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2)

乔家的儿女 未夕 5229 字 2024-02-18
🎁美女直播

叶小朗是北方姑娘,来自一个很小的北方小镇子,十分钟内可以走遍全镇,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沾点亲带点故,物价倒是低,日子不难过,只是闷得人身上要生出霉斑来,无端地失了志气。所以,在叶小朗考上了大学,第一天跨进这个城市,站在华盖一般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时便下定了决心,这辈子绝不再回家去,不仅不回去,她还要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后,把父母接出来。再然后,也许会去往一个比这个城市更大更美更现代更新潮的地方去,归根的是叶子,叶小朗不是叶子,叶小朗是一棵蒲公英,好风频借力,要一直一直地往更好的地方去。

叶小朗能够留在市晚报社是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那是一家新兴的报社,正在招人,许多人看到他们窄小的办公环境,便打了退堂鼓,那可真是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叶小朗不在乎单位小,小有小的好处,灵活,上头管人的婆婆少,叶小朗采编摄影一把抓,连跑印刷厂这种杂事也照样干,倒也做得有声有色。

两人都在新闻单位,难免的,也就有了常碰见的机会,或者,也是缘份吧。

有时碰上了,便在一块儿吃顿饭,两个人闲聊起来,小朗提到她的家乡,乔一成笑着说:真看不出你是北方姑娘,这么小个儿的一个。

小朗斜起眼来瞪了一成一眼,一成心头突地一跳。

这一笑,仿佛是像着什么人,不过很久很远的事了,乔一成不大愿意想起来。

小朗又笑起来:算了,遗传罢了,我妈妈就是小个儿,比我还矮半拉脑袋。

这么一笑,那一点点的像,也不见了踪影。

偶尔有回在一块儿吃饭,就那么巧让同事看见了,于是便说:乔一成有了个女朋友,也是我们新闻界的人,挺能干的,是晚报的顶梁柱,乔一成想否认,却发现是越抹越黑,索性不说了。

胡春晓依然坐乔一成的对面,趁着没有人在的时候,低了头带笑不笑地问:有女朋友了?听说挺漂亮。

乔一成说:一般人,跟我一样。

胡春晓撩起眼来看看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别这么说,依我说,你是这个新闻部里头最有良心的人。

乔一成没有接她的话,心里冷笑一声,转了话题说: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争取做晚间播报的主播,是不是真的?

胡春晓也冷笑一声:是啊。

乔一成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略有些结巴地说:那很好,说不定以后你上街就要戴上墨镜了,会有人找你签名,呵呵。

胡春晓的头越发地低,额发落下来挡住了眉眼,忽然说:一成,咱们别这样,我们是一样的身份,彼此多多照看些对方,好不好?要不然,在这里的日子真不好过。你以为电视台是什么高尚的地方吗?我告诉你说,一群小人,上上下下几百双势利的眼睛。有几个是真正在做节目的?我争主持人的位置怎么啦?要惹得他们背前背后地议论,说我靠着夫家的面子往上爬,我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当年拿奖学金的,十几岁就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至少我不会把作茧自缚读成作茧自搏。

乔一成悠悠地说:你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我们不再是一样的身份。

乔一成起身逃也似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再做这样有一点私密性的对话了,好不累人。

相比较之下,乔一成倒慢慢地喜欢上了叶小朗的直爽与粗线条来,同样是想着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环境,他乔一成是埋头苦熬,叶小朗不过想凭自己的努力站牢了脚跟,胡春晓想的却怎么样最快最省力的飞上高枝。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乔一成想,还好,自己跟胡春晓曾经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而已。

乔一成与叶小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交往起来了,叶小朗好动,象是有无穷的精力,两个人难得有空过一个周末,小朗带着一成游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成笑说:你一个外来妹,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还要熟悉这里。

小朗说:我喜欢这个城市,大气又有点愚钝,说现代吧还有点儿土,说土吧还有点不凡,让人觉着好,容易亲近。

一成开玩笑地说:是这个地方好还是这个地方的人好?

小朗顿也不打一个地说:都好!

她那样全无妨备地把心思摊出来,让乔一成颇为感动。

叶小朗跟一个朋友合租一套房子,厨房与卫生间都是共用的,小朗时常说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好了,这话她常说,每说一次,就撞在乔一成心口上一次。

他何尝不是这样想。

从小到大,他生活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至今与弟妹住一间卧室,只不过各自长大了,那卧室被用薄的木板隔成了两间,妹妹们在里,他与二强在外,旧的大床换成了上下铺,除了床只隔得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屋子里就满满登登的了。

他实在受够了与这么滴滴达达一大伙人住在一块儿的日子,这种夏天要排着队在木盆里洗澡,早起要端了尿盆去倒的日子。

在与叶小朗相处三个月纪念日,他约小朗出去。原本想在饭店里好好吃一顿饭的,也偏凑巧那天也不知犯了什么邪了,走了大半天,象样一点的地方全是人,两个人在路边摊上随便吃了点,沿着街道慢慢地没有目的地走着。那些天他们都挺忙的,都觉得走得腿酸。四周黑黢黢的全是笔直的水杉,地上铺着旧年落的针叶,厚而软的一层,踩在脚下象毯子。

忽地前方出现了几幢楼房,窗口亮着团,毛茸茸的一团又一团。

叶小朗叹了口气,说:我真希望那里有一个窗口是属于我的。

乔一成也看着那一团团的光亮,他们家,冬天也爱用这种灯,三丽说,黄色的光看上去暖和,夏天用白炽灯就清凉些,她不厌其烦地按季节更换着灯泡。

他们兄妹几个,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二十来年,在小披屋里做饭,烟熏火燎,在院子的水笼头下洗衣,为了抢一点好太阳晒被子与邻居口角,四美与三丽轮流倒马桶刷马桶,四美那丫头,做着做着就怨声载道。

二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日子了,便是再好的日子,二十年,也很长了。

乔一成握了叶小朗的手,对她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乔一成回家对乔祖望和弟妹们宣布他要结婚了,要搬出去住,一家人都惊呆了。

还是乔祖望先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筷子说:结吧结吧。我早说过,十八岁以后你们各人顾各人,自存自的钱,结婚我没有意见,我可是没有钱的。有一点存款这两年买家电我都贴在里头了。

乔一成于是忙碌起来,上着班时都会偷跑出去看房子。

终于看定了一套两屋一厅的,在五楼,是八十年代的房子,还算新,有点儿西晒,所以要的租价不高,倒很整洁。

乔一成和叶小朗租下了房子,开始布置他们的新家。

按乔一成的意思,家俱电器什么的,按目前的经济能力买,暂时买不起的,就留着以后慢慢地添置。小朗却有不同意见,想要一步到位,说她有两个要好的小姐妹,可以先借一点,结婚以后再慢慢地还上,反正两个人都有固定工资,不怕欠一点儿,乔一成坚决不答应,说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欠人家钱。两个人都忙碌得有点上火,言语难勉磕绊,还好小朗懂得退步,乔一成心一软,把原本打算买的二十一寸的彩电换成了二十五寸的,让小朗高兴得抱着他吊在他身上象个猴似的。

结婚前两天,三丽与二强都包了个红包给乔一成。四美说:大哥,我是没有什么存钱的,你也晓得,送你个花瓶吧,你不要嫌弃,对了,我可以给新娘子当伴娘,不要红包。

说着疯头疯脑地笑。

乔一成把二强的红包偷偷地又还给了他,叫他自己存起来。

二强生了气,死活不肯拿回去,乔一成只好收下了。

打开三丽给的红包里,乔一成吓了一大跳,深更半夜地,再也睡不着,轻敲着板壁叫三丽到院子里,兄妹两个在冬天的寒风里直打哆索,一边说话。

一成说:你自己不打算跟一丁结婚了吗?给这么个大红包。

三丽说:我还有。我顶会存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成说:我知道,你要是再成天地吃素炒雪里蕻很快你自己就要变成一棵雪里蕻了。听话,哥拿一点儿,剩下的你收起来。

三丽突然地偎上来:哥,我真是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结婚,我这么看着你,好象回到妈刚死的那阵子。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伤心,看见人家哭,就跟着哭,倒没有现在这会儿伤心。

一成身体有点僵,也许是太冷了。

他们兄妹之间,从来没有这样抱着贴着的,三丽似乎也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只贴了一会儿就缩回去。

乔一成说:你听我的话,把钱拿回去。要不我结婚也结不安,你不想我好日子里心里不安吧。

三丽打着冷颤说:那么你多少拿一点。

一成答应了。

第二天,三丽拉一成到她的房里,打开她平时放衣服的箱子,指着那箱子里满满的各色钩织品,说大哥你挑两样放在新房里。

一成说:我就拿块台布吧,小朗就想要这么一块,可是她手笨,不会钩。

三丽不作声,埋着头,在箱子里挑捡了半天,捡出一幅牙黄色的窗帘和一幅花样细密繁复的台布给乔一成包了起来。

小朗见了说:真好看啊,这得花多少工夫,就是不大挡光。

乔一成说:不挡光也要挂起来。

他们没有办酒席,一方面是乔一成嫌麻烦,一方面,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钱了。

小朗的父母也从北方过来了,两家人合在一处在一家川菜馆里吃了一顿饭,连王一丁一共九个人,连二姨他们都没有请,只送了喜糖,二姨还是送了份子钱来,只是脸色略有些不好看。

齐唯民和常征商量送点什么,常征说,钱是要的,最好还要送点实用的东西,她竟然给一成弄来个煤气包,一成颇为感激。

小朗的姐姐们没有来,也随了礼。

小朗的爸妈都是极老实的人,说是不要住女儿家,小夫妻总希望独处的,别把他们的新房弄乱了,在招待所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倒是乔一成不忍,托人买了卧铺的票,送他们走了。

当乔一成终于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稳稳地躺下来时,他的存折上的数字已变为两位数。

不过,他想,总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乔祖望终于接受了下岗的事实,并且,开始享受起这个事实来。

这么一闲,他的老毛病犯了,白天也开始外出打牌了。

这两年,管得也松了,儿女们也大了,跟他更远了,没有人再管他干什么,乔祖望觉得日子这么过着也挺滋润的。

老牌友们重新聚在一块儿,也不知怎么兴起的,都开始喝一种补酒,乔祖望喝得上了瘾,自觉身体好了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劲头。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说起来,说是要集资一起去做生意,买卖钢材,他家的亲戚有路子能弄到盘条,只在中间做个转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来钱了,搞活经济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府都这样号召的,乔老头动了心,问怎么个集法,牌友说,这事儿,越多人参与就越好,大家把闲钱集在一起,买卖做得大自然赚得多。

于是乔老头牌也不打了,成天说动别人一起集资,真还就给他说动了一些人,乔祖望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赔光的事忘了个精光。

这一年,乔四美离开了街道小厂,考入一家新开的涉外宾馆做了服务员。

这是多年以来,乔家小幺女四美在考试上取得的唯一一次胜利,这胜利还很辉煌,听说考试的有千把号人,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个。

乔四美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匀称,苗条而挺拔,穿着饭店统一配发的制服,雪白的衬衫,紫红的小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头篷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下子,成了个大美人。

她又迷上了汪国真诗选,天天下了班就读,不上班时便穿白衬衫,格子长裙,放下头发来,梳得整整齐齐,扮淑女。文静地笑着,迎上婚后头一回回家的乔一成,三丽在一旁笑着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是什么风格?我说给你听:啊,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乔一成微笑地调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债是最重的呵,我无法报答,怎能忘记。

待业青年乔二强重又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他接替了妹妹乔四美,进了街道印刷厂。

这个作坊式的小厂子,多半是街道上闲散的家庭妇女,冷不丁地来了个小伙子,那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们,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青的面孔,兴奋得象炸了窝的喜鹊。成天拿二强打趣,说笑到兴头,还会动手动脚。

也有大嫂子们私下里议论:他就是乔家那个跟老妇女谈恋爱的小男娃,于是,有人应:噢哟,作孽。

厂长是个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子,看出二强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货,二强就常骑了三轮车将装订好的书本运到客户那里,再装了新的待装定的书本回来。

这个城市冬天潮冷阴湿,夏天闷热如火炉,明晃晃的太阳水银似地铺一地。这两季,都长得叫人绝望,二强踩着三轮,那车的一个轮子不大好,总发出吱呀的声音,二强就踩着这样的车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里吱呀着来去。人被太阳晒着,风吹着,人更加地黑瘦,倒练出了点瘦筋骨,只是脸上的孩子像全不见了,看上去竟然比乔一成老相,眉间一个浅浅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