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玉堂金阙 看泉听风 1409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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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少女清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陆希循声望去,一名衣着清雅华贵的花季少女款步入内,芙蓉秀面上带着沉静温婉的笑容。

“阿薇姐。”陆希起身相迎,却被候莹笑着轻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起身,“阿妩呢?”陆希问。

“她一会就上来了。”候莹柔声道,“她说阁外腊梅开的不错,想采几支来,插在书房里。”候莹是常山长公主同前夫候达的遗腹女,常山嫁到陆家后,就和常山一起住在陆家了,阿妩则是陆希同父异母的妹妹陆言。侯莹小字阿薇,陆言小字阿妩。

陆希道:“我记得书房里正好有个白瓷的腊梅花插,正好配采来的梅花。”

“阿妩也是这么说的。”候莹微微笑道,侍女待她落座后,奉上菜蔬汤。

两人遂不在言语,低头用起各自的餐前点心。

“大郎见过崔阿姊、长姐。”陆大郎这时也由其乳母向氏抱着进来了,许是昨晚吓着了,胖乎乎的小脸看着有些恹恹的,红润润的小嘴也有点干裂。

陆希低头专注于自己早膳,候莹对他和善微笑,向氏接过丫鬟递来的喷香肉粥,舀起一勺,吹得略凉后,送入他的嘴里。

“让他自己吃。”女孩清淡淡的声音突然响起。

“嗄?”向氏怔了怔。

“我说让大郎从今开始自己吃东西。”一名容貌同陆希、候莹都有几分相似女孩,走入了暖阁,一双陆家人特有的桃花眼淡淡的扫了陆大郎一眼,“大郎都五岁了,也该学学礼仪了。”

“是。”向氏忙将手中的食柶放在陆大郎手中,示意陆大郎自己吃饭。

陆大郎扬手“啪”一声,将食柶拍在了地上,“不要!我要阿姆喂!”陆大郎从小被长公主宠惯了,也就在陆琉面前收敛些而已,三个姐姐平时很少同他说话,见他也是笑脸相迎,他当然不怕。

陆言对陆大郎任性的举动也不以为意,同候莹、陆希见礼后坐于陆希下方,浅酌了一口蜂糖水,“那就别吃了,什么时候肯自己吃东西了,再吃饭吧。”陆言也是昨天听说了父亲教训陆大郎后才发现母亲宠爱大郎太过,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

“什么!”向氏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陆言,结结巴巴道,“二娘子……大郎还小……”

陆言比陆希小两岁,今年才十一岁,形容尚小,但容貌已经出落的精致之极,可见将来绝对是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听到向氏结结巴巴的求情,她粉嫩的樱唇一弯缓声细语道,“我与阿姊周岁后,便可自行进食,阿弟身为男孩,且年至五岁,有何不可?”

向氏嘴张了张,求情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她求助的目光落到了陆希身上,可陆希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们,显然是不准备理会这件事。

下人见人已经来齐,陆续的奉上正餐,清淡可口的菜蔬汤、冒着热气各色的糕点、各式粥品……食物的香味在暖阁里弥漫。暖阁里只有三个能做主的人,陆希不想管、候莹不会管,陆言开口这么说,向氏只能是是应声。

“哼!不吃就不吃!”陆大郎颇是硬气的说,“我找阿母去!”说着扭着小身子咚咚的往外跑。

陆言也不拦着他等喝完蜂糖水,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后方道,“母亲一早就入宫了,估计要等寿诞结束,才会回来吧。”

陆希和候莹同时抬头,候莹错愕的问:“阿母何时入宫的?”

“今天一早。”陆言愉快的说,“应该是为了外祖母寿诞的事,她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那我们明日怎么去万松寺?”候莹问。陆家绝大多数人信道,而郑家大部分信佛,常山公主是佛道两信,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佛寺、道观进香。临近元旦,三十日白天陆家全家就要入宫,参加每年的元旦盛会,直到元会一日下午才会回来,故常山每年都会在提前几天去佛寺、道观进香。

“自然是坐车去。”陆言说。

候莹大眼盈盈的无声的望着陆言,陆言同候莹对视半响,终于泄气的说:“阿母说,会让人来接我们啦。”

候莹这才满意的朝陆言一笑,陆言嘟囔道,“万松寺离家里又不远,有什么好担心的。”

候莹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个女孩子总不能孤身出门吧?”

陆言暗暗撇嘴,阿姐就是太小心了。

陆家的孩子每日一起用餐的规定,还是众人祖母袁老夫人在时立下的规矩,那时候袁老夫人除非是病得起不了身了,不然每日清晨总是会和孩子们一起进朝食,风雨无阻,袁老夫人去世后,陆希几人也把这习惯保存了下来。

“大娘子、二娘子、候娘子。”三人饭毕,管事的仆妇上前回道:“织染署、长冶署的人求见。”

“让她们进来吧。”陆希说。

织染署、长冶署皆是少府名下的官署,顾名思义掌管宫中纺织制衣、长冶署专司范镕金银铜铁及琉璃玉作,平时三姐妹大部分衣服以及首饰,都是出自这两个地方。

“是。”

“老奴拜见安邑县主、阳城县主、候大娘子。”进来的几名妇人跪地行礼道,她们是来给三人送,三人新定制的衣物首饰的。陆希和陆言,皆是有朝廷册封的县主,陆希封地为安邑,陆言封地为阳城,而候莹并未册封,故大家只称呼她的排行。三人新衣服首饰,是为了崔太后寿诞而特别定制的,之前已经送过来一次了,可还有小细节处不合三人心思,故又拿回去了重新改了。

三人并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短襦长裙,而是让人做了曲裾,因是崔太后的大寿,都选了相对喜庆的蔷薇色,看似素面无纹,但妇人手轻轻一抖,将曲裾展开的时候,花纹随着裾袍的起伏,随转光闪,柔滑的缎面上花纹夹杂其中,领口袖口上还绣着精细的暗纹,陆希的曲裾上织绣的花纹是梅花、陆言是牡丹,候莹为芍药。曲裾下,陆希配了一条白绫裙,裙摆处绣了一支探出的绛梅,而陆言则是一条鲜红素面石榴裙,而候莹选择了一条棠棣色的多褶裙。

几名妇人等三人从屏风后穿好衣服后,连声夸奖三人容貌出色、气质端方。

这种妇人走惯了高门大户,嘴上惯会奉承,三人自然不会理会,陆言背过身去问,“阿姐,你们帮我看看,背后可合身。”

“挺合身的。”候莹说,陆希也点头附和,“我看这次差不多了,不用让人改了。”三人对视一眼后,陆希回头对几位妇人道:“诸位辛苦了。”她对穆氏使了一个眼色,穆氏就让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上来,上面摆放了数十个荷包,穆氏一一分给诸人。

那些人掂了掂荷包,一个个的笑来了脸,还是陆家打赏大方!其中一名织染署的老妇道:“三位娘子怎么不和崔大娘子一样,外头罩件雀金裘,再配条百鸟裙,那多雍容华贵!”

“哦?崔大娘子让你们织了雀金裘和百鸟裙?”陆言颇有兴致的问。

“是。”老妇颇为自豪的说,“是崔家大娘子让我们织的,可费我们足足的一年的功夫啊!她还让长冶署的人,制了一套珍珠点翠首饰呢!”只不过打赏就赏了一匹布而已,大家分分连喝口酒的钱都不够。

陆言道:“既然她都有了,我难道还同她穿一样的衣服不成?”

“二娘子说的是,雀金裘再珍贵,我们织室里花上一年的功夫也就织出来了,你这套珍珠首饰那才叫绝品呢!十六颗一色龙眼大小的珍珠,那可是举世罕见的极品,没个十几年功夫,哪里收集的齐!”那老妇谄媚的说。

陆言抿嘴微笑,“你倒是个巧嘴。”

“老奴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妇指天画地的说。

“既然你是个老实的,我就多赏你一份了。”陆言说着她示意自己的侍女又递来一个荷包给老妇,老妇接过荷包,给陆言磕头,眼角笑出了两朵菊花。

等少府的人退下后,陆言脸上笑容一敛,冷哼道:“雀金裘、百鸟裙、点翠首饰?哼!从头到尾披一身鸟毛?她也不嫌臊得慌!”

陆希扑哧一笑,阿妩这形容还真贴切,可不是披一身鸟毛?

“阿妩。”候莹皱着眉头望着陆言,“你怎么能这么说大表姐呢?”

“大表姐?”陆言撇嘴,“她崔孟姬算我们哪门子表姐?不就是被阿舅夸了一句她还当了真?”

候莹无奈的摇头,轻声劝道:“到了宫里,你可不能再和表姐斗气,再过几天可就是外祖母寿辰了。”

“阿姐,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陆言嘟了嘟嘴,“雀金裘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早有了!”

看着陆言孩子气的模样,候莹、陆希皆莞尔,陆希说:“你都说人家披了一身鸟毛了,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我没有不服气啦。”陆言不依的腻到了两个姐姐中间。

候莹轻笑的搂住她,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描淡写道,“她已经是‘孟姬’,你同她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还想和石季伦一样,让丫鬟披着雀金裘去见她?”候莹素性温柔,平日她也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可见她对崔孟姬印象也不是很好。

伯孟,伯为嫡长、孟为庶长,崔孟姬正是崔陵的庶长女,但因崔陵并无嫡女,而崔孟姬从小就生的玉雪可爱、聪明伶俐,深得嫡母怜爱,由嫡母抚养长大,大家也就渐渐忘了她庶出的身份。加上崔家目前正炙手可热,圣上又露出想让她入天家的意思,众人更是把崔孟姬捧得比天还高。

石季伦则是先朝一位著名的富豪,据说此人富可敌国,一次皇帝穿着进贡的火浣布去他家中,此人故意自己穿着平常的衣服,而是身边奴婢五十人却都穿着火浣布迎接皇帝,当然这番张扬跋扈的结果是被皇帝诛三族。

“我才不会做这么没教养的事呢!”陆言反驳道,“阿姐说得对,她就是披了一身鸟毛,还是变不了凤凰!”

说起崔家和陆家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崔太后原本是先帝郑裕的侍妾,而郑裕原配陆氏则是陆希的堂祖姑。当年郑裕尚未登上帝位的时候,郑家还属于梁朝权臣的时候,郑裕同陆琉的父亲,也就是陆希的祖父交情很不错,陆希的曾祖父也非常看好郑裕,常说郑裕是人中龙凤,甚至还把侄女许给了郑裕为妻。

陆希的堂祖姑陆氏,嫁给郑裕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如今的豫章长公主。后来陆氏去世,郑裕为了子嗣,纳了商女崔氏为妾,崔氏肚子很争气,给郑裕生了一子一女,长子正是当今圣上,幼女则是陆希的继母郑宝明。崔氏虽然给郑裕生了儿子,但郑裕登基后,却一直没立后,只追封了陆氏为皇后,册封崔氏为崔贵妃。崔氏直到儿子继位,才被人称为崔太后,崔氏心心念念的皇后之名,恐怕也只能等以后追封了。

或许是因为崔氏之前一直被陆氏压在下面,突然有一天扬眉吐气了,崔家就越发的想把陆家踩得越低越好。无论是崔陵,还是崔家的几位娘子,只要逮到机会,就喜欢和陆家比试。崔家几个姐妹,同陆氏姐妹比穿着、首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陆希从来不理会。陆言心里很不服气,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作出如同崔氏姐妹一样无聊举动,所以只能跟两个阿姊一样选择无视,顶多私底下和陆希、候莹抱怨几句。

三人定好明日起身的时辰后,就各回自己书房了。陆家有家学,因已临近元旦,家学已经放假了,三人也就在各自的小书房里看书。

陆希抄完了一页经书,春暄借着她休息的空隙,给她上了一盏茶水,“大娘子,高二少君来了,郎君说要给高二少君泡茶,让奴婢来问大娘子借那套水晶茶具。”

“阿兄回来了?”陆希一听喜上眉梢,回头对春暄吩咐道,“你去把那套茶具取来。”

“郎君和高二少君在沉香阁。”春暄知道大娘子跟高二少君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高二少君一走便是好几年,大娘子一直惦记着他。

陆希闻言起身前往沉香阁。

昨夜的一场大雪,将花园里那些缎花打的失去了原本的艳色,而沉香阁外的绿萼越发晶莹朗澈,暗香随着霜染的曙光,漂浮在薄雾中,古韵雅致的琴声在庭院中流淌。

陆琉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似合非合,一手随着琴声在膝上轻轻敲击,身旁茶釜中的泉水“咕咕”作响,“阿严是何时回来的?”

“前天刚回。”陆琉下方,跪坐的青衣少年,见茶釜中水沸了,而先生丝毫未动,便提起茶釜,将沸水注入壶中,动作沉稳,注水时,水声不疾不徐,没有往外溅半滴水。

“这几年在外面长进了不少。”陆琉睁开眼睛,望着许久未见的徒弟。

“都是先生教的好。”高严放下茶釜谦逊道。他今天穿了一袭淡青的深衣,头束一方巾,晨处的霞光映在他若美玉琢成的脸上,似有宝光流转,光映照人。当年被父亲关在农庄不闻不问的男童如今已经长成一名少年,号称大宋二十年来唯一能和“玉璧”陆琉媲美的翩翩美郎君。

按说高严能得如此美誉,又是陆琉的门生,理应受大宋上流贵女无尽爱慕,可就是这一翩翩美郎君,其名声可有小儿止啼的功效!高严在今春同羌族的一场大战,斩杀五万羌族士兵,将这五万士兵的人头砌成了一道城墙,这一“壮举”不仅震慑了羌族,也把大宋的百姓也震慑了,从此高严“煞神”之称名声远播。

“长进了,也学会矫揉造作了。”陆琉斜了他一眼,又闭目听起琴童弹琴。

高严闻言苦笑一声,见先生听得专注,也不敢打扰先生的雅兴,悦耳的琴音声声入耳,亭外几百株绿萼云蒸霞蔚,周围氤氲着天然的梅香、沉香,高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果然还是先生会享受。

“你在刘毅处也待了两年了,此番回来又立了战功,可有何打算?”陆琉问。

“过年后,刘将军就会提拔我当他的校尉。”高严道。

陆琉眉头一挑,“你不想去候远处当司马?难道还想接着继续打羯族?志气倒是不小。”他之前遇上高威的时候,高威还同自己说过,想把这个儿子调去候远处当司马。

候远、刘毅,皆是朝廷册封的四征将军之一,是一的区别的候远为征东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屯驻扬州;而刘毅为征北将军,统领幽、冀、并三州,屯驻蓟州。扬州虽地处江北,可比起吴郡、余杭等江南富庶之地毫不逊色,且毗邻建康,把握着大宋最后一道屏障——长江天险,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征东将军府。

相比之下蓟州就要清苦许多,且蓟州靠近羯族,大宋同羯族少说已经小打了十来次,大战随时一触即发!对那些寒门之子来说,蓟州无疑是靠军功晋升的好地方,但对高严来说,却不是很必要。高严的父亲高威是中护军,实打实的一人之下的权臣,有这么一个父亲,高严今生仕途注定一帆风顺。尤其是他这次又立了战功回来,调回候威处当个司马,不用再打仗,也能平步青云。上战场,毕竟刀剑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总不能让父亲庇护一辈子。”高严说。

“你有这个志向也好,男儿在世,总要做番事业才不枉此生。”陆琉赞许道,见他没想依靠家族福荫一辈子,心中大是欣慰。

他指着茶案旁的茶釜说,“泡茶,水二沸为宜,但此盏水并非用来泡茶,而是用来冲洗茶具,还是等三沸之后从炉上取下更好。”陆琉顿了顿,继续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尽绝,须留三分余地才好。年少轻狂是可以,但也不可太露锋芒。”陆琉了解羌人的危害,他并不是反对高严杀羌人,但他不赞同高严如此张扬的行事,这孩子从小性格就偏激,若是现在不加以阻止,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是。”高严认真的听着先生的教诲。

陆琉叹了一口气,当初父亲也同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只可惜自己没听进去。

高严见先生神色抑郁,低头想了想,“先生可是在为城外饥人忧心?”他刚回建康,就听说了先生同崔陵在大殿上的那场争吵。

“阿严可知蜀地前日地动了。”陆琉说,这也是昨夜会有骑士骑马入城的缘故。

“略有所闻。”

“冬日地动,日后虽无瘟疫之患,但定有大灾,再说蜀地路险,目前地动之处,朝中官员尚未入内呢。”陆琉摇头叹气,“尸位素餐”。

高严正欲宽慰先生,却见先生突地朝亭外微笑,他顺势望去,就见一眉目如画的少女正沿着游廊朝他们缓步走来,高严下意识的起身,凤眸一弯,柔软如水的波纹从眼中漾开,“皎皎——”高严自农庄遇到陆希后,还是第一次跟她分别那么久。

“阿兄。”陆希含笑朝他见礼。

“阿妹不用多礼。”高严回了她半礼。

“皎皎你来了更好。”陆琉笑着招手让女儿过来,“这次就你来给你阿兄泡茶吧,说起来你们兄妹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是。”陆希应诺,说话间,她将刚煮沸的热水浇在她带来了水晶茶具上。而茶釜中新煮的泉水,已沸如鱼目,微微有声,她将后炭投入,笑着抬头问高严,“阿兄准备在建康待多久?”

“许是要三月后才离京。”高严估摸着说,他已经近两年没回京了,这次回来后又不准备再回扬州了,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离开了。

“那阿兄没走之前,别庄的桃花可能就开了呢!阿爹,等桃花开了,我们和阿兄一起去别庄赏花好不好?”陆希提议道,她是希望阿爹能出去散散心,阿爹疼她不假,可有些话他就算在憋着,也不会和自己说,但对着阿兄就不同了,陆希暗叹一声,谁让自己不是儿子呢。

“傻丫头,你阿兄刚回来,忙公事都来不及,哪有时间陪你胡闹?”陆琉失笑摇头。

“有空。”高严忙道,“我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大事,怎么会没空陪先生赏花呢?”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连上阿兄和阿爹的沐休,顶多也就一天半时间。”陆希说。

听着女儿、徒儿的鼓动,陆琉也有些心动,“等过了元旦后再说。”

“好。”陆希见父亲松口,就知道他答应了,此时茶釜中的清泉,边缘如涌泉连珠,陆希提起茶釜,将泉水注入剔透的水晶壶,等水满七分满后就停下。

陆琉见状对高严笑道,“阿严,今天让你见一次美景!”

“美景?”高严一愣,目光落在正在泡茶的陆希身上。

陆希一笑,把茶荷中茶叶用茶导拨入壶中,银白隐翠的茶叶如雪般纷纷扬扬的飘落,瞬时壶中白云翻滚,雪花翻飞,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澄澈的甘泉渐染绿意,清雅的幽香随着氤氲的水汽散开。

饶高严对茶事并不太上心,也对美景赞叹不已,“果真绝妙,也幸好有这副水晶茶具,才得见这番美景。”

“不错,这套水晶茶具已经闲置了十多年了,如今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了。”陆琉感慨的笑道,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又分了两盏给高严、陆希,两人自坐垫上起身,跪于陆琉面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陆琉递来的茶盏。

这套茶具本来是萧令仪为了泡花茶专门让人打造的,水晶不稀罕,但上等清透、不带一丝瑕疵,还要够打造一副茶具的水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找到了水晶,要找制作水晶茶具的工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萧令仪为了凑齐这套水晶茶具,颇是花了一番心思。可惜做成后,她一次都没用过,一直摆放在陆琉的书房里。后来陆琉见陆希喜爱,就把这套茶具送给女儿了。

高严举起茶盏浅酌了一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扉,难怪皎皎这么爱喝。北人爱酪,南人爱茶,不过时人大多偏爱煎茶,只有陆希从小就爱泡茶,陆琉随着女儿品过几次清饮后,也爱上了泡茶,在他的带动下,泡茶法也渐渐在建康风靡起来。

同高严、陆希喝了一盏茶,陆琉就觉得有些累了,他嘱咐了高严几句,就回静室静坐去了,陆琉信奉道教,每日早中晚三次静坐,是雷打不动的,若是换了他人,陆琉不会如此随性,但高严不算外人和皎皎又是从小玩惯的,一会让女儿送高严也不算失礼。

送走陆琉后,陆希问高严,“阿兄,外头流民的问题很严重吗?”

“为何这么问?”高严不答反问。

“我看阿爹这些天,似乎都为了这件事不开心。”陆希说,她咬了咬下唇,她可以收走阿爹五石散一次、两次……但总不能天天盯在阿爹身后,陆希心里苦笑,她如何不明白,阿爹心中不开心的事何止城外饥人这一件?但有些事只能阿爹自己看开。

“这几天是又多了一些饥人,难怪先生会担心。”高严发觉亭外寒风习习,示意陆希回沉香阁说话,“我听父亲说,从今天开始,官办的粥棚,也是一天施粥两次了。”他并没有说起蜀地又有地动之事,皎皎不需要为这些事费心。

“阿兄难得回来,若是有闲时,就来家里坐坐,陪阿爹说说话。”陆希说。

“我会的。”高严也注意到一年多不见,先生似乎更瘦了,他见陆希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忧色,有意逗她开心,“皎皎,我给你看个好玩的小东西。”

“什么东西?”陆希好奇的问。

高严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于陆希,陆希接过荷包解开,“手炉?”她摩挲着荷包中不过手掌大小的木质手炉,初看觉得丝毫不起眼,质朴无华,可握在手中,只觉掌间之物光滑细腻、润泽芳香,木纹似如莺羽,还隐隐闪着绿光。

“这是——奇楠?”陆希轻轻的抚摸着手炉一眼认出这香炉木料是奇楠,而且是奇楠中的极品绿棋,陆琉偏爱木香尤其酷爱奇楠,陆希从小看惯了,光是那些层叠变化无穷的香味,就显示出这只手炉不凡的材质了。

“你以前不是老说铜手炉不好吗?没烧炭的时候太冷,炭烧足了又太烫,这木香炉比其他好些。”高严说,“喜欢吗?”

“喜欢!”陆希大眼笑成一对月牙,“多谢阿兄。”

“那我的荷包呢?”高严似笑非笑的问,去年他去蓟州前,陆希曾许诺要给高严绣个荷包,可他等了一年都没等到那只荷包,这丫头不会忘了吧。

“绣好了。”陆希忙让春暄把自己绣好的荷包给高严。

高严接过一看,青色的缎面上平步青云图案,针脚整齐细致,“皎皎绣工还真不错。”高严都有些惊讶了,他以前也没见皎皎动过针线,想不到她女红这么好。

“那是。”陆希得意道,“我的绣工阿爹都夸过呢!”她给高严和陆琉一人绣了一只荷包,高严选择的是平步青云图案,陆琉则是事事如意图案。

穆氏和春暄在身后听得差点抽了,大娘子花了一年半时间就绣了两个荷包,而且还是两个让绣娘事先绣好的、有样本的荷包,要是再绣不好,教导大娘子女红的绣娘非哭死不可。陆希身边的绣娘,都是宫中出来的绣娘,那可是全大宋精挑细选出来的绣女。

“也不要练得太辛苦了,家里有的是绣娘。”高严听说陆希就给他和先生绣了两个荷包,心中大为受用。

“我就绣着玩的。”陆希没好意思同高严说她两个小荷包绣了一年半,“阿兄你这次离京后,又要去哪里?”

“还是去蓟州。”高严说。

“蓟州冬日寒冷,阿兄要多保暖才是。”高严离开这一年多时间,陆希一直担心他身体。

“你托人带来的护膝,我出门就带着。”高严笑意融融的望着她,他本就生的俊美非凡,如今眼角眉梢带的温柔,融化了往日的冷峻,更显得他清雅如谪仙一般,别说房里的侍女一个个羞得脸红心跳,就是陆希和高严已经很熟悉了,可被他这么盯着,也有点受不住,她头偏了偏,“阿兄你是不是有个王姓陪读。”

男人长太漂亮也是祸害啊,比如阿爹,比如阿兄。

“是的,怎么了?”高严问。

“阿兄可记得阿漪,我听说他要和阿漪定亲了。”陆希见高严漫不经心,提醒高严道。

“哦,是嘛?”高严心里暗暗好笑,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阿兄,你那位人品可好?家中可有姬妾?”

陆希连炮珠似地问题,让高严哭笑不得,“你一姑娘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阿漪嘛。”陆希反驳。

“他人品还算不错,姬妾的话应该有几个吧。”高严想了一会才道,他哪里功夫去管自己的下属有几个小妾?

“嗯。”陆希应了一声,心里也没太多感觉,一个二十二岁的年富力强的富家青年,不可能身边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姬妾,这太不符合当今社会现实了。

“怎么了?”高严见她低着头不说话,“我现在真不知道,一会我让人去打听,好不好?”

“不用了。”陆希对阿漪未来的老公有多少小妾一点兴趣都没有,“不。”陆希突然又改口道,“我要。”

高严转念一想,就知道陆希要这个干嘛了,他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这哪需要你来操心?司家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他们打听到的,肯定没有阿兄知道的详细。”陆希理直气壮的说。

“好,我下午就让人把所有能打听的消息都送来。”

“那我就代阿漪谢过阿兄了。”陆希笑眯眯的说。

穆氏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哪有未出嫁的小娘子大喇喇的同一个外男讨论这种事的?

高严失笑摇头,他哪需要司漪的道谢?见时辰差不多了,他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咦?阿兄不用过午食再走吗?”陆希问。

“我还要去官署。”高严说,见陆希面露不舍,柔声哄她道,“等过了元旦,我再来带你去骑马。”

“好。”陆希开心的应了,听说高严要去办公事,也不留他,起身要送他,烟微上前扶住了陆希。

高严摆手,“外头这么冷,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陆希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同他客气,只说,“我送阿兄下楼。”

高严想起了一事,脚步一顿,偏头对陆希道,“我这次让人找了一条羊毛织成的云肩,据说比裘衣还暖和轻软,你去承天门的时候,记得披上。”

“好。”陆希点头对高严一笑,想不到阿兄连这个都想到了。宫中每年从三十晚上就会开始举办元旦盛会,到了半夜皇上还会登上太极殿前的承天门阁楼,主持元会大典。届时深受圣上宠信的皇家亲贵都会陪伴圣上一同登上阁楼,这是恩宠有加的表现。可对陆希来说,大半夜的跑去阁楼上吹冷风,真不是一般的痛苦,每年从阁楼上下来,她都会感冒好几天。

高严等陆希送他下楼,怕她着凉,也没让她送到门口,就先离开了。

等高严离开香阁后,穆氏抱怨道,“大娘子,哪有未出嫁的小娘子随意同人讨论,一个外男有没有姬妾的?给外人听到了不是笑话吗?”

“阿兄又不是外人。”陆希说。

“大娘子,你和二少君年纪都不小了,以后还是要稍稍避嫌下为好。”穆氏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憋在自己肚子里已久的话,见陆希听了自己的话不出声,她软语劝道,“大娘子,你别怪阿姆烦你,你和二少君情同兄妹不假,但终究二少君姓高,你姓陆。”

陆希揽着穆氏的手臂笑道,“阿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穆氏听陆希这么一说,才放下了心,陆希又对她撒娇道,“阿姆,我午食想吃你做的清溜虾仁。”

“好,我这就给你大娘去弄。”穆氏虽自己有儿有女,但她从小照顾陆希的时间比自己儿女长多了,对陆希是疼到了骨子里,一听陆希难得有想吃的东西,忙去厨房给陆希准备午食。

陆希等穆氏离开后,问在一旁等候了多时的烟微,“什么事?”

“崔太后想让候大娘子嫁给崔少郎君。”烟微说。

“崔振?”陆希眉头一挑,崔太后果然偏心娘家人,崔振是崔陵是一的儿子,建康出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精,阿薇配崔振就是糟蹋。更别说崔振还是崔陵的庶子,崔陵正妻并无子女,崔陵的孩子全是庶出。以常山高傲的心性来说,应该是看不上这门亲事的。崔太后动作还真快!陆希暗忖,她记得半个月前,崔太后才刚说要给阿薇找个夫君,她原以为起码要元旦过后才会正式提起,想不到崔家现在就憋不住了。

“明日元家的大夫人就会在万松寺,和公主、候大娘子见面。”烟微又道。

“元家的大少郎君,是元尚师吗?”陆希把玩着身上的小荷包,也就是说,常山不想听崔太后的话了?常山行动也不慢,两人不愧是母女,元家是太子生母元贵妃的母族,元尚师又是元家的长房嫡长孙,品貌出众,年少得志,跟崔振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是的。”

“走吧,我们回书房。”陆希说,话音刚落,就听到阁外一阵喧哗,她随口问道:“外头怎么了?”

“管家在让人换上新缎花。”春暄说。

听说是常山的事,陆希也懒得管了,“阿兄走得急,也不知道来不来及进午食,你让庖厨准备一份清淡些的饭菜,让阿兄带上。”

“是。”

高严离开陆府后正准备翻身上马,陆家下人就匆匆把陆希送来的食盒递给高严,高严弃马让人牵来犊车,车厢里高严揭开了食盒盖子,六碟精致可口的素食整齐的摆放在食盒中,上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芦花毯,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小酌怡情、大饮伤身”高严嘴角止不住扬起。

陆家曾收留了一名身世可怜的妇人,那妇人无旁的手艺,就做了一手极为精致可口的素食,高严因小时候的一些事,最不喜的就是吃瓜果菜蔬,平时饮食非大鱼大肉咽不下饭,旁人对他饮食习性早已习以为常,是有陆希总是叨念着,不许他多吃荤菜,每次同他一起进食,非让他吃些菜蔬才罢休,后来高严在陆希的纠正下也渐渐的好歹肯进些素食了。

陆家的素菜是高严唯一肯多吃点的素食,陆希后来也就养成了习惯,每次去万松寺,回来总会给他带些素斋回来。高严没想到自己一走快两年,皎皎还没忘了这小习惯。他也懒得让人把斋菜取出,直接拿了一双食著挟起里面的菜就往嘴里丢。

一旁的侍童看的目瞪口呆,他何曾见过郎君如此无礼的举动了?除了那些不讲究的人家,有哪家郎君、娘子会直接用食著进食?

高严见侍从错愕的表情,想起他当初在雪地捡到皎皎的时候,她不过才三岁,就跟玉捏的娃娃似地,粉团团似地小手里还握着比她手更大的石头,一下一下砸着他农庄的大门。等他从屋里走出来,就见她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的瞅着他,一声不吭,小手小脚上全是磨破的伤痕,他心一下子软了。

等他抱着她回家后,才发现小丫头除了知道自己叫皎皎,家里有祖母、父亲外,其余一概不知,平时起居更是连衣服都穿不好,可把自己折腾的够呛。偏吃饭的时候,一双食著使得相当顺溜,也正是这个缘故,他当时只当这丫头是某个富户丢失的小娘子,并没有往其他地方想。

当时农庄上,旁人都怕他惧他,是独这小丫头整天跟在自己身后,阿兄、阿兄的唤着,自己凶她,她也不走。他气急吼她,她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要哭不哭的瞅着自己,直到自己心软又让她跟着了,她才会破涕为笑的重新拉住他的衣摆,糯糯的叫着阿兄。那时候高严就想,干脆他就不给她找亲身父母,反正能弄丢自己儿女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父母,他养她一辈子好了,让她一辈子叫自己阿兄,永远跟自己在一起。

等陆家找上门来,他在知道她有何等显赫的出身,而他的人生也因为救了她,而彻底的改变,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异想天开,堂堂齐国公府的嫡长女怎么和他这种五毒俱全的人在一起?可真正到了陆家后,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软软叫他阿兄的小娃娃,处境是何等艰难,令人忌讳前朝皇室后裔的身份、恶毒的公主继母,疼惜的她的祖母身体又不好;真正可以教导她的亲姑姑常年在外游历;先生宠她,可平时大部分时间不是忙着公事,就是专心修道……

“郎君——”侍童小心翼翼的打断了高严的回想,“到家了。”

高严淡淡的扫了那侍从一眼,侍童打了一个寒噤,低着头再也不敢说话了。高严手下食著不停,快速的将食盒中的素斋吃个精光,连菜汤都被他喝得一滴不剩,高严嘴角一弯,若是皎皎在,定要说喝菜汤如何对身体不好了,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二少君。”高府的管事站在犊车前迎着高严,门口的下人屏息敛气。

管事心里暗奇怪二少君怎么会乘坐犊车,高家以军功起家,家中弟子无一不从武,除非是天气不允许,不然出门一样是骑马,绝少见乘坐犊车的。

高严也不让下人提食盒,亲自拎着食盒跳下犊车,大步往自己院落里走去,众人等他远远离开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本近乎凝滞气氛才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