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乔二强,不大说话的乔二强,总微皱着眉头的乔二强,在厂子里的小媳妇大嫂子眼里,倒颇吃香,有人就说,喜欢乔二强那种“高仓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强听了这种评价,脸上起有一种茫然,这么一来,似乎又不大像高仓健了。
只有乔一成,暗地里看起来,总觉得二强象个被催熟了的果子,他更情愿他象以前似的没心没肺。
二强工资不高,一成时常也塞些钱给他,二强也就拿着,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成发现那些钱还有他平日里的多半工资,都被二强存进了那个旧存折里。
存折被二强小心地夹在一本旧日记本里,压在箱底。
那本子还是当年母亲在厂子里得的奖,黄色的纸面,扉页上印了个“奖”字,年代久了,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强从何处找了来做这个用途,还镇重地被压在箱子底。
一成看了,站在二强身后说了句:痴情的人是可耻的。
二强不作声也不回头看,只给了哥一个倔倔的后脑勺。
那天乔二强踩着三轮送完货,难得一个秋天凉快的天气,他慢慢地沿着街道骑着,想混过上午去,不那么快回厂子。
有一辆五路公交车从他身边经过,路窄,车开得不快,车窗玻璃咣咣地震响着向前。
有个女人向车外探了探头,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大约是被售票员骂了。
二强忽地一歪把,差一点摔下三轮去。
立刻又坐正了,紧赶慢赶地踩起脚踏。
那车上了大路后开始加速,二强拼命地蹬着追在后面,赶得太厉害,嗓子眼紧紧的,象被一只手攥着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了一站,车门开处,那女人下了车,下得急,歪了一下,刚刚赶到的乔二强几乎滚下三轮想扶她一下,没扶着,她略转脸看看满面是汗的二强,走了。
那么一转脸,先前那一会儿隐隐的一份相似完全没有了。
二强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有家店子,门前摆了个冰柜在卖冷饮,这一夏最后的存货了吧。
二强歇过劲儿来,走过去,买了十支白雪公主,一气全吃了,吃到反胃,吐了一地,被戴红袖套查卫生的老太太罚款两元。
乔一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乔一成基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至少是一个近似幸福的人了。
那些小不如意,说穿了,不过鸡毛蒜皮,简直地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可是,就象是眼里的砂,小,没有危险,然而落进眼里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时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结婚后两个人一直是轮流做饭的,两个人从小都不是娇生惯养,这倒也不是难事。
两个人都在新闻单位,都是最基层的记者,一忙起来,跟刑警差不多,接到电话就要外出的,所以,一个星期七天倒有六天两个人不能坐下来一同吃个饭,平时都是各自在单位的食堂里混上一顿两顿。电视台的伙食相当不错,也有餐费补贴,可是乔一成从小节俭习惯了,总觉得食堂里的菜贵得叫人肉痛,一个人做饭又犯不着,宁可在外面的小店里买点包子馄饨,小朗却不在乎,每天在报社食堂买上两个菜,呼啦啦一气吃个干净,她从不挑食,加上在这个城市总算是有了一个家,心一宽,胃口更旺,所以,结婚两个月,叶小朗一下子胖了十斤出来,个头本来小,这下子,有点象只饱满的白胖饺子,乔一成却瘦了有五斤,面色青黄,惹得同事们打趣调笑。
好容易有个周末,两个人都休息,乔一成说好好做顿饭吃,叶小朗主动说她去买菜。
乔一成看着小朗买回来的一堆荤素菜,挑着捡着一堆绿色叶子说:小朗,你这买的是什么?
小朗说:韭菜啊,这你都不认得了?
一成笑说:我当然认得,可是你看啊,这韭菜都皮了,摸在手上都发粘,这怎么吃?
小朗问:怎么不能吃。
一成说:这样的韭菜味儿冲,不好吃。
小朗把水笼头开得极大,哗哗地冲着手:好吃的。
乔一成说:你是北方人,从小爱吃蒜,不怕冲,才会觉得好吃。
小朗不耐烦起来: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么行?你们南方男人就是穷讲究,怪不得人家叫你们小男人。
说着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了,揉揉她头发:你这话可有点地域歧视啊。
一瞥眼,看见叶小朗切的肉:喂,你这是什么?打算做个什么菜?
叶小朗白他一眼,笑了: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说爱吃我才买的?
乔一成说:我说的是肉丝炒青椒。
那不一样吗?
我习惯吃肉丝炒青椒,我们家从来都是吃肉丝炒青椒。
那我们家还从来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们家买来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们家的肉都切丝。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气呼呼地看着乔一成:我说你,大男人家,琐琐碎碎你烦不烦。
乔一成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看她瞪圆了眼睛挺可爱,不由得软下来说:行行行,我不琐碎了行不行?你愿意片就片吧,干嘛把毛都炸起来,跟个小野猫似的。
叶小朗得意地笑了,拿起刀来冲乔一成晃晃,继续片肉。
两个的口味也着实是南北相差太远,乔一成做的饭菜叶小朗嫌淡,叶小朗做的饭菜乔一成觉得咸,叶小朗爱吃面食,动不动就包饺子,总觉得好吃不过饺子,乔一成却是打小就不大吃面食,喜欢热呼呼的小炒就米饭。两个人便时常为了饭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当当的。
然而到底还是新婚燕尔,吵两句,只当是调情逗乐,转眼又粘乎到一块儿去了。
比起吃不到一块儿去来,乔一成对叶小朗的另一个缺点更为不满一点。
在乔一成看来,叶小朗实在是太乱糟糟了。别的不说,单就她的一个衣柜,那天乔一成无意中拉开,哗,一团衣服满头满脸地向他扑来,吓了他一跳。平时家里,但凡有东西沾了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会不见了,起先乔一成还打趣她有一双魔手,实在不该当记者,做魔术师倒是好的,后来,在从沙发扶手的夹缝里把久寻而不见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后,乔一成受不了了,也没心情跟小朗逗乐子了。
乔一成说: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乱鸡毛似的。
小朗不高兴了:乱点怕什么呀,我的观点是:乱而不脏。
乔一成从被子底下扯了双穿过的团成了团的袜子出来,送到她鼻子底下说:这也叫不脏?
小朗脸一红,往后一让:唉唉,这个是我忘了。
乔一成说:这可是非正常范围内的乱了。
小朗鼓起腮帮说:不是非正常范围的乱,只不过不是你能容忍范围的乱,你不是说会待我好吗?这一点都不能忍?
乔一成叹气:你可真是乱得不象个姑娘家。
小朗真生了气: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个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都起了毛了,竟然为了这事儿足有两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家,端了桌上的冷水就要喝,乔一成恨恨地抢过来,兑了热水给她递过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怀里来了。
一成笑起来:下回不准说我不象男人,听见没?咬着牙笑着补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了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乔一成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爱上的是这种日子,而不是叶小朗。
这个念头叫乔一成打一个哆嗦,侧过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了一头的短发,窝在枕头里,睡得正香。
乔一成为这个念头惭愧内疚,这个女孩子,在这城里举目无亲,她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了决心要跟她好好地过的。
一成搂搂熟睡的小朗,闻着她头发上淡的发香,日子才刚开始,一成想,磨磨就好了。
日子还长着呢。
隔天小朗回来时,挺高兴的,对一成说:哎,今儿我可是给你办到了件事。好事!
一成问:什么好事?
小朗拍着手说:哎哎,我要给你家二强介绍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后勤做杂务的方阿姨,她有个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小二强一岁,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听方姨说人长得也不错,我一听,条件还真不错,就托她问一下,看能不能给二强牵个线。方姨说明天就给我回话儿。
这消息的确让乔一成挺欣慰,二强一时犯糊涂,真要正正经经地交个同年纪的女朋友,兴许那点糊涂心思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成在单位就接到了小朗打过来的电话,小朗在电话里喜滋滋地说:人家姑娘愿意见面呢,我跟他们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家答应了呢。
一成赶紧溜出来,回了趟家,在街道厂子找到二强,可巧二强还没有出去,一成想,这可不是天意吗?
一成事情跟二强说了,二强愣愣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一成捣捣他的肩膀,叫他给个态度。
二强低着头用脚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见。
一成说:二强,我跟你说,你心里的那事儿,你放不到台面上说的,不管怎么样,也是你不对,也是你没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于情,于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吗?这事儿不成的。哥不会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语,可是,你的路还长呢,不能为一时的感情冲动错失了一辈子幸福的机会对不对?听话,晚上去见见,成不成都不要紧。
二强微微一点了头。
见面安排在一个小公园里,叶小朗陪着二强去了,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看。
要说看,也没什么看的,公园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样子,连二强都没有看清楚,只觉得中等个头,适中的身材,连介绍人四个人在一片昏黑中站了半天,小朗与方姨寒暄着,那两个当事低着个头,象两朵开在黑暗里的向日葵,竟然有两分喜剧效果。
一成听见小朗清脆的声音,对二强与那姑娘说:那么我和方姨先走罗,你们俩再聊聊,二强,回头送小茉回家啊?对了二强,你不送送方姨?来吧。
小朗拉着二强陪方姨往小公园门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了出来,躲在一边的乔一成忽地明白了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园门口,有唯一的一盏灯。
事后一成跟小朗说:你个鬼精灵!
小朗说:我要不把她往亮处带,你那个傻弟弟有本事一个晚上都看不清人家的长相,你信不?
一成说:我信我信。
这事儿成了就好了,一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