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