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 雪越大。
封暄冒着大雪连日疾奔,几乎是咬在阿悍尔车队的尾巴跟着,双方默契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那几日,他举目间只有茫茫天地, 他知道司绒就在前方二十里的地方, 雪林白影里, 搁满了她那夜果决离去的背影。
他不能上前,皇后把他的理智吊了回来,就是告诉他一个事实,此刻对司绒冒进, 就等同于把他从司绒心里彻底踢出去, 司绒会做得更绝。
而此刻退一步,才能重新规划一条合理地站到她身边的路, 与她对话,甚至与她并肩。
对待司绒, 不能操之过急。
不能急。
这三个字死死压着封暄抽响马鞭的力道,与他胸口沸腾的情绪激烈对冲。
掌心的伤口为此反复磨破,结了薄痂再磨掉,重新结痂再脱落, 染得缰绳上满是血渍。
他都不在意,面容在风雪中无比冷酷,一切痛感都变得迟钝, 只有心底在源源不断地淌血。
这场自我折磨到翼城才停下, 他站在翼城城楼上目送那支车马队继续北上,直到天际线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而后便沉入了忙碌的状态里。
先到翼城校场巡了一遍青云军。封祺性格温吞, 在军营里磨了一段时间, 苦头没少吃, 人也瘦了一圈,但那锐气是被拔高了些,再磨一磨可以送上前线见见血了。
巡过青云军后,封暄没作停留,连夜往东,赶往唐羊关六城中最靠北的旭州城,在这儿与李栗碰了一面。
落日斜铺的时候,两人站在甲板上。
这是一条崭新的战船,封暄从山南海域的航道中抽出来的银子数额巨大,除了养兵,就是用来造船养船。原本是用来对付阿勒的,现在山南风平浪静,海寇退出了铁扇群岛,战场变成航道,旭州湾这批新战船连血都未见过。
须臾,浪沫拍打船身,天际的橘云刺眼。
工匠和士兵都已就位。臂力雄浑的士兵站在一只怪异的四足铜柜旁,四足柜上边搁着长长的巨筒,他手里拉着一只鼓风柄似的东西,随时准备演示。
李栗引着太子殿下往前,靠近那只四足柜。
“了不得,了不得,大杀器这是,”李栗声音洪亮,指着这火油柜,“句桑王子派人送来时,属下还真不知道这大铜柜怎么用,好在阿悍尔那边还送了军匠来,看着咱们安上了,教明白如何用了才走。”
“已经试用过了?”封暄没带别的饰物,只拇指上套着一枚墨黑扳指,食指抵着扳指时,新拉出来的豁口粗糙,让他想起司绒在八月十六那夜改进的图纸。
封暄的目光沿着这只四足柜走了一圈,和记忆中的图纸细节比对,和司绒改进过的不一样,这应该是最初模样的火油柜,只能注油、推风、燃火,不能放置火油铜弹。
想着图纸,便会想到她在他怀里比出的夸张手势,以及伴随的那声得意又俏皮的“轰——”
他们分开后,许多碰撞出来的计划就此搁置。
扳指无声地转了一圈,里侧的司绒花贴着他的指骨节停住,他不能再想,再想就会遏制不住胸口疯狂生长的恶念。
“已经试过了,殿下您请往后边站些,这会儿风向正好,来福!”李栗喊那准备就绪的士兵,嘴上没把风,高声道,“给咱们太子爷喷条火龙!”
“是!”响亮亮的一声应答后,那士兵一手撑在柜沿借力,一手□□手里的鼓风柄,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气液挤压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巨筒里迅速升温燃烧,而后就见巨筒另一端爆出一点火星,接着猛地窜出一条火龙!
这火龙足有三四丈长,掀起的气浪滚热,烫得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变形,远远看起来就像船头吐出了火舌。
封暄站得远也感受到了那股灼热,他对这武器有数了。
“行了行了!”李栗哈哈一笑,给主子演示过即可,那士兵旋即停手,识趣地退下去。
李栗接着说:“自从旭州湾被突袭之后,东海域受过十二次小型袭击,对方试探深浅的意图明显,属下用的都是咱们的老战船去对敌,新战船都藏着呢。”
“嗯,四十只火油柜都安上了?”
封暄转身在甲板上走,落日坠下去后天色就暗得快,海风遥遥卷来,带着冷冽的寒湿,他的袍子吃风,被搅得猎猎作响,迎风的侧脸有种略显忧郁的英俊。
李栗偷眼觑了下,心里直咂摸着京里的传言,都说殿下与那阿悍尔的小公主闹掰了,这是情伤啊。
想是这么大逆不道地想,脸上不敢表露,答话答得顺溜:“四十只全安上了,储油的池子也挖好了,四围半点儿火星都燃不起来,但这玩意儿贵啊殿下,又是纯消耗的东西,供一只不亚于供个祖宗,属下担忧的是此刻利器在手,往后无以为继岂不要糟。”
“价格孤去谈,别杞人忧天,我们有求于阿悍尔,阿悍尔也有求于我们,”封暄冷静地说,“你只需把绥云军训好,这七万青云军孤也教给你,一个月内至少要能辅助东海域战场。”
“欸!是!”李栗挠了下后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您让高瑜什么时候来?绥云军属下训练着还成,破云军在山南那边年年对着零散的海寇,打法不正规,跟游击似的,软绵没劲儿,恐怕没那么容易适应这东海域的凶猛打法。”
“小瞧她了,”封暄一手搭在船舷,看渐渐染黑的海面,“破云军是钝了,不是废了,再磨亮就是重现锋芒,不要轻视一支被压抑三十年的军队,他们爆发的怒火能让你侧目。高瑜有变废为宝的本事,反倒是你,性子不收一收,她来了东海域便要踩在你头上。”
"哈!那小丫头片子,还要喊属下一声李叔呢,要踩绥云军头顶还得再练二十年。"李栗不以为然。
封暄点到即止,这都是跟他多年的老将,李栗安逸久了,没有新血液进来就容易麻痹自固。
除了战船,诸位水师将领还在军营里等着,要和封暄详述这十二次小规模袭击的战况。
后头两日封暄都待在唐羊关。
天气晴朗,可视度极高,不论是遥远的海面还是近岸处密密麻麻的战船,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封暄乘巡船沿着海岸线走了一遍,到中部渝州沿岸停下,这里有一条直通哈赤草原的信马道,这个月正在拓宽,准备做南北的军资输送道,他要从这条路去阿悍尔。
最后一个夜晚,封暄看完水师演训后,出了大营来到附近街巷。
渝州是古城,满城海味风物,幽深骑楼,带着海风咸湿味儿的方言,带有一种特有的安逸与从容。
这座城市适合两人漫步,最好洒点细雨,连伞也不必要撑,牵着心上人的手在雨里奔跑,然后到那漆巷里捧着对方的脸颊,把冰凉的雨水和心上人的唇都吃进去。
封暄孤身一人,目的明确,走到长街尽头,站在一座爬满藤蔓的白石子两层屋宅外。
屋宅簇新,门外立着白玉灯座,他没走进去,手放在灯座上,静静站了会儿,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那身影被远街的灯火衬得有点寥落。
静立了一会儿,转身,看向对面倚树而站的男人。
两人没有见过面,可封暄还是凭借对方那身散漫轻佻的气度,以及与司绒极具相似性的眉眼,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久闻不如一见。”阿勒半身立在阴影里。
“跟了孤一路,有何指教?”封暄反问。
“宅子漂亮,”阿勒偏头,挑点儿笑意,“不请我进去喝两杯?在这饮风沐月,这么有情调的事儿我跟你可做不来。”
这又轻又坏的神情跟司绒就更像了,封暄冷眼一瞥,转身往另一处走。
*
阿勒是来与封暄谈生意的,不管封暄和司绒是和还是吵,对阿勒来说,这和生意是两码事。
两个人站在靠海的二楼栏杆上,迎面吹着湿冷的夜风,灯光朦胧,远远地只能看到两道高挺的身段。不过他们都不需要灯火的加持与光影的青睐,就算隐在昏暗里,也能慑住旁人的目光。
易星跟着九山守在楼下,攥着小刀,前所未有的紧张,这是他见过最危险最善变也最会伪装的人,他做好了随时加入他们战局的准备。
但紧张的只有侍卫们,二楼的气氛算得上和谐,他们轻声慢语,好像两头互相试探的兽,并不进攻,而是绕着对方转,试图在平静中找到对方的破绽。
“我的人已经撤出铁扇群岛,恭喜你,太子殿下,铁扇群岛现在是北昭的巨型港口与中转站了。”阿勒一杯酒也没捞着,语气里有几分意兴阑珊。
这话说起来简直像封暄占了多么大的便宜,事实上铁扇群岛是个什么模样两人心知肚明,那里住着十几个本岛部落,光管束好这些人就要费一番功夫,否则那些本土部落会像油鼠一样把经港或者停留的货物蚀空。
明明是丢掉了一颗烫手山芋,偏偏要说得诚意满满的样子,换个人就要被阿勒这模样骗过去。
封暄压根不接这茬,他从虚浮的客套里挑出重点,问:“铁扇群岛东、西、南三面的航道什么时候能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