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点灰尘。
这超出他的想象。
即便如此,他还是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套衣服和必备的洗漱用品、电脑包,其余都以快递的形式托人打包寄出,估计后天能到。
收拾完,宴之峋才想起那盘枣泥酥,放在嘴里尝了一口,味道比他吃过的高档点心都要好,甜而不腻,甚至还保留着一丝酸涩的口感。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是宴临樾发来的:【全部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去医院报道。】
今天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宴之峋想跟他抱怨,但一想到对面那张冷冰冰的脸和二十几年冷淡的兄弟情,所有的倾诉欲胎死腹中,随后用比对方还要冷漠的态度,言简意赅地回道:【几点?】
宴临樾:【下班前。】
五分钟后,宴临樾发来一个文件包,宴之峋打开笔记本电脑,登上微信接收查看,1.3MB的资料内容全都和自己未来的同事有关,从兴趣爱好到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总之事无巨细。
这是什么意思?
教他提防这些人,还是让他讨好他们,以此搞好关系,在桐楼分院立稳脚跟?
那得让宴临樾失望了,他一向无组织无纪律,还不服管教。
沿着他们给出的康庄大道一路往上爬,也从来不会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不把分院搅动得鸡飞狗跳,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忍让了。
当晚入睡前,宴临樾又发来消息问:【住的地方怎么样?】
宴之峋语气恶劣:【你要是不发来这条,我马上就能进入睡眠状态了。】
宴临樾装作没听出他的埋汰:【看样子是不错。】
宴之峋闭上眼,盲敲键盘:【为什么不让我住医院分配的宿舍?】
宴临樾:【那地方又脏又乱,别说一天,你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宴之峋:【那我可以去住酒店。】
宴临樾:【能满足你需求的酒店离医院很远。】
宴之峋没话说了,直接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戴上眼罩,没一会睡了过去。
醒来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还是破天荒的自然醒。
中午,言文秀叫他下来吃午饭,被他婉拒,然后他一直在房间里待到下午四点半,才出的门。
一楼一个人都没有,倒也省去了不必要的打招呼。
桐楼分院离风南巷不算远,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但他还是磨蹭到了二十分钟,主任许国雄早早在院门口等着,一见到他,笑脸先迎了上去。
宴之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用不咸不淡的语调抢先一步道:“科室在几楼?”
“三楼,这就带你上去。”
手机响了,许国雄接起,说了个“行”后掐断电话,“临时要去处理点事,我找个人带你上去。”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去。”
“那行,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宴之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没乘直达电梯,而是绕远路去了走廊尽头,坐扶梯一层层地上去,还没进科室,新人入职前夕亘古不变的八卦环节先扑进耳膜,“听说马上要来这的是主院下届院长的小儿子,妥妥一关系户。”
“啊?你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提前准备好跟小少爷打好关系啊,没准哪一天我就能从这穷乡僻壤调回市里了。”
“出息。”
有人拉回到正题上,“准院长怎么就舍得把他儿子下派到这种地方?”
“听说是在一次手术里出了事故,那场手术又特别重要,是给药管局副局长开刀,当时还来了不少领导旁观,小少爷被安排成第三助手,当然论资历和技术,这事根本轮不到他,谁让我们没有一个让我们一出生就在罗马的爹呢……”
“哎人比人,果然气死人。”
“谁说不是呢……”
沉默两秒,这人继续往下说:“准院长想给咱这小少爷铺路,哪想到这位少爷还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争气,当着一众领导的面犯下低级错误。”
“到底是啥低级错误,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听说是手抖,没拿稳双极电刀,直接掉到患者腹腔里。”
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这也太蠢了。”
宴之峋看了眼手表,离下班还有不到五分钟,他将手插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踏进科室。
脚步声不轻,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问:“新人的工位在哪?”
科里最年轻的男医生开口:“请问你是哪位?”
“扶不起的小少爷。”
空气迅速陷入诡异的安静状态,十余秒后,有人指了指靠窗的位置,“最左边那个。”
宴之峋径直走过去,习惯性地去探办公桌上的灰,片刻绕到水槽边,拧开手龙头,将染上灰尘的手指放到水柱底下冲洗,然后又挤了些消毒液出来,反反复复几次后,才关了水龙头。
有人递来纸巾,宴之峋没接,“你哪位?”
“你好,我叫黄圣华。”这人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宴之峋听出他的声音,平静地哦了声,从公共区域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水渍后才说:“没你蠢,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连篇SCI都写不出,还得花钱找人代笔,你的脑子该不会全都用在怎么和护士打情骂俏却又不被老婆发现这事上了?”
黄圣华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
宴之峋没再搭理他,精准地找到另一位刚才一个劲地发表“听说”言论的男医生,“你要不要躺在手术台上试试,看我会不会手抖到把双极电刀丢到你腹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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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之峋没立刻回住所,而是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瞎逛了会,晚饭是在便利店解决的,吃完准备回去,路过一家老年文化礼堂,被一个陌生女人拦下,看着最少有六七十岁。
拉着他东扯西扯一通,最后才自报家门称她是桐楼分院外科主任许国雄母亲。
宴之峋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她一句“长得比照片里的还要俊嘞,一看就招人喜欢”,才有了些反应。
招人喜欢?
他对这四个字表示怀疑。
从小到大,他就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类,他总爱在大人觥筹交错时,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们虚与委蛇的假面,说得直接点,他的身上不具备一点成熟稳重之人该有眼力见,不像他哥宴临樾举止妥帖,永远顶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圆滑到没有锋芒,相反,他就是个刺猬,不管对方是软是硬,他都要往那扎上几下。
当然也存在像她这样的,只凭初印象判断他的为人,等到相处的时间一久,他们无一例外会发现他的性格烂到骨子里——即便他自己从来不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今晚的桐楼风很大,许母很快受不住了,一面又想和儿子这位新下属说会话,于是提出:“小伙子,站着不冷啊,进礼堂坐坐,跟大伙聊会天。”
宴之峋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一堆穿着花袄子的老年妇女,轻扯唇角,平静地带出一句话:“不好意思,我腿疼,暂时不想动。”
许母这会没听出他的潜台词,“年纪轻轻就老寒腿了?这可不得了,秋裤穿了没?这腿细的跟竹杆一样,一看就没穿。”
是真的关心,还是象征性的虚情假意,宴之峋通通不在意,只觉这人聒噪到让他头疼不已。
他从口袋拿出烟盒,敲出一根含进嘴里,嗓音略显含糊,“我要抽烟了,你要是打算在一边吸二手烟,可以继续待着。”
逐客令下得更加坦然又无情,许母自觉热脸倒贴冷屁股,不高兴了,低声呢喃了句离开。
宴之峋没打算真抽烟,等人走后,立刻把烟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手刚插回兜里,一道清瘦的身影撞进他眼底。
无遮无掩的风将她的披肩发吹得乱七八糟,半边脸都被盖住,身上穿得也很随意,不怕冷似的,只套了件白色连帽卫衣,搭配黑色牛仔长裤,没穿袜子,板鞋被她当成拖鞋趿,裸露在外的脚踝,白皙细瘦,仿佛是团没有生气的息肉。
整体散发出的气质却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潦草,存在感不容忽视。
她懒洋洋地抬起手,扯了下帽子兜在头顶,这下除了她高挺的鼻梁和惨白的皮肤,什么也看不见了。
宴之峋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忽然真的想抽烟了,又敲出一根,含上的同时听见一道女嗓:“孩子他爹是谁关你们屁事?那么爱管闲事,门口粪车路过,你们是不是还要尝尝咸淡?”
她的声线被冻到有些发颤,折损了这话的杀伤力,即便如此,听着还是格外刺耳。
宴之峋差点怀疑起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等他再度将脑袋偏转过去,湿湿冷冷的夜色里,女人双手插兜,和她落在沥青路面上的影子一同渐行渐远。
这根烟到最后也没抽,半小时后,他才回到住所。
不到八点,除了四楼的亮着光外,一片昏暗。
宴之峋摸黑打开廊角的灯,转瞬听见类似金属壁摩擦的声音。
他心脏一噔。
见鬼了?
这才几点,这地方就闹鬼?阴气到底是有多重?
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半晌摩擦声戛然而止,等他撩眼看去,滑梯入口多出一个三岁大的小孩,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他。
大概过了五秒,他听见他开口:“你是狗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