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黑暗之中,锵然剑鸣,与之共生的,则是飞腾之火光。
黑暗笼罩了四面八方,不见一点光亮,不入一丝声息,如今的余慈,就是个瞎子、聋子,在对方已超出真人层次的界域压制下,被封死了一切感应途径,甚至对自身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
一旦“忘却”自己是什么样子,模糊了肉身、神魂的印记,他的彻底崩溃时刻也将到来。而在此之前,他还要面临鬼潮的冲击,包括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冕服鬼王。
只是,余慈又怎么可能忘记他一手打造的分身结构?别说忘记,就是将这具分身拆解成碎渣,碾上个几十上百遍,他也可以不差一丝半毫地将其“拼装”起来。
这就是他对自我的把握。
至于那汹涌而来的鬼潮,他只是将七星剑前指,黑暗中便剑意吞吐,瞬间生成无形屏障,以“无瑕剑圈”的法度,周流不息。
他这一手,对那些最不入流的阴兵鬼卒倒还说得过去,但鬼潮之中,王侯将帅级别的,可也不缺,悬殊的差距下,只一次最“轻微”的接触,剑圈防御便发生了近乎于崩溃的变形,只要再稍加一点点儿力量……
可在这时,黑暗的虚空剧烈扭曲,鬼潮最前一线,数十阴兵忽地就燃起了火,那火不是凡火,是三阳劫火,本来爆发力并不甚强,可在余慈剑意引发下,竟是出奇犀利。
在生灭不定的火光下,黑暗中的压力不自觉便给破除,一直给束缚的阿大如释重负,长嘶声中,有些狼狈地飞遁而走。
界域的压力在加大,但限制反而降低了,因为这已经不只是余慈和盖大先生的交锋,里面还掺和进了贼老天。
余慈可从来没想着把盖大先生斩于剑下,从头到尾,设计的都是给他制造麻烦,借机脱身的套路,可他不感兴趣的事,老天爷却很想插手进来。
这种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连感觉带猜,估摸着天地法则意志,是想用三阳劫一举灭掉两个目标,而余慈又成了桥——借助死魔神通打开的缝隙,本是外劫的三阳劫火,却能直入盖大先生要害,所以,在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前,贼老天应该不会将“桥”毁掉,可一旦实现目标,“桥”的存亡也就不在其关心范围内了。
这与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目标从妖树,换成了盖大先生,还有湖中那个莫名熟悉的对象。
由此他得到一个结论:贼老天倒是挺会懒省事儿,尽做一网打尽的算盘。
根据以前的经验,余慈一时能保无虑,但要想最后脱身,就绝不能陷入天地法则意志的节奏里,非要奇峰突出,掌握主动不可,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做到对局势的全面把握。
如此一来,余慈倒把注意力,放到了湖中另一个目标处,怎么也要探知那边的底细吧。
他是这么想的,却有一群人,早被吊起了胃口。
此时,湖中升起的燃烧人影已出到了尽头,那个黎山门的前长老杨元庆,也在劫火下灰灰。三阳劫依旧发动,火力入湖,湖水鼎沸,水汽弥漫,这其实也是一种消耗,但要消耗掉持续时间最长纪录超过百日的三阳劫,未免太过理想化。
巨量湖水以惊人的速度蒸发,几乎是转眼间,就掉下尺余,似乎是因此而产生了什么变化,使湖底下的罪魁祸首再也支撑不住,尖啸声中,又有人影冲出湖面。
此人破水而出,气势便与先前不同。刹那间,方圆数十里气机如焚,湖畔周边,上百幢房屋齐齐爆燃,转瞬化为黑灰。那人却停也不停,朝东方急进,速度惊人。
可在一众“观众”眼中,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对付三阳劫,最重要的还是耐心,要有一个禁受千锤百炼的准备,控制劫火,淬炼肉胎和意志,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像这样冲动,意图冲出三阳劫范围的,反而会激发劫火威能,到最后,往往会耗死在万里长途之上,少有人能得到好下场的。
这人脑子不清楚……
“观众”们便给此人做了一个断语。但紧接着,有几声短促的惊呼,和长长的吸气声,掺在一块儿,在楼台中响起来,一阵骚动之后,几十号人,先后将视线转移,最后集中到那个仅在主位之下的大人物身上。
杨朱面无表情,他也不用表明什么,具体的情况,在四明宗发过来的情报上早有显示,便是没有,以目标平日的名声,这里不认识他的,也没几个。
彻天水镜之中,那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身形中等,肤色略黑,颔下本有数绺长须,却已是烧了半截,可他眼眸血红凌厉,一点儿都不显狼狈,而周边数十里,空气爆鸣燃烧,像是拥着他的火焰领域,气势慑人至极。
就是这一位,虽说气度与往日截然不同,可认出后,便是杨朱,平日里见了,也要躬身下拜,称一声“师叔”,而且不是客套,是正正经经,与宗门法统相关的长辈。
终于有人叫破目标身份:“四明宗……韦统印?”
杨朱眼角一抽,随后,楼台中静寂若死。
四明宗的修行路数,一向是儒玄并重,对心性要求极高,有“移山翁”美誉的韦统印,是那种相当厚重的长者,其人早入长生,虽然一直没能再进一步,但在北地三湖区域内,声望还是很高的。
别说杨朱,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几个真正相信,那个气质儒雅的老人,会是现在这种模样。
但越是这样,事态就越严重。
看着那在三阳劫火之下挣扎远去的人影,一时都没人说话,可是很多人都想起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怎么久远的往事。
这时候,杨朱站起身来,在众人注目下,朝重重帘幕之后一礼,道:“既然出了此事,本人当前去查个明白。其间情势变化,还请夏夫人,各位道友及时告知。告辞!”
他倒也干脆,再向同坐诸修士团团一揖,直接身化虹光,往东方而去,飞不及数里,光影扭曲,倏然不见。
“都说杨郎君凭借顿悟虚空神通,一举破关,成就劫法宗师之位,如今观来,传言倒也不虚。”
楼台中,有一人这么提起,可没几个人搭理他,因为很多人都在想:
当年太霄坠地,三千星落的下场,难道要落到四明宗头上?
在诸修士眼中,飞起来的韦统印,虽说气度神态与平日大异,可眸光凝而不散,气势灼而不乱,观其周围,为了抵御三阳劫火而自然形成的界域,也是周流有序。
像他这种长生真人,又是儒玄正宗,心智之坚韧,非寻常可比,而一旦心智被毁,受到的影响也是全方位的,但到目前为止,诸人都不觉得他的修为有什么折损之处,显然神智清楚,绝不是之前分派出来的燃烧人影的路数。
这种情况……真的更糟糕啊。
很多人都想到了,在四明宗的情报中,身为长老的韦统印,正是负责宗门与北荒交界区域事务,七河尖城也在他治下,黎山门的一举一动,更都在他控制之中。
这两年,因为城中湖水变化,引来黎水门和卢舟水府数次大规模的搜查,却都没能找出问题,偏偏还真出了大问题,此人也实在难脱嫌疑。
可要说,韦统印背叛了四明宗,以其既往性情来看,又毫无道理。如此这般,种种矛盾加在一起,以过往经验,有一个极大的可能:
天魔眷属!
只有那栽植魔种,变易人心的天魔手段,才有这等能耐,只是不知,究竟是魔门修士所为,还是域外天魔的手笔。
前者虽然严重,但大都可视为孤例;后者……其实也是孤例较多,长年登临域外,谁还没有个闪失的时候?但曾经受过上清宗灭门之冲击,北地三湖区域,对此事最是敏感,不免就想多了些。
“这韦统印,修炼的是哪路法门?看起来和魔门关涉不多……”
前面已经达成了类似的共识,眼下再一说,这里各位真人修士,也都觉得奇怪了。这里的矛盾,确实不合常理,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要说湖底下只韦统印一个,似乎也不太对,因为三阳劫的压力,其实没有因为此人的离开,而尽数转移,还是留了相当一部分在湖中,沸腾的湖水,正显出血一般的颜色。
也在此时,杨朱抵达。
有人一直默数,从杨朱离开,到他抵达现场,花去正好十息时间。
“确实是虚空神通没错了,虽然不是自辟虚空,但从此天底下,谁还能限得住他?”
不说某些人又羡又妒的态度,天底任何一路跨越虚空的法门,也难以精确定位,杨朱出现的位置是在城西两百里处,和远遁的韦统印颇有一段距离,和盖大先生和余慈的战场倒还近些。
时间紧迫,杨朱只往那边扫了一眼,再次化虹而走。可在虹光行将消失之前,里面突地甩出一块玉玦,直投向界域中去。
“观众”们看得清楚,那块玉玦,正是杨朱手中常年把玩的那个。
盖大先生阴冢界域,化出五大鬼王,真论战力,不比一些小劫法境界的修士逊色,但层次终究不如,杨朱这一手来得突兀,又自带虚空神通,打他一个冷不防,竟然直接投入界域深处。
黑暗中,玉玦便像一颗明珠,照亮方圆丈许,像是夜间飞舞的流萤,飘飘悠悠,却是似缓实疾,不多时飞出百里距离,直落到冲击的鬼潮中。
这正是气机交错最激烈的地方,把一门心思驾驭劫火的余慈,还有专心应劫的盖大先生都吓了一跳,而这时,那团明光中又传出一道意念:
“诗真旧友,还不出来!”
虽不是声音,但无论是盖大先生还是余慈,都能接收到,只不过前者茫然,而后者在怔愣之后,猛地反应过来。
诗真旧友……这不是说他吧?
也不用再回应什么,意念感知总是相互的,那边已经将他锁定,奇妙的力量透过来。余慈本待抗拒,心里忽又一动,非但不挡,反而将剑意影响的劫火稍做压制,这样一来,那股力量才真正得以发挥。
下一刻,天旋地转,等眼前景象定下之后,却已经是阳光明媚,位于阴冢界域之外,脚下的阿大也适时发出一声嘶叫。
“好啊,好一个斗转星移的小神通!”
张真人赞叹道:“杨郎君终还不脱爱材之心……”
他是比较正统的修士,对一帮人拿年轻人的性命打赌,本就不怎么能看得过去,加上这句,就是表明态度了。
仝续看了伊觉一眼,没有说话,杨朱出手,就等于是搅了他和伊觉的赌约,但人家主动沾了麻烦,都不在乎,又有张真人适时一句赞语,他还能说什么?
不提这小插曲,杨朱出手相助之后,停也未停,继续追击,转眼已到湖水上空,此时韦统印受到三阳劫火阻碍,倒还没有走远,距离约是百五十里,两边距离越发接近了。
眼看杨朱要越过湖面,楼台这边,彻天水镜骤然摇动,镜面之上,血光如海,铺天盖地。有一道虹光,破水而出,刹那间中分血海,撕裂虚空,观其轨迹,正将杨朱切过。
那速度何其之快,来得又突然,根本不给杨朱躲闪的时间。他反射性地抵挡,周围虚空有部分扭曲,而内层,气坚如钢,如此防御,已是他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可那虹光却是一透而入,随即贯背而出。
大片血液洒下,随即气化成雾,弥漫数丈方圆。
万里之外,悬空楼台之上,众多真人,齐齐失声。
而此时,湖面已经沸腾翻滚,此时更是鼓起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巨大浆泡,而湖岸边的石堤,则是受不住接连不断的剧烈冲击,扭曲开缝,最终崩溃,血红湖水则顺势漫过已被火焰烧过的白地,流入城中。
只是这时没人会关注这个,从他们这边看,那位杨郎君,根本是被一击贯穿,难道这位北地三湖风头最劲的劫法宗师,就这么陨落?而一击致命的那虹光,又是……
震撼未绝,又一声低哑的呼啸,虚空中几乎定格的被穿刺身影当场崩散,化为虚无,而在数里外,杨朱脸孔苍白,从虚空闪出,明如青玉的外袍,右半边已被鲜血染透,且是覆着一层火焰芒光,只是被他压制,才没有尽情燃烧开来。
可他终究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楼台中的仝续表达出确切的情感,彻天水镜再一次剧烈抖动,已经扭曲失真的画面颠三倒四,像是被一只巨手甩来甩去。就算观众们个个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一片恍如燃烧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挣扎后退,只能偶尔显现的杨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腾的油锅,而底部还有一头巨兽,不住地翻搅,随时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血海中,杨朱看似狼狈,其实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识略受限制,他表现出谨慎的态度,没有硬抗,一边挡下烧灼气息的伤害,一边慢慢后退、上升,拉开距离,什么韦统印、三阳劫,都暂时抛在脑后。
幸好,那燃烧血海的爆发力虽强,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在退到千尺高空后,那冲击力也渐渐止歇。
但受其影响,周边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泻速度加快,部分区域已露出满积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隐约有些勾画痕迹,受连续的冲击,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楼台中都是眼利的,像张真人、伊觉等,更是此道行家,见那些痕迹,都是“噫”了一声。
“是借力之法阵。”
“也在封锁压制着什么,只不过多处崩坏,难尽全功。”
“韦统印借外物修行?这可真不是正常路数。”
在观众们讨论之时,杨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一眼,而下一刻,他错愕的表情便在彻天水镜上放大,留给众修士极其强烈的印象。
为此,观众们心中,都生出强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杨朱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是,一向顺心如意的彻天水镜,却是因为前番动荡太过激烈,不像之前那么敏感,视角转换停滞在那里,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续这样性情较急的,已是如百爪挠心一般,连连拍案。然而,拍案声才响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却是嗵地一声大震,似乎砸下了一块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来,旋又飞落,像是在杨朱身畔下了一阵急雨。
这时候,彻天水镜才慢慢恢复常态,视角略一偏转,便见到一头逍遥鸟,不知怎的坠入湖中,正在滚沸的湖水中挣扎,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躯,却似受到什么束缚,空自溅起大片水花,却难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沉陷”过程中,其钢翎铁羽,更是覆了一层火焰,湖水浇在上面,非但不能灭火,倒似浇了火油,焰光暴涨,将逍遥鸟的身形吞没。
看着火焰中,逍遥鸟的巨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为黑灰,万里之外的观众们,开始对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认识。
这只逍遥鸟,想必就是受到血海冲击,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要知道,逍遥鸟拥有着不逊色于任何长生真人的肉身强度,各位“观众”由此将自己代入,所得结果,着实不怎么愉快。
在现场的杨朱受到的冲击只有更强,他也呆了一呆,但紧接着,便摆出了一个防御姿态,他的反应实在及时,因为在他更上面,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潜入飞落的水雾中,突然杀出,锁定他的气机。
“韦统印!”
悬空楼台上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可杨朱却是心如明镜,猛然转身。见他回头,已经形成扑杀之势的韦统印竟然是一沾即走,虎头蛇尾,却留下一声感叹:
“子修啊……你也来了。”
子修是杨朱的字,但他没有即时回应,只是冷眼看着不远处,韦统印停下的身形,他的这位宗门长辈,眼底血红,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见所想的一般。
这时他才说话,声音更像在叹息:“韦师叔,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韦统印微微一笑,深吸口气,有莹莹之光,泛于体表,其光泽略微泛红,看起来并无刺眼之处,可内蕴锋芒,却让杨朱眯起了眼睛。
剑气!
他又往湖底处扫了一眼,同时耳边传入韦统印的声音:“看,是不是一把好剑?”
杨朱面无表情:“师叔向以厚重为本,何需弃而用剑?受邪器所驭,可惜了千载修持。”
“我不是最适合的,难道你是?”韦统印依旧微笑,只是语句已现锋芒。
杨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摆了一个问手的姿势,在他的感应中,韦统印发动在即。
韦统印确实微微前倾身子,但还在说话:“要说你神姿英发,锋芒毕露,倒还真挺合适的,你看,这剑见了你,就挺兴奋,只不过,掌门都不传你大威仪玄天正气,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你自去走你的路,岂不甚好?”
杨朱保持姿势不变,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饮则醉,韦师叔,您老还是多多休憩为善。”
说罢,两人气机正式碰撞,整片虚空都为之一颤,之间的湖水轰然掀起,形成一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鲜红,仿佛是鲜血汇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议的反冲力量之下,便是隔着彻天水镜和万里长途,楼台这边都似晃了一晃——真正摇动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围,数十里方圆的城池废墟瞬时凹陷。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对撼时的气机层次瞒不过人,楼台这里便是低哗:“好家伙,韦统印难道是已经破了劫关,有了宗师成就?”
但也有人关心另外的事。
“什么剑,什么剑哪!”仝续扯开领子,为彻天水镜至今没映照见关键之物而心焦,当然,谁也不知道他这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此时,彻天水镜也适时偏移视角,在照顾到湖上两人对峙情况的同时,也照射湖底。
这个时候,湖水要么翻卷而上,要么早早流泻而下,满是淤泥的湖底彻底暴露在人前,可这时候,谁还会去管那满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们眼中,只看在倒流逆冲的瀑布之下,蠕动着一片深红色的雾霾,极其浓重,几乎要堆成了实质,出奇地没有散开,而在深红的颜色中,又有一道乌黑的烟气游走不休,所过之处,红黑交缠,颜色愈发黯沉。
便在这令人眼睛发涩的深重雾气里,偶尔闪过如电般的强芒,却又不是那种树杈式的形状,而是平滑顺直,有种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锋锐之感。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韦统印的说法:
这确确实实是一把剑。
同时,见到这一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被封印了!”
强大却不自然压缩的力量和周边隐现的符纹法阵,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没有疑义。相应的,韦统印借此剑力量,突破劫关的行为,就很明显了。
伊觉便讽刺了一声:“看到宝剑的好处,破关之后,果然舍不得。”
说话间,杨朱和韦统印已经战在一处,一照面,后者就以近战搏杀的姿态欺近,两下交错,两人身上同时溅血,血化气雾,飘然洒下,看上去十分惨烈。
大部分人都关注战局,可也有人一直盯着下面的异象,片刻之后,突然就有人叫了一声:“看那剑!”
众人视线转移的时候,交战两人身上迸发的血雾正落在黑红雾气上,似乎就是受到这血雾的催化,深重的红黑雾气,陡地由外向内,层层化芒,数息之间,似乎已转化成一团炽烈的火球,透出的强芒,如精光,如闪电,嗞嗞窜动交错,而饱受压制后,恐怖的反向张力,更是让人为之变色。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它就要爆发了!
而杨朱,就在正上方。
因为刚才救助余慈一事,张真人对杨朱颇有好感,见此长眉一蹙,低声道:“还不快走!”
旁边的伊觉则已经彻底入戏,重重一拍案几,就在这边吼了出来:“错,击其中流,封了它!”
或许是同样有“师”之称号吧,伊觉和杨朱果然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便在伊觉大吼的同时,杨朱不退反进,顶着韦统印的疯狂截击,往下扑去。其势头利若刀锋。
此时,他左手已结出的“固穷印”,此印从“君人固穷,不失节义”引申出来,是稳固心神,镇压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还嫌不够,肩上微晃,又有一柄玉尺飞起,其本体扁长,四角圆润无锋,然而一经催化,却有十八节蓝光,颜色从后向前,由浅而深,节节推进,到最前端,已是锋利如剑,直贯而下。
这是四明宗一件降魔至宝“至诚戒尺”,十八节蓝光,即十八层法力,若遇释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难有作为,但一遇妖魔,则随其戾气深重与否,威力层层加持,到最后真有伏魔神通显化。
此时,尺前蓝芒几如实质,凝化剑形,此为“荡魔神锋”,如使用得法,面对妖魔邪物,当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杨郎君早有准备……”
明眼人看出这点,便替他松一口气,两类极有针对性的手段齐出,眼看与那燃烧的火球碰撞在即,杨朱忽地全身微紧,下一刻,上面出奇没有追击的韦统印纵声长啸,整个人化为一道血红匹练,竟是后发先至,撞到了黑红雾气之上。
血色的浪潮轰然铺开。
杨朱脸上微微抽搐,却是当机立断,本是要镇压妖魔的“固穷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刹那间,他面目光泽褪去,略显枯槁,但双眸明澈,身外则有一层无形界域铺开。
四明宗以儒为本,不以声色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盖范围不大,可所过之处,一应气机、光影、虚空变化,都是锁固封绝。这一方小小天地,竟似时空凝滞一般。
可是,这依然阻绝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挡不住血色之中,那一柄四尺长剑。
剑刃切入界域,过处气焚如火。
悬空楼台中,咣当一声,却是仝续跳起身来,撞得案几晃荡,可这时,没有人关注他,人们盯紧了彻天水镜上的画面,看那四尺青锋,一个摆荡,便将杨朱防御撕裂,人也无奈偏移。
剑锋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腾。
观众们眯起眼睛,燃烧血海中饱含着怨戾杀气,亦是以此为燃料,形成可怖的冲击,只以目见,便觉得气芒如针,刺人眼球,使得四尺青锋亦为之扭曲,看不清实体。
同样的,附在后面的韦统印,身形也是扭曲,甚至虚化,从水镜上看,这个能够和杨朱分庭抗礼的高手,就像被高温焚化,人们只能透过血一般的火光,看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虚影。
他还有命在吗?
单只是屠尽七河尖城百余万人的怨戾杀气,狂暴而混乱,任何一个修士,都不能等闲视之,尤其是已然炼化成形,成血海鼎沸之势,这不只是看着吓人,而是某种纯粹剑意的体现——纯粹到只有杀戮,却绝不可视之为死物。
与之相对,不管是要驾驭也好,要对抗也罢,都是意志和肉体的双重较量,以韦统印目前的状态,没有人看好他。
事实也正是如此。
剑器周边雾气未散时,黑红两色交错,但此刻已化为纯粹的鲜血颜色,只有中央韦统印的位置,还是一层暗影,而很快,又有漆黑的颜色涂抹上去,将韦统印仅有的一点儿形影遮掩不见。
稍后,铺张的血海之间,妖异的黑光蹿动,最初是从韦统印的位置上发出来,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扫过崩溃的湖岸,所过之处,无声无息,切割出一道长长裂痕,其间却是空空如也。
有人看清楚了,那不是被强劲的力量挤压,而是直接气化,看上去,就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一般。
很快,大家都明白,这不是个意外,因为在已经让过剑器锋芒的杨朱那边,额头莫名出现一块黑色斑痕。
杨朱也有所感应,他愣了愣,而下一刻,额头血肉飞溅,还带着刺眼的火光,紧接着是胸口,同样是阴影显现,随后剑气迸发。
攻击来得诡异,杨朱头面染血,不停地换位后退,但身上阴影就像是处处,仿佛被无形鬼物点上了注死的墨汁,相伴的就是一朵朵血花溅起,火光连片,转眼已是浑身浴血,固穷印加持的界域,竟似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可从另一方面讲,要不是固穷印,此刻的杨朱,说不定早已经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杨朱身上看似血肉烧蚀,其实伤口却极是狭长,像一把把利剑划过,深透骨骼。走形神兼修路子的劫法宗师,其真形法体已到了“不灭”之境,便是被攻破了防御,寻常外伤,顷刻之间就能愈合,不留痕迹,但若伤口处堆积了敌人特殊的毁伤法力,总要先驱除才成,若是难以做到,情况便会越发糟糕。
杨朱现在,明显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如此一轮血花绽开,他已经是面目全非,能把一位劫法宗师逼到这地步,此剑的凶戾之气,着实恐怖。悬空楼台上,众修士背上直冒寒气,这种妖异的杀伐手段,当真是见一回,就永世不忘!
这是什么剑?
一时无人回应,倒有人感慨:“一把剑器,已是如此,若真能找到驾驭之人……”
所谓的“驾驭之人”,当然不会是韦统印这种已经入魔、为剑所驭的家伙。但若就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人们很自然又想到一点:
此剑虽是狂暴,却有法度,想必不是刚刚出世的新作。能够驾驭此剑者,当年想必也是大有名头……不知何时,真界出过这样一位杀气横流的剑仙?
以剑推人,再以人推剑,楼台中,倒有小半人发起了怔,若有所得。
此时,四尺青锋已经飞腾千尺,血海翻腾,为其背景,在血海范围之内,杨朱整个身子都被阴影笼罩,里面罡煞、剑气对冲,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拼死角力。而受到这种待遇的,也不只是杨朱一人而已。
刚才随余慈跨空而来的逍遥鸟群,被连番冲击搅得大乱,此时早结不成队形,又受三阳劫的钳制,想遁走都难,此时除了余慈座下那只外,都四面乱飞,之前就有一只身殒在血海之中。
可看起来,它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又或是体积实在太大,是个极的好靶子,此时就一个掠过血海上空的倒霉蛋,身上莫名显现黑斑,随后气血迸溅,外冲化为一道血箭,且是透腹贯背,直接将庞大的身躯贯穿。
有一轮紫黑光芒从它体内迸发,化为十多道黯沉光柱,扫向四方,转瞬间,将其打得千疮百孔,整个身子都小了一圈儿,随后被阴影吞没,偶尔显露,也是燃烧的火光。
现在,这一群迁徙的逍遥鸟,已经灭掉了一半,但谁也不关心这人,真正让各路人马目不转睛的,还是那诡异、独特、令人心悸的冲击场面。
现在很多人都明白过来,杨朱身上的惨烈景象,其实是被压制和扭曲的结果,不具有典型性,真正的场面,就应该是这样。也因为如此,终于有人将久远的知识、记忆与现状联系在一起。
楼台上,张真人缓缓站起身来:“其势如火而血化熔炉;其意若死而剑下无生。这是原灭剑式!”
“原灭?哪个原灭……”
极短暂的一个空白过后,抽气呼气声、惊叹声、拍案声响成一片,平日里多少都有些矜持的各路高人,在一连串事态冲击之后,已经没了那么多想法,眼下都是七情上脸,尽情宣泄心中情绪:
“是扫灭天、人、修罗道的原灭剑式?”
“寂灭原道,注死剑仙!”
“这岂不是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是第一杀剑!”
“剑园遗珠,原来落在此处……”
一时间整个楼台都在摇动。在那个只属于剑修的时代,说到“第一杀剑”,不分人、物的话,或者有“诛神斩魔屠妖无双”之名的昊典会表示不满,可要将其范围限定到剑器上,玄黄杀剑自认第二,也没那把名剑好意思硬爬到第一上去。
这把剑器,炼制的历史也不算太古老,成于十数劫前,远比不过成于上古的太初无形剑等。可自从炼成那日起,此剑便痛饮无数强者鲜血,相伴的还有千百倍于其上的无辜生灵,十余劫积蓄,亿万杀孽缠绕其上,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血杀之气,直贯苍穹,最疯狂那几年,往往是一出鞘,就引得天劫之威,跃跃欲动。
历劫以来,能够降伏它而不受其害的,也只有一位原道。
原道仗此剑,横行天下,又创出“原灭、原毁、原寂”的原氏绝剑,将死灭之剑意发挥到了极致。像是当前展现的原灭剑式,便是将纯粹杀意导入涉及的生灵体内,只要稍有缝隙,便由内而外,形成致命创伤,让人防不胜防。所成的怨戾死杀之气,还要为剑式吸收,移转利用,最终如大潮翻涌,无可抵御。
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剑仙西征失败后,已臻剑仙至境,堪与曲无劫齐名的原道,却是莫名殒落在魔劫之下,谁敢说里面没有玄黄杀剑的问题?
另外,据说此剑,在原道手中时,已结元灵,但目前这情况,显然也与传说不符。
一阵混乱之后,楼台中又迅速安静下去,各位观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前的情绪逐渐沉淀,倒是有更多的想法冒上来。
他们终究还不在现场,而现场也有眼力、见识不逊于他们的人在。
盖大先生已将界域压缩到只有里许方圆,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景致特殊的园林。不过,这处“园林”,已经被血海中的杀机手段冲刷过一遍,有了不少破损。
同是黑暗的表征,阴冢界域内,是幽碧寒水,森森鬼气,而那四尺青锋所成,却是炽焚如火,所谓的黑暗,是杀气燃烧到极致,产生的扭曲。
此时,他仍坐在王座之上,喃喃道:“原灭剑式……玄黄杀剑。”
玄黄杀剑现世,确实是令人震惊,但因为离得近,他比某些凭水镜影像判断的人们,发现了更多问题。
玄黄杀剑固然是十多劫来,一等一的杀伐剑器,但也不至于强到这种地步——压制得杨朱抬不起头来。能做到这点,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是七河尖城百万生灵的怨戾血气,如油助燃,二就是韦统印这入魔之人,莫名得了失心疯,甘做“奉献”。
所以,这一刻,玄黄杀剑爆发力之强,罕有其匹,可若气脉悠长,防御稳固,撑过这轮爆发,却还有机会。目前,杨朱还在抵挡,没有远遁,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同样“看清楚”的,还有老天爷。
盖大先生抬头上看,天空的颜色依旧是清明的天蓝色,没有受到下方血海的任何沾染,但在三处位置上,存在着强烈的光线扭曲,有三轮耀眼的光斑,渐渐成形,恍若三日交辉,灿烂万方。
眯眼细观,三处“日头”,一处色白,一处色红,一处色青,而这些“颜色”,似存若无,肉眼其实难以分辨,是要通过独门的感应之法,才能见到。
这正是三阳劫渐趋巅峰的明证。
只要三日在天,劫火便不会退去,只会不断积蓄——火上添火,火上浇油,玄黄杀剑的悍厉,恐怕有它部分功劳,但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因为这会使玄黄杀剑消耗更多,躁乱更狠,低潮来得更快。
当低潮到来时,恐怕就是毁灭的时间。
不过,盖大先生还没忘记,老天爷同样把他扫了进来,某种意义上,他和玄黄杀剑还是同病相怜,要摆脱……就要把那个活着的灾劫先处理掉。
盖大先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视线越过滔滔血海,直指远方那个不知为何停滞下来的人影。
那个杨朱真是多事,一块玉玦,把余慈带到了那个位置,用湖水将两人隔开,其实,从现在的位置看,也是杨朱本人做了屏障。只不过,杨朱现在已经无法去完成“屏障”的职责。
盖大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开始移动,略微绕一个弧度,避过血海翻涌的主战场,那边,年轻的剑手似乎有所感应,隔着血海,扭转视线。
这个距离上,有战场隔绝,光线扭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身形的移动却没有问题。盖大先生确认余慈也开始移位,但那方向……
直趋血海!
余慈踏着阿大的背脊,面无表情。
杨朱的人情,他领了,那样一个虚空移位,帮助他摆脱了阴冢界域的困锁,如果他要离开,只要掉转身就可以。
可是,玄黄……它在这儿!
在四尺青锋飞腾直上的瞬间,余慈就认出了这个老朋友——虽然十有八九,对方已经把他彻底忘掉。
当年在剑园,玄黄受沉剑窟主人,也就是影鬼的算计,被天魔劫数浸染,道基毁丧,在界河源头一役后,彻底失了灵明。
余慈还记得刑天的说法,那家伙讲,玄黄已经堕落为只懂得杀戮的凶剑妖类,不出世则已,出世必将横行世间,造下无边杀孽,直到有一个能完全降伏它的大能出手,为它重塑道基。
在此之前,任何想谈交情的人,怕都要被这位仁兄一剑灰灰。
最理性的方式,当然还是绕开,让玄黄去碰自己的机缘就好,可是,目前这位杨朱前辈,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机缘”的样子,而且……相当危险。
阿大的飞行也绕了个弧,从血海冲击较弱的位置切入。
但就是这样,余慈也深切感受到了蕴含其中的澎湃剑压,还有直指人心最虚弱处的凶戾杀意。只这一次冲击,他这具分身就有些抖颤。
果然……强得过头了!
玄黄的杀伤力,在剑园时,余慈就有极深的体会,固然威猛无俦,但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绝非寻常。更别说此时他与天地法则意志隐隐互通,老天爷的“盘算”,隐约也能察觉——这是个针对玄黄的陷阱,老天爷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这把凶剑毁掉!
余慈心中已有了谱,脚下用力,阿大与他心意相通,翅膀大张,却不再深入,反向上升,像一只在血海中击浪的海燕,顺着潮头,远离了最危险的冲击。
以玄黄杀剑的燃烧血海,就是修行已得门径的阿大也很难支撑,没必要空耗力气,但这个时候,余慈却跃离鸟背,朝着血海中央,直坠下去。
这一刻,他能感觉到,盖大先生,还有杨朱的视线都在他身上转过,他却置之不理,已经布置好的后手,则瞬间显化。
他头顶嗡地一声,有数道简略纹路交错闪现,像是普通引气成符的手段,形成一个小巧的符箓。其色泽鲜红,但在血海爆燃的此刻,也不算显眼,可在此瞬间,余慈身外,压力骤减。
耳中充斥着剑鸣声,那是同源的剑意交错,生就的反应,余慈盯着那柄在空中游走的四尺青锋,喃喃道:
“来,老朋友,往这儿来,俺舍了这具分身,陪你玩玩!”
喉咙里的呢喃未绝,血海之上,锋刃掉转,直指他头颅。
此时的玄黄杀剑,飞临半空,东趋西指,纵横来去,无有停歇。其剑刃指向,也并没有什么定数,偶尔指向余慈,保持一段时间,余慈知道是冲他来的,其他人却只当巧合,还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他“不自量力”的“不告而入”行为上。
盖大先生冰冷的视线,始终在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杨朱则眼神凌厉,不像前面帮忙时的热心,视线里清晰透出一个信息:
休得自误!
心中叫一声抱歉,余慈开始根据玄黄杀剑的反应,调整头顶上的鲜红符箓。
这枚符箓就是余慈在剑园时,根据剑仙秘境三层防御符印,以及玄黄剑意凝成的剑符,共有七大关键分形,六十四个窍眼,结构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余慈早将其磨成了种子真符,运使自如。
真正的问题在于,虽然是模拟玄黄剑意,其本质依然是符箓,而余慈造出的这具投影分身,除了出于特殊考虑而摄入的天龙真形之气外,尽都与剑道相关,接近纯粹,磨炼出的种子真符,都还在本体内,投影分身要借用,就要遥隔千万里,向本体求助,按着寻常的途径,等本体做出反馈,再将符箓投射过来,怕不是猴年马月了?
余慈在上面颇费了点儿心思——在深入体验过神主法门之后,余慈早有定论,这种时候,没有比“信力”更有效的介质了。
如果在这儿的是寇楮、李闪、范陵容等眷属、信众,只需一个动念,自然就有反馈及时到达,至于现在,作为独立性很强的分身,和本体的联系虽也算是密切,可其间并没有信力渠道的存在,符箓的投放、维持、变化,肯定会出现滞后、迟钝等问题。
不过余慈既然敢冲下来,就自有其依仗,其源头,则来自于已经钻研了一个年头的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这部从碧落天阙上撷取下来的入门篇章,共有四个部分的基本要素,即避魔、虚空、神主和种魔。就余慈的理解,其最本质的功用,就是营造一个根植于魔门法统,却要避过元始魔主感应的独立王国。
不说它最后的效果如何,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这部法门中,确实有一系列相关的法门、技巧。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通过“自己信奉自己”这种看似荒诞的手段,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体系。
无量虚空神主没有“三方虚空”封绝的“机缘”,但却通过这种方式,部分达到了这一要求。
具体的法理如何,余慈没有细究,但怎么样去“自信”,余慈出于好奇,当然,更多还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很是下了一番工夫钻研。如今就是他验证的时候了。
结果出奇地顺利。
当“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心法启动时,由分化念头集合而成的投影分身,便与本体发生了真切的互动感应,其实对于深入体会了神主之道的余慈来说,这真的不难。
有精妙的心法牵引,他要做的,也只是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心理建设,让自己的分身“臣服”于自我的核心意识,扯出一道似是而非的信力联系。
当然,这个联系渠道,在日后需要用相当的时间巩固和深化,其中涉及的心法变化,要复杂得多,但就目前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信力渠道搭建成功的瞬间,本体已经收到了他的请求,已经磨炼成种子真符的玄黄剑符,投影过来,形成了那枚鲜红的符箓,悬在分身头顶。
之所以是这种模式,却是余慈注意到,他与三阳劫火“关系”复杂,将玄黄剑意引进来,说不好会出什么状况,干脆放在身外,虽是模拟剑意,本质还是符箓,自然有符箓的一切特性,用以辅助,并不怎么碍眼——自然,对玄黄除外。
对同源而出的剑意符箓,玄黄杀剑便是只余本能,也生出感应。相应的,余慈既然引来了玄黄杀剑的“注意”,也就受到了冲击,这时正是玄黄杀剑威能全开的时候,便是杨朱都不敢直面锋芒,他不免也要吃点儿苦头。
在锋刃掉转的刹那,他分身的呼吸为之一窒,由三方元气凝化的肌体,如波浪般抖动,多处开裂,硬是被澎湃的剑压冲回近百丈,还好,在剑符的护持下,玄黄杀剑倒没有将凶戾的杀意倾注,那令人望而变色的阴影,并没有覆在他身上。
目前的狼狈倒又验证了余慈一个判断,就算有所仗恃,在全无意识的玄黄杀剑威能之下,硬顶上去,也讨不了好,那么……
他的视线转向玄黄杀剑之后,那一个越发稀淡的黑影。
余慈不认识那人,之前倒是听杨朱叫了一声“韦师叔”,貌似还是四明宗一个颇有地位的前辈,那就是二代弟子了。余慈不关心这人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看他想驾驭玄黄杀剑,却反被剑器控制的惨状,他已经有了一个设想。
他开始有意识地对符箓进行控制,调整其气机感应的强度,相应的,玄黄杀剑的锋刃则摇摆不定,其狂暴的本能,很自然地将这同源的气机忽略掉。
余慈在血海中沉浮几次,倒是把两边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这期间,他闭住呼吸,调匀气机流转,同时还剑入鞘,甚至把太初无形剑都收了回来,避免与玄黄杀剑形成不必要的对抗。
他的准备也只到此为止,因为这一刻,一直缀在玄黄凶剑之后的“韦师叔”,终于抵挡不住剑仙级别的恐怖损耗,在嘶哑的吼声中,最后一点儿形影,也被炽燃的血海焚化。在彻底吞噬了其生机之后,玄黄杀剑的威能,立时攀上了巅峰。
而巅峰之后,毫无疑问必是一路下行……
杨朱、盖大先生都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节点,也自发调整气机,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也在此时,余慈顶门之上,鲜红符箓微微涨开一圈儿,甚至锵然鸣响,其外烁的剑意,已经开动到了所能控制的极限。这下子,别说玄黄杀剑,就是杨朱和盖大先生,都觉出几分异样,视线二度投注过来。
但比他们的视线更直接的,则是玄黄杀剑的冲击!
四尺青锋凭空化虹,或者更像是一道电光,直奔那个方向而去。
当血红的光芒向这里倾泄而至的时候,余慈在心中最后一遍温习剑法诀要,他毕竟不是纯粹的剑修,尤其是进入还丹境界后,用符的机会总比用剑多出不少,一些剑修的常备技巧,他很少用到,还要临阵磨枪才行。
但话又说回来,对眼下可谓是“剑气冲霄”的分身来说,只要不超过现有的层次,一些技巧,只在心头流转一遍,就如练习千百次一般,熟极而流,全无滞碍。
比如,剑遁!
玄黄杀剑距他已不足一里,吞吐的剑芒,可以催化前方的一切,而余慈的身形也在虚化,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可没等真正“燃烧”,四尺青锋贯胸而入!
当然,这绝不是真正的“贯胸”,在杨朱和盖大先生的注目之下,在玄黄杀剑穿透的瞬间,余慈化为了一团近乎同色的血雾,直视忽视了咆哮而过的剑风,以不可思议的粘着力,飞落那燃烧的剑芒之中。
玄黄杀剑之外,倏地绽开一个闪灭不定的光圈,将肆意喷洒的血杀之气阻了一阻,虽然转瞬之后,就有九成以上的力量冲破了光圈,在虚空中继续那狂暴的舞蹈,可终究有一部分,受到控制,具备了些许法度。
玄黄杀剑的剑啸声,有了细微的变化,而其前进的轨迹,也偏移了微小的角度。
角度虽然小,但在动辙数里的高速移动中,在一贯狂暴的“行为”之后,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可称为诡异的变化,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过这片天域,两位步入长生的大高手。
无论是杨朱,还是盖大先生,在他们眼中,之前的冲击,将玄黄杀剑的凶悍发挥得淋漓尽致,可在余慈血雾附着之后,极致微小的变化,则带着专属于人的灵性。
一位劫法宗师,一个长生真人,都是戒心大起,摆出防御姿态,可就在他们的注目之下,玄黄杀剑就此化为一道天外虹影,从那个方向突出去,再不回头。在七河尖城肆虐的燃烧血海,则掀起巨浪,如影随形,呼啸而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但没多久,这血海巨浪就拍天而起,跟随着高跃云霄的剑虹,倒似一团火烧云,往东而去。
杨朱愕然。
在他身后十余里外,盖大先生则是抬头,看向天空。正是他所感应的那样,青、红、白三轮日影,已然化实,分布在真正的骄阳周围,天空中四日并行,恍如上古神话重现。
也在此时,盖大先生心神激颤,王座上的阳神鬼躯,忽有火光冒出。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抵挡,直到鬼躯额头位置,显出一圈日纹印记。
“三阳魂印。”
这是三阳劫真正可怕之处,三阳之劫,如日之经天,普照万物,想要避过,几无可能,尤其是三阳魂印一下,便证明天地法则意志已将目标锁定,无论那人如何逃遁,三阳之劫都是如影随形,便是在一地停留的时间长了、照的太阳多了,都能可引来劫火烧身。
盖大先生本不至于被此印困扰,却是因为余慈死魔神通,被老天爷揪住了破绽,这才遭难。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逃不过去,玄黄杀剑,还有余慈,也定然逃不掉这三阳魂印的困锁。
不管他们逃到哪儿去!
悬空楼台上,仝续站起来之后,就再没坐下。只是死盯着水镜,不曾须臾眨眼,当他看到水镜上那道远去的虹光,忽然就开口道:“我记得有一件事,哎呀,火烧眉毛,要先走一步。”
说着,他便学杨朱,直接跃出窗外。
刚刚看你兴致勃勃打赌的时候,可没一点儿眉毛着火的模样。
众修士的腹诽,也没有阻挡仝续离开,但看着这人飞腾而去,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头却是陆续被灵光照亮。
有一就有二,当下便又有人叫嚷道:“我也有件事情……”
“咳,身体有恙,先行告辞。”
“走也走也。”
不管是有理由的、没理由的,楼台中人,顷刻去了大半,一时间,人声鼎沸的楼台上,只剩下三五个人,对此,倒没有谁感到惊讶,就是作为主家的夏夫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