容媞更茫然了:“女儿不懂。”
“窦何这等大案,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过了,理应由大理寺主审,但他却没有惊动我。”慕容铁眼里流露出欣慰:“无非是因你长姐是康王正妃,咱们和窦家算是沾亲带故,夹在中间不好做人。而他有这份顾忌,是因为他同你有婚约在身,终究是怜惜你啊。”
慕容媞明白了一些,但还是有疑虑,那日黄梅院中,陆逢渠明明……
“可是父亲,陆逢渠他……”
“你姐姐已经嫁给康王了,咱们家难免被当做康王一党。你若嫁给陆逢渠,一能保得慕容家立身中正。二是……若他日太子康王真的兵戎相见,无论谁胜谁负,你同你长姐都能相互照拂,保得慕容家阖家平安。”慕容铁说出了这桩婚事的要紧处:“而且媞儿,为父说句话,你莫要失落。男儿眼界,总要比女儿家更高广些。陆逢渠现下可能确实对你情谊不深,才有你所说的黄梅园一事,但他是个聪明的,以他的身世,若能同慕容家结亲,于仕途上可少走十数年弯路。他如今护着慕容家,看重的或许是你的身份多过你这个人。但媞儿你何等聪慧动人,难道还怕没有陆逢渠拜倒在你裙下的那天吗?”
慕容媞被慕容铁点燃了斗志:“父亲,女儿明白了。女儿会嫁给陆逢渠。为了慕容家,也为了女儿自己。”
慕容铁拍拍她的肩膀:“真是爹爹的乖女儿。”
此时回想书房种种,慕容媞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话。
是啊,陆逢渠也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她这个大昭第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