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擎山跨海 剑破绝关(1 / 2)

问镜 减肥专家 1946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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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方天际,红云潮涌而来的时候,江上雁就在最靠前的那一列。

他这一列,有七名步虚修士,松松散散站了一条向内凹的阵线,均匀分布在百里区域内,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名震一方的高手,但在这个队伍里,也算不得多么出奇,因为在他们后面,还有至少十名以上的同级修士,各自站位,如临大敌。

玄黄杀剑一路东来,都是高入九霄,在碧落天域穿行,只有步虚修士可以接战,无形中限制了应对的人数。

在北地三湖,想拿出几十上百个步虚修士,不算特别困难,可绝大部分战力,都是在洗玉盟的强劲控制之下,如今,清虚道德宗这样的大宗门,态度一个比一个保守,相应的,其控制的修士,大都闭门不出,正因为如此,像江上雁这种修为达标,略谙阵法的外来修士,才有了机会,受雇佣参与到这场截击中来。

至于效果如何,江上雁着实不知。或许,后方的顾执会更清楚一些?

江上雁往后扫了一眼,那七宝云盖正在湛蓝天空之上,若隐若现。云盖之下,除了主持此役的三位长生真人之外,就是顾执了。

能以区区还丹修为,在长生真人之间争得一席地,由不得江上雁不佩服。

便在江上雁回眸时,云盖下方,顾执观远方血潮将近,笑吟吟打开折扇,让那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行乐图展现在三位长生真人眼前,受折扇挥动的影响,他身前青铜小鼎上所插的三炷香,烟气流动,散出云盖之外,其内蕴的细碎烟尘,便在高空罡风漩流作用下,遍布百里方圆。

旁边三位长生真人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使药用香之术,都很是满意,这也正是顾执的价值所在了。

顾执这个“年轻人”,虽是限于还丹修为,寿元将尽,但对草药可谓专精,且见识广博,谈吐不凡,此时正可大用。

马明初也不吝啬赞许:“死魂香药性果然不错。我观阵中生机,确实压下许多。此番若能得手,小友当是头功。”

“马真人过誉了,晚辈实不敢当。”

顾执本用折扇给自己扇风,吹起两鬓数根银丝,这几年,他渐渐已经难以维持长青之貌,但潇洒依旧。闻言收了扇子,虚虚一揖:“死魂香效用毕竟有限,调配也是不易,数量上不去,还多亏了这阵势,才能均匀发散,结成烟障。在下不过恰好得了这一个配方,实无颜夺万象先生之功。”

他所说的“万象先生”,乃是北地三湖的阵法大家,诸万象。此时正坐在顾执身边,闻言细长的眼睛略睁一条缝,明如电光,又自闭瞌,略有自矜之意。

诸万象心气甚高,能请他来,也是很费了一番工夫。马明初一直担心顾执行事轻浮,说不定哪句会冲撞了他,但见两人相处还算融洽,也就放下心思。可下一刻,他就严正脸色,因为,玄黄杀剑已经来了。

远方湛蓝天空,正划开刺眼伤痕,随即便被血色污染,那血色浓重至极,碧落天域的强劲风灾、极光元磁,都无法吹散。

几位长生真人目光犀利,见到血潮声势,面色都很是凝重。

他们虽是从各个渠道中,得知一些有关玄黄杀剑的消息,但正面相对,毕竟是第一次,极有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剑遁之速,天下少有能与之匹敌者,这就使得拦截之人,一旦失败,就很难再赶上去,他们三位真人齐出,实力已经足堪自傲,可若被突破,就算后续仍有大能坐镇,层层关卡密布,专为应对特殊局面而设,未必不可收拾,却也难免受人嗤笑。

马明初振衣而起,他方脸长髯,大红道袍之上,片片焰光如鳞,华光四射,令人难以直视,威仪甚重。顾执则很不好受,被真人威压碾过,呼吸都停止了。

马明初也顾不得,叫一声“诸兄”,诸万象细目睁开,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面小旗,当空一挥,便有青光洒落。这是阵势运转之中枢,由他操控,便生出奇门变化。

在高空中,以有限的步虚修士结下阵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怎样的手段,受到人数的限制,都很麻烦,也只有他这样的步入长生的阵法大家,才有机会,至不济也能以本身修为支撑。

远方剑虹飞来,后面就是席卷天际的血潮,江上雁当头那条阵线,没有硬撑,而是向后退去,并开始交换位置,由此带动阵势变化。没给他们太多时间,灿烂的剑虹切过,鲜红的血潮滚滚向前,那跳跃的血光,分明就在燃烧,江上雁等人根本没有躲避,也容不得他们躲避。

死魂香发挥了作用,众人的生机已被烟气遮蔽,一时半会儿,都冲刷不开。

玄黄杀剑最可怖的就是血杀之气,而绝灭剑式,便是将血杀之气精粹运化,形成全然死灭的如焚之力,以生死相对的“吸引力”,形成专门针对生灵的攻伐。

用上死魂香,正是针对此事,再避过剑器正锋,不与之相抗,以目前玄黄杀剑的力量,并不足以对他们造成伤害。

这个计算和判断,显然没有问题。剑风利如刀割,最多只是伤点儿外皮;血潮澎湃,却不过震荡肺腑,这些个步虚修士,虽是一个个都很不舒坦,却也足以将阵势维持下去,而这个就足够了。

盯着剑虹飞掠的轨迹,诸万象默默计算,在扑天血潮完全将松散的阵势吞没,甚至已经冲到云盖之下时,他猛地从席上站起,三角小旗劲挥,同时厉喝道:

“现在!”

马明初身上的道袍真的燃烧起来,映得脸庞发赤,他也大喝:“宋兄!”

云盖之下,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一位,当即一声长笑,顶门黄光冲起,当空卷动,竟是凝化为一座巴掌大小的山峰,上面块石垒垒,纹理精致细腻,细看去,又有层层宝光交叠,非是凡物。

果不其然,这小巧的“山峰”一出云盖,迎风便长,顷刻之间,便高逾百丈,占地差不多有七八里方圆,哪还是个精致的玩物,简直就是移山飞岳的大神通!

山峰一旦显化,亿万钧巨力轰然压下,血潮也为之剧烈震荡,而这一击除了势大力沉,还相当精准,其山势重压,正好将飞遁的剑虹,死死压在山底,就算是天空中尽是血潮、山峰撞击的轰鸣,三位长生真人也听到了那一声略显尖锐的金石交鸣之音。

“好!”

马明初赞声起时,身躯已飞纵而下,直落在有撑天之势的巨峰之顶,来自“子午磁峰”的绝大吸力,使他朱霞道袍上的火焰,都要倒卷,他却不惊反喜,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雷击木剑,披散了头发,持剑祈天,道一声“道祖庇佑”,便在峰顶步罡踏斗,游走不停。

随他足移剑指,子午磁峰所蓄积的恐怖元磁重压,不再是天然法度,而是重新组构,在镇压玄黄杀剑的同时,还与相距千里的地层深处,遥空对接,牵引出大地无穷无尽的地心元磁之力,再贯通周围早就布置完备的法阵、符阵,在他的感应中,那些本来沉寂的位置,一个个亮起。

这里面,有不远处诸万象的操控,也有早早安排在附近的修士发动,而之前在高空摆开阵势的那些步虚修士,则是受到阵势和磁力的双重牵引,不由自主被吸附到磁山之上,落在特定的位置,继续输出元气,经过阵势运化调整,更激发了子午磁峰的伟力。

上下力道贯穿,整个山峰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向地面急坠。

磁山之下,血潮如浪般波涌,其中更有剑吟之声,鸣啸不休,却完全无法阻挡磁山的急坠之势。

诸万象向来心气儿极高,但这时候,也要赞一声“谷梁老祖神算”!

他专精阵法,马明初符咒双通,还有那一位宋公远,更是谷梁老祖座下高徒,“子午磁峰”为老祖亲赐。

之所以由他们三人同出,还带上一个顾执,便是设计好了套路,以最稳妥的办法,强行降低玄黄杀剑的高度,使下方费力布设的山川阵势,能够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是既定的计划,以谷梁老祖的声威,三个长生真人也不敢轻易变更,且没有必要。

岂不见那一路飞遁,无人能挡的玄黄杀剑,就这样被锁拿镇压——就算只是暂时的,可只要再持续一时片刻,接了“地气”,就算是神仙,也难脱逃。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首先,要将那个能够驭剑的小辈击杀!

一向精于谋算的谷梁老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

只要是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对此论调,诸万象也深以为然。他扭头送过眼色,宋公远心领神会,手上印诀再变,有一道昏黄剑光,自袖中飞出,转眼飞临磁山之上,融入垒垒山石之中。

这一柄“玄璃”剑,专门配合子午磁峰而制,暗蕴磁光神雷,借磁力加速,在磁山之中的速度,可以达到此界飞遁极速的七倍,再发射出去,就算速度衰减极快,但一定距离之内,就算目标挡住,也承受不起那种冲击。

上一劫,曾经被此法凌空打爆的两位长生真人,可为前车之鉴。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山峰底部,有血光迸射。

宋公远微微点头,确认已经击中了目标。强劲的冲击、短促而铿锵的金铁交鸣声,还有磁光神雷的低鸣,都证明没有出现被卸力的现象,就常理而言,就算有玄黄杀剑抵消一部分冲击,那余劲也不是一个步虚修士能够承受的。

可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因为发现出,虽然也有血肉离散的血光,可剑气虹光更是焕彩夺目,隐有法度。

宋公远看得清楚,一部分冲击力便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去,毫无疑问,这要将冲击力纳入体内之后,才好发作,涉及到修士气血流动、剑意运化的精妙处,若那余慈不死,这一手可称为艺高人胆大,也可谓之狠绝——对自己。

与诸万象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阵旗挥动,借十多个步虚修士之力,加持在子午磁山,底下马明初,也得到消息,雷击木剑重击在磁山顶部,早已铺设的符纹,从撞击处亮起,四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已布满了磁山的上半部。

这是地祇馘魔大狱神符,一旦布满,天上地下的阵势就会完全对接,不留半点儿破绽,更以符法刺激,生就磁光杀场,在场中,一切存在都要扭曲,生灵进入其中,就是真形法体,呆得久了,也要给碾成碎末。至于神意感应,想要透过“场”的围锁,更是非地仙一级莫办。

谷梁老祖便是要以子午磁山为基础,期以十年,彻底封禁、乃至降伏玄黄杀剑,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要拿着宝剑和论剑轩做交易的人们高出个档次。

当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就算一时得手,也不要指望贪婪者会老实旁观,这就需要一整套计划和体系支持,谷梁老祖为此投注的心血,就是对一位劫法宗师来说,也是了不得的消耗。

作为关键环节之一,宋公远等人绝不容有失,此时他们的感应也开始受限,子午磁山下的情况,未免模糊,宋公远便忍着心痛,又取出一柄“玄璃”剑来,准备加一层保险。

便在此刻,迸射出去的血光,忽有一道偏移了方向,恍如一次甩击,在虚空中划出弧形轨迹,就像是妖魔的血舌,诡异弹绕,在“上唇”处舔了一舔。

所谓“上唇”,自然就是子午磁山的下部,而在那边,正有一位步虚修士。

作为组成阵势的重要一员,任何一名修士所处的位置,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也有着周全稳固的防护。其实此人的位置距离“血舌”还有一段距离,可实体未至而杀意先至,触动了此人身外的防御法阵,其犀利之势,不可阻挡,山体上似是炸开了朵朵烟花,多层防护几乎是在瞬间崩解。

那修士脸色骤变,刚摆出个防御的姿势,额头正中,却有阴影覆盖,下一刻,火光血箭从里面炸开,燃烧的血杀之气,直接把修士的半成阳神抹杀,血色的火焰覆盖了大半个头颅,并迅速扩散。

那修士顷刻间就没了性命,身躯却受磁山的压制,吸附在上面,任由血焰蔓延全身,转眼就不成人形。

距离那倒霉鬼最近的,恰是江上雁,这位长青门首席客卿倒抽一口凉气,本能想避一避,却受阵势所限,移不出数尺之地。

而在高空云盖之下,诸万象正跟随磁山下移,见状低骂一声,手中阵旗再次飞舞,磁山上的步虚修士,有几个改变了位置,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了阵势,适应了少一人的情况,总算没有一下毁了名声。

可他也着实心气儿不顺,喝了一声:“不是说封了生机,便不惧绝灭剑式了?”

他话里有小半是针对的顾执,正缩在自家位子上的那位,苦笑一声,强自支撑着真人威压,没有辩解。

宋公远倒是摇摇头,手中的玄璃剑,按下不发,沉声回应:“这一击是主动操驭的手段,非是先天生死感应的层面,只不过是用上了绝灭剑式的法门吧。”

诸万象哼了一声,不再和顾执过不去,做出新判断:“余慈还在……而且抓着了降伏玄黄杀剑的窍门?”

宋公远没再回应,此时,以马明初拄地的雷击木剑为中心,地祇馘魔大狱神符已经渗透到了子午磁山最下端,天地虚空中,嗡嗡之声大起,那是天上地下的两截阵势隔空呼应。

亿万条气机探引出去,在两边实体接触前,已经对接在一起,纵然磁山尚未落地,这套阵势,却已经成形。

玄黄杀剑带起的血潮,虽是声势如海如潮,但子午磁山就像是耸立在海中的高山,任它风吹浪打,却自巍然不动,山体隆隆垂降,速度反倒又快了一层。

便在此时,磁山底部,又有几道血光翻卷,可此时诸万象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让余慈得手。“血舌”甩击几遍,便像是困倦了的章鱼,收回触手,缩了回去,或是受此影响,一时间连汹涌的血海,似乎都有些褪色。

“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诸万象做出评断,紧接着抬头看天。天上日影略有模糊,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温度便似是上升了些,三阳劫正在这片天地间逐步成形。

这也是个麻烦事,但在谷梁老祖的计划中,有专门的人员处理,不需要他们分心。

等他再低头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血海非但褪色,更是“退潮”了。其侵占虚空的区域,只一息左右的时间,便收缩了一半以上,而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没等这边想出个所以然,万里长空为之一清,扰人耳目的血海便似从哪个缺口中漏了个干净。过于鲜艳的颜色洗净,那澄明的天空,倒让众修士有些不适应了。

恍惚之际,一直专注于布设符咒的马明初,忽然示警:

“他在山下祭炼……天罡地煞炼法,六重天!”

“啊?”

除了对符法特别敏感的马明初,谁能把思路从血海全无滞碍地转移到天罡地煞祭炼之术上去?便是前者,出于感应和经验,发出警讯,却也不免困惑:

死到临头,临时抱佛脚,顶个什么用?

也就是一怔的空当,祭炼六重天圆满时,独特的气机共鸣之声透了过来,伴之同起的,则是一声暗哑的摩擦之音。

如匣封口,如剑入鞘。

天地四方,陡然静下了去。

高空天域不可能真正安静,但声光色调的强烈对比,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余慈出了什么妖蛾子?

众人第一念头即是如此。而眼前,玄黄杀剑的力量,就在那瞬间消失了,子午磁山继续下坠,没有了血海托举,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宋公远发出尖啸,以师门秘术发出警讯,眼下看似往最好的局面上去,可情形如此古怪,为安全计,肯定要有所防备。

顾执突然开口:“或是被收伏了吧。”

诸万象冷瞥他一眼,却没有回应。若按着近些日子的传言,那个余慈早在剑园时,就曾执玄黄杀剑御敌,也不是不可能。

但诸万象认为,这事儿压不住秤砣,谷梁老祖的意志和手段,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宋公远示警之后,受磁山阵势的影响,却是感应不到玄黄杀剑了,便扬声叫道:“明初老弟,在还是不在?”

此时最敏锐的,就是稳立于磁山上,操控磁山符法的马明初。他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还在!”

诸万象和宋公远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宋公远喝一声:“明初老弟为我掌眼!”

他终于放出玄璃剑,通过马明初,加以定位,只一刹那,又是一声尖锐的震鸣,但这次,明显不比上回干脆,刺耳的摩擦之音,还有偏移的冲击波,让磁山都有些震动,显然是被消卸了不少力道。

不管宋公远那边战果如何,诸万象心神安定,默默计数,此时,距离地面已不足五十里,可以看到大地模糊的影子,在斑驳的色彩中,则有一个不断涨大的光环,招人眼球。

那是作为辅助的两仪圈,是谷梁老祖一位朋友的本命法宝,单是请那一位出山,其代价便是不菲。

当子午磁山和两仪圈成功对接之后,诸万象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马明初和宋公远还要为谷梁老祖卖命,而他则可以拿着丰厚的报酬,甩手走人。当然,如果他想,完全可以继续做下去……

这时,他数到了七,阵旗再挥,磁山上的各位步虚修士重新换位,恰与地下预设的阵势,以及两仪圈相应,子午磁山竟然是缩小了一圈儿,坠速更快了数成。

饶是如此,照这么个体积、速度砸下去,方圆千里,都要被冲击波夷为平地。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声无息。

子午磁山直接纳入光圈之中,光圈在扩大,山体则再次缩小,两边甚至没有任何接触,只见到一圈瑰丽的光环,自下而上,转眼漫过山顶,然后又倒了回去,同时也开始回缩。

便在这一过程中,子午磁山的坠落速度骤减,就像被人小心翼翼举着,然后慢慢放落。这时候,虚空中才响起颤鸣声,磁山上的步虚修士,还有马明初都纷纷飞起。

在他们脚下,子午磁山终于接触地面,地面土石受到无形的磁力作用,围绕磁山,层层垒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形成一座庞大的山丘,但很快又压平、凹陷。

那一座缩了两三圈,但仍有数百尺高的山峰,就这么陷进了地表之下,且肯定仍在持续下沉。

“一举建功,精彩,精彩!”

顾执倒持折扇,鼓掌赞叹,旋又一叹:“如今玄黄杀剑被镇压,在下虽蒙老祖和几位真人厚赐,但在此间,已没了用处,三阳劫火也是烧人……若诸位真人没什么吩咐,晚辈这就要告辞了。”

马明初等人哪还有闲和他客套,况且他流露出退意,也算是比较知趣,故而当即便允了。

顾执也干脆,叫上不远处的江上雁,两人划空而走,却是往内陆方向去。诸万象看他们的背影,迟疑一下,但最终还是留下了。

此时,天空中日影渐分,青、白、红三日分化,与真正的太阳一起,并行在天空中。

不管是谁,站在这个区域内,都觉得心口隐隐发热。宋公远暂时还顾不上这个,见不远处有预先安排的人在,便唤人过来打听:“如何?”

“已沉入地下三十里。”

“三十里?”宋公远看向诸万象,要听他的意见。这位阵法大家没有离开,很多事情都省了心力。

诸万象倒是很享受这种地位,细眼习惯性地眯起,略一计算,便道:“现在这情况,大约要到地下百五十里的位置,才能暂时隔绝三阳劫火。那时候,全面开启阵势算是正好。”

“好,我们也下去。”

宋公远对玄黄杀剑的沉寂还有些担心,可决断下得极快。毕竟余慈再怎么能出妖蛾子,也只是区区一人,而他们这边,却是规模超过百人,长生真人便占了一成的强势团体,更有师尊谷梁老祖坐镇,计划周密齐备,若那余慈知道轻重,也还罢了,若是顽固不化,化为齑粉,便是唯一的下场。

当然,他也不忘下一个命令:“打开水镜,我要看山下的情况。”

看那余慈,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

余慈还能用什么手段,只是一个“坚决”罢了。

驾驭玄黄杀剑,绝不能用他最擅长的半山蜃楼等剑意,只能跟着玄黄的节奏走,真是十分别扭。可要真是悟透了,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关隘。

他既然已经做出了舍弃一具分身的决断,就不会首鼠两端,要舍就舍得干干净净,不搞什么妥协。

此时,除了被天龙真形之气护着的分化念头之外,他从主体上分离出来的剑意,被玄黄剑意吞没;那具三方元气塑造的分身,被血杀之气浸染、扭曲和异化。

这是一个被迫的过程,但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故意纵容的结果。

有玄黄剑符为基础,他有了和玄黄杀剑沟通的渠道,而且还在不断地修正,以提高效率。

玄黄杀剑的剑意,没有什么雾化、虹化之分,有的只是纯粹之杀意。这样反而更好把握:用什么样笔触,去描绘,余慈这里的投影分身不用去想,自有主体调整,他要做的,只是适应这种改变,然后利用它。

也就是说,已经严重异变的分身肉躯,仅是一个“工具”而已。

这倒让余慈思路大开,因为,他想到了辛乙辛天君——那个以阳神成道,却给自己生生造出一具血肉之躯的大宗师。

辛乙的“肉身”,乃是真形法体的级别,眼下余慈做不到,但以炼器、祭炼的思路,照葫芦画瓢,绝无问题。

放纵玄黄杀剑,以血杀之气异化分身肉躯,这可谓之“炼器”;在此基础上,拿出当年精研玉神洞灵篆印时,学出的本事,自然就是祭炼。

他实实在在地将自家分身肉躯,炼成了一件专门与玄黄杀剑配合的法器。

然后就是等待,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所以,此时呈现在水镜上的,就是一个木然如死尸般的余慈,抱着玄黄杀剑,平躺在子午磁山之下。

看到山下情形,宋公远这边,都是愕然。但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严控阵势运转,继续将余慈连人带剑压入地下。

水镜也不能支撑太久,往那边照得时间了,受磁光杀场的影响,水镜上布满了七彩光线,扭曲画面,让人看得眼晕。

宋公远挥手让水镜散去,皱眉细思,一时不得计,忽听有人朗声说话:“五弟立得大功,师尊必定欢喜。”

宋公远闻声也是一喜:“原来是大师兄到了。”

谷梁老祖历世两劫,共收有弟子二十余人,其中大都未得长生,可以不论,还有两位,虽成长生真人,却陨落在劫数之下,如今在世者,不过三人而已。除了宋公远外,还有此时前来的大师兄俞南,另外就是关门弟子邵长平。

谷梁老祖在北方势力虽是不小,却并未开宗立派,但“一门五长生”的调教手段,也足以为世人所惊佩,也有好事者,私下里将他与太玄魔母并列,称为“南母北祖”的。

当然,谷梁老祖绝没有承认过这种称号。

作为首徒,俞南跟随谷梁老祖已有一劫之久,虽是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有进入劫法层次,但在长生真人中,绝对是第一等的强者,尤其是他的大还心镜神通,可以洞彻此界九成九的幻术,更能探究他人道基根本,有的放矢,因人制宜,同级对战,可说是占尽了便宜。

数息过后,俞南飘然而至,身外一层薄光,分土裂石,虽在地层之中,却如履平地。

此人面目倒也寻常,只是一对眼睛神采焕然,与他对视,便觉得心里活泼泼的,就像是清晨吸一口最纯净的空气,清灵奋发,神思灵动,无形之中,已受神通所摄,诸般隐秘,都翻上来,偏又甘之如饴,却之不能。

就算宋公远这样,与他相处久的,都不敢对视太久,低了头,向俞南行礼。

俞南到了近前,先与马明初、诸万象等人见礼,视线又往周边阵势上扫了一圈,“五弟你这边的进度,可是出人意料,比师尊估计的,早了足有一刻钟。”

宋公远赧然道:“惭愧,实是出了些变故。”

说着,便将前面一连串事项道来,俞南听后,沉思不语,宋公远也就住口等待。

谷梁老祖近一劫来,大部分时间,都为进入地仙境界而冥思神游,闭关修炼,平日里都由俞南主持师门事务。俞南为人低调,素来不与人争利,却因神通之故,不怒而威,宋公远对这位大师兄,还是非常尊敬的。

马明初和诸万象对视一眼,后者不必说,前者虽是一向与谷梁老祖走得很近,以子侄见称,可毕竟隔过一层,故而也都当起了闭口葫芦。

一时间,除了磁山沉降时低沉的轰鸣声,还有阵势气机变化的滋滋怪音,地层中便再无其他声息。

俞南这一番沉默当真很久,诸万象估计着子午磁山已经沉入地底将近百里,才听到他说话,开口就是一声雷:

“此人真身不在此间。”

“什么?”

宋公远勃然色变,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他是绝对信任的,已经大致成形的磁光杀场,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既然如此,镇压在子午磁山下的那具躯壳,真不是余慈本人?

怪不得看起来像死尸一般……

俞南此话一出,马、诸二人的脸色也不好看,马明初关系近一些,便低声问了句:“大兄,何以见得?”

虽是刻意找了个亲近的称呼,但话中置疑的意思还要多一点儿。

俞南自然能听得出来,他为人疏淡平和,也不在乎什么人情道往,只是就事论事:“磁山之下,非是血肉之躯。倒似由特殊元气虚实转化,聚合而成,又受血杀之气扭曲……若是人体,早已湮灭不存。”

一席话言之凿凿,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面已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个关节,始终想不通透:

“这是假的,真身何在?”

若说那余慈能够在阵势合围之后,还能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岂不是三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他们脸上?只想想被一个步虚修士玩弄于股掌之上,从头到尾,懵然不知,他们便是邪火烧心。

尤其是马明初,想到之前还感应到对方六重天祭炼,从那时算起,差不多可以认定余慈是从那之后才遁走,若真如此……那又是什么神通?

“倒也未必如此。”

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观事鞭辟入里,最善追根溯源,又道:“虽非真身,倒也不是空壳,此中有一道天龙真形之气,阳刚炽烈,其中还护着什么,一时倒看不真切。但明初老弟所言六重天祭炼之事,我已见得,确然无误,如此……”

他话没说完,话意已经十分明显。

宋公远等人都是见识颇丰之辈,闻言就有些了悟:“莫不是阳神藏于其中?”

“那这具躯壳就是傀儡。”

“元气聚形,不知是哪门哪家的手笔?”

“他分明是一个剑修,怎么走出这条路来?”

俞南听几人在旁边谈论,初时不说话,但见众人有离题的倾向时,方开了口:“阵势既成,按原先谋划行事便可,以我为主,以堂堂之势压去,足矣。”

宋公远等都是凛然从命,马明初还加上一句:“大兄说得是。”

殊不知俞南也在心中加了一句:“便是不足,也不会后悔。”

那一番话之后,俞南就不再开口,不久便自行离去。宋公远等人都知道,谷梁老祖的计划一环扣一环,作为老祖首徒,俞南任务颇重,从西面赶来的几个扎手人物,都要由他处理,自不好挽留。

知道余慈躯壳中的异处,虽说“以我为主”,但也不能大咧咧地不做准备,等俞南离开,他们又聚在一起商量出几个应变方案,这才散开,按照原先的计划,在几个关键位置护持。

不一刻,阵势全面启动的时间,悄然来临。

九地之下,如潮之音轰隆碾至,那是谷梁老祖以通天手段收束控制的地心元磁,做出的总爆发。

方圆三十里范围,约有两里厚度的偌大土层,向下陷去。这是谷梁老祖所布阵势的核心,里面包括子午磁山、两仪圈这两件宝物,还有最关键的符法、阵盘等。

由于早有安排,下陷到中途,由于地心元磁和阵势的双重作用,这块土层,已经与周边土石交融不分,又像是大地化为了海水,其位移而形成的空洞,自有周围大量土石推堵淹下,填补空缺,从地面上看,倒也不甚明显。

宋公远等人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却不得不离土层远一些,否则已完全成形的磁光杀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将他们吸进去,碾个稀巴烂。

他们还是如此,处在磁光杀场之中的玄黄杀剑,还有那个余慈的假身躯壳,受到的压力怕要强出千百倍。

有人就怀疑,这种环境下,就是千锻寒铁也能给化成铁水,玄黄杀剑当真能承受得住?

事实是,玄黄杀剑承受住了。此剑不愧是十余劫来,最能竞争“第一杀剑”宝座的绝顶剑器,磁光杀场的力量,没能动摇它的结构,最多是起到了禁锢的作用。

相比之下,余慈的分身躯壳,就没那么好运了。

磁光杀场内恐怖的扭曲力量,还有相应的阴雷磁火,在杀场成形的瞬间,就密集轰炸,把那身躯打得血肉横飞,几轮下来,已经彻底没了人形,最终在扭曲的磁力作用下,崩散为一团灰暗的雾气,围绕在玄黄杀剑周边,与放射的血杀之气融在一起,勉力保全。

若就常理来说,余慈距离形神俱灭,也就是一线之隔,除了那些练就不死不灭奇功的强者,没有人能在这种局面下逃得性命。可余慈还活着,其主体固然远在亿万里之外,不受任何影响,便是心念分身,也在天龙真形之气的包裹下,深藏在灰暗雾气之中,静寂如死,但生机不散。

强绝的磁力,奔涌的阴雷,还有阵势特意烧炼出的磁火,此来彼去,但在玄黄杀剑处消耗了些,在三方元气形成的灰暗雾气中又消耗了一部分,真正冲击天龙真形之气的,暂时已不足以击穿其防御。

此时此刻,分化念头没有形成任何思绪,它的作用,仅仅是一个贯穿本体和分身躯壳的中介,躯壳形成的灰暗雾气中,那一枚玄黄剑符,正不停变化。

原本的七大分形,已经多了两个,但六十四个窍眼,却少了近三分之一,只余下四十四个,血红的符箓,此时的外形,就像是一个狭长的扁豆,上面开了几十个通透的孔洞。

无论是分身躯壳所化的雾气,还是玄黄杀剑放射出的血杀之气,都渐渐习惯了,在符箓外围环绕,时不时穿行于孔洞之间,每一次的“穿行”,都让改进后的玄黄剑符微微闪烁,气机变化形成的细微声响,就像是夏蝉的清鸣,连成一片。

便在响声中,其结构也在持续不断地微调,速度不快,但从未被任何外力打断。

对余慈来说,这是一个奇妙但熟悉的状态。

他的本来意识,其实正漫步星轨,遨游太虚,体悟上清传承之奥妙;分化出的念头,分做两股,一股操控远在东海上的鬼厌,另一股,本来是主持当前这具分身的,却因为过于纯粹的剑意心念,与眼下的情况“格格不入”,在天龙真形之气的护持下,陷入了休眠。

真正主导玄黄剑符变化的,与其说是分化念头引来的本来意识,还不如说是他常年修行钻研的本能。

最初,这一本能只不过是简单的复刻,就像是《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诸天飞星”中的各类符箓,还有玄黄剑符,都是本来就有的,受分化念头或者是那几个信众的刺激,便有一给一,有二给二。

但这些年来,余慈在三方虚空的禁锢中,始终没有放弃修炼,没有放弃钻研,多年的挣扎,便是粗糙的本能,也给磨出了灵动的锋芒。

这一点灵性和意念,便在本来意识远走太虚之时,撑起了主体的思维流动,它或许在各个角度,都比余慈的本来意识逊色许多,但比分化出的念头更高出一个层次,而且,有着无可比拟的专注、细致和耐心。

前后三次分化出念头,它功不可没。

而从余慈借来玄黄剑符,控制玄黄杀剑的那刻起,一方面是余慈有意识地引导,另一方面也有血杀之气对符箓的刺激和共鸣,经过三十多天的适应,使得双方的契合度越来越高。

改变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堆积,不算快,但也从未停滞。

至于接下来,敌人会给他多少时间,够不够形成一个决定性的质变,并不在余慈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那一道在冥寂空无的三方虚空中,磨炼出的灵性和意念,不会浪费任何精力,到没有意义的方向上去。

目前,它只有三个方面的问题:

玄黄杀剑的纯粹剑意如何以符箓形式解读、描述;

三方元气的躯壳,在玄黄杀剑的影响和变异下,性质究竟怎样;

要怎么调整祭炼的方式,使之即使是在崩散如雾的躯壳上,也能发挥妙用。

随着对前两个问题认识的不断加深,记忆深处,一个似曾相识的面目浮出来。他叫什么来着?许……三爷?

余慈一时没想起那人的名字,可是记忆中那一套可行性极高,且受到辛天君赞赏,更由自己验证过的理论,却是铺展开来,并全无滞碍地运用到当前的雾化躯壳之上。

时间继续流逝,土层不知被拉入了几千里的地底深处,这个位置,不但地心元磁的力量强到无以复加,还包括强大压力下喷涌流动的岩浆、可以灭杀亿万生灵的地肺毒气,种种一切,共同构成了恶劣到极致的环境。

这是不逊于九天外域的绝地,某种意义上,甚至要更恐怖,至少没有哪个步虚修士,敢闯到这里来,真有哪个傻大胆到此,等待他的,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而如今,这块致命的区域,却有一人迎出来,远远就笑道:“五师兄、明初师兄,万象先生,长平这厢有礼了。”

作为谷梁老祖的关门弟子,邵长平也是人中之杰,步入真人境界未久,一身锐气尚在,然而气度儒雅,仪采照人,往前一站,长身玉立,风标不凡,直让人眼前发亮,只觉得有勃勃生机,生发出来。

邵长平打过招呼,又笑道:“三位哥哥旗开得胜,赚了好些时间,我等在此间,倒有些手忙脚乱了。多亏徐师兄、骆师姐他们帮忙,总算没给大家拖后腿。”

说着,为初来此地的马明初、诸万象介绍阵法布置情况。他文质彬彬,言语间却是字句通俗,流利圆通,给人以亲切之感。

诸万象便不由感叹,谷梁老祖的三个徒弟,俞南讷言敏思,宋公远端厚稳重,邵长平则是儒雅灵秀,气质各异,法门神通也各不相同,却都是长生中人,只这一条,谷梁老祖便不愧是能够和太玄魔母并称的“良师”。

数息之后,庞大的土层终于停止了漫长的位移,在滋滋的声响中,从大地中脱离,却是移入周围地层中,一个早早开辟好的深邃坑穴里去。根据邵长平介绍,坑穴径长四十里,别说在光线微弱的地底,就是在地表,不拔升到一定高度,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诸万象等人也不知它有多深,只见到坑沿往下约百尺,便是炽热的领域,暗红的岩浆在里面咕嘟作响,像是煮沸的血浆,如此规模,可称为岩浆湖了,这也就是周边的光源所在。

分离出来的土层一送进去,便掀起一波岩浆大浪,火红的浆液溅落四壁,哧哧作响,现出一片火光。

坑穴里岩浆,深度肯定超过两里,分离的土层被完全淹没,子午磁山、两仪圈还有周边的阵势,遇到销铁熔金的炙热岩浆,气机愈发活跃,而岩浆湖中,肯定也有相应的阵势,嗡嗡声中,两边气机迅速构合如一。

邵长平说话间,也没有忘记他最重要的任务,一直等时机到来。见此长吁口气,取出一件东西,照半空一扔,便有五色霞光,如幢如伞,面积不断扩大,不久便当空罩下,却是盖在了坑穴之上。

“轰”地一声响,彩光现出形体,乃是一个炉鼎盖子,庞大到不可思议,竟然真的将坑穴盖得严严实实。

鼎盖似由青铜铸就,样式简单古朴,只中央一个如亭似塔的鼎钮,里面足以坐上三五十号人,说着很大,但在径长四十里的鼎盖整体之前,仍算小巧。

两侧各立一个提手,其上一为饕餮纹饰,二为狻猊之形,都是简单勾勒,虽只是轮廓略现,但高峻伟岸,却有苍茫古意,扑面而来。其中还有巨量符纹,贴合鼎盖材质纹理,以这鼎钮、提手为中心,分布四方。

如此,鼎盖一旦罩下,四十里的岩浆坑穴,就成了巨大的丹炉。诸万象等人都啧啧称奇,对谷梁老祖的布置,更多几分信心。

按照计划,众修士要在这里耗掉不少时间,邵子平接下来就是帮忙安顿,还给诸万象等人介绍已在这里坐镇的两位真人修士。

等一切妥当,宋公远终于能找个机会,和邵子平私下里说话。说起来,他对谷梁老祖深有信心,可这截留玄黄杀剑之事,从发端到执行,不过月余,匆忙布局,实不是老祖一贯的作风,而余慈的诡异表现,也着实让他有些担忧。

“子平你常在老祖左右,这一件事,究竟如何,你要给我交个底!”

邵子平微微一怔,他这位师兄,对师尊的忠诚毋庸置疑,便是心中不明朗,执行师命,也不打半点儿折扣。但既然将疑虑说出了口,便证明确实有些压力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谨小慎微,而是有着长生真人的特殊感应。

他暗记在心,随即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师兄若说准备仓促,可也不对!这诸般事项,哪一件不是七八年前就开始准备。像那两仪圈……平治娘娘难道是好相与的么?”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特别低,附近的真人修士中,有一位骆玉娘,乃是他所言“平治娘娘”的徒儿,背后语人师尊,终究不太好。

宋公远却不关心这个,他惊道:“早有准备?这……”

他立刻住口不言,心中已知,此事非比等闲。事到如今,他也不问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一些秘事,老祖告诉他,就听着,不告诉他,装糊涂就可以了。正是这种性情,使他不比大师兄见事通透,不比小师弟灵动机敏,却依然能够获得老祖看重,他自然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宋公远安下心来,等待谷梁老祖等人回返,这一等就是五天。

千里地层之上,整整五天的积累,三阳劫已经厚积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四日并行,三阳劫火,肆虐天地,使得水枯地焦,生灵涂炭。由于这一片地域是特意找出的人烟稀少之地,人的伤亡倒不大,只是苦了飞禽走兽,五日来迁徙不绝,还是大批大批地死去。

如此劫火,终究无法彻底穿透千里地层,只是明摆着告诉人们,玄黄杀剑在此!

可问题是,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过来。

因为就在地表,阴山派的盖勋盖大先生,在两日前追索而至,与谷梁老祖首徒俞南一语不合,大打出手。那一场大战可谓旗鼓相当,但后续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俞南苦战不下,竟是惹出了后面谷梁老祖。

这位大劫法宗师“不顾身份”,悍然出手,虽说盖大先生在此界长生真人中,可说是第一流的强者,但和谷梁老祖相比,还是差了快要两个档次,纵然有万世冢护持,却也弥补不了这天堑一般的差距,终于惨败。

谷梁老祖却没有强取他的性命,而是以绝大神通,配合早已经布好的阵势,将其束缚在这片区域,万世冢固然是万鬼横行,在三阳劫火的烧噬下,也只能艰难渡日,一着不慎,就可能化为飞灰。

虽然盖大先生未死,可这一手,比杀了他也不逊色到哪里去,谁也没有料到谷梁老祖竟然会如此辣手,一时间,追在后面的“有心人”们,都暂停了追击的脚步,也绕开三阳劫的范围,在外围盘旋。

地表的变故,影响不到地下。千里地层深处,传说中九泉之下,也不过如此。

暗无天日,难知光阴,总算在此的人物都是修为不俗,没事的时候,打坐修行就是,只要能忽略掉坑穴之中,时不时响起的轰鸣便成。

便在第五日上头,邵长平脚步匆匆,只在坑穴边缘稍顿,便踏上了那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鼎盖。青铜的材质,本来就很能导热,更不必说,下方不到百尺,就是熔浆之湖,一踏上去,脚下便哧地一声,热力与护体罡气有所冲突。

又听一声铃响,侧前方涌过来一团火烟,里面竟有一头雄健的狻猊神兽,鬃须蓬张,如一轮吞吐的焰光,口鼻间冒出的,都是缭绕不散的火烟,火红的眼珠盯着他,似乎随时可能扑杀而至。

邵长平并不理睬,师门心法自有规避之术,果然,看他走过,那头狻猊并不如何在意,他得以展开缩地神术,到鼎盖中央,那似亭似塔的建筑之下。

所谓“似亭”,是说建筑最下方,六根铜柱撑开一片通透空间,形制如亭;说它“似塔”,则是在“亭”上,又有七层建筑,飞檐圆转,与佛塔相类。如此结构,其实违逆了垒筑之道,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坚固厚重。

便在最下方的“亭”中,谷梁老祖瞑目端坐,其容色如铁,棱角分明,自头面而下,都似有一层金属光泽,气息全无,便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塑像。

邵长平也是刚刚知道老祖驾临的消息,只来得及给宋公远传讯,便匆匆赶来,见到老祖在前,也不管鼎盖火烫,下跪拜礼。只隔了数息,宋公远也已赶至,亦如他一般。

谷梁老祖却没有理会,仍然瞑目不语,如此过了十数息,忽听得环佩清鸣,鼎盖之上,又有一人飘然而至,也不客气,直接就进了亭子,与谷梁老祖隔一铁桌,自顾自落座。

此时,谷梁老祖唇齿翕动,道了一声:“你们见过平治元君。”

宋、邵二人忙又行礼,倒是免了再跪一次。他们也知道老祖性情,随后便起立。

谷梁老祖倒也没有什么安排,只道:“按着既定的走便是。”

两人应诺,宋公远倒是抽机会说了一句:“万象先生、徐世兄、明初兄弟等想来拜见。”

“让他们稍待片刻。”

宋公远应了,与邵长平一起退下。两人都是深知老祖对面那位性情的,见礼前后,都没有抬头,走的时候也刻意避开视线。

当然,这一切对谷梁老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等两个得意弟子远去,他下垂的眼帘睁开,眼珠略微移动,看向一侧的故友。

那可说是一位绝色美人儿,但对他而言,容貌并没什么意义,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平治元君”,华服美饰,携玉佩冠,通体上下,宝光缭绕,直能晃闪人的眼睛。

气度倒甚为端庄,端庄到板滞僵硬的程度,就像是泥胎木偶一般。端坐在亭中金属圆凳上,眸光自然垂下,似是万事都不萦于心的模样,但更像是把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这副姿态上,让人莫名看得很累。

这副样子,谷梁老祖也见惯了,他暗叹口气,主动开口:“听说元君前些年,倒收了个好徒儿。”

对面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比道兄的弟子们,还差得多。”

“怎会呢,元君眼光,胜我十倍,只不过要求太高吧。若能得元君青睐,那弟子必是前途远大。”

“我就代我那徒儿,谢道兄吉言了。日后她出门在外,还请道兄多多照顾。”

“……应该的。”

看似说一些闲话,其实谷梁老祖很是郑重。他这位故友,其实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但因性格倔强,强为友人出头,早年得罪了一位此界最顶尖的大能,遭逢奇耻大辱,更受到永难痊愈的重创,原本的大劫法修为,生生掉落一个层次,这些年来也是苦苦支撑,不惜违拗性情,与那位大能,虚与委蛇,才没有让伤势继续恶化。

但私下里,所有行事,无不是与那位大能针锋相对,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这次怕也不会例外,谷梁老祖便听说,这位新收的徒儿,似与那位大能有些纠葛。否则,以她的伤势,长年闭关调养都来不及,哪里有精力调教弟子?以她喜好奢华排场的性子,多年来,又怎会只有骆玉娘一个徒儿。

谷梁老祖便知道,许下这一个承诺,日后免不了有些麻烦,可故友肯将两仪圈这等法宝相借,他又怎能吝啬。

两人又在亭中端坐良久,却再无言语,算得时辰将至,平治元君主动起身,淡淡一声告辞,缓步而去。

谷梁老祖看她身影渐远,收去心怀,再瞑目不语。

宋公远看着平治元君出了亭子,便对马明初点点头,当下,马明初、诸万象,还有一直在此地协助邵长平的徐昌,便登上鼎盖,前去拜见。

一旁邵长平留下,却是要陪着骆玉娘,然后请平治元君到住处安歇。

他知道平治元君是师尊故友,但在谷梁老祖座下数百年,也没见过几次。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

这一位女修,也是此界奇人。据传她本是凡俗中一大国皇室贵妃,因一份机缘,迈入修行界。她天资绝顶,一劫而成就大劫法宗师,性情爽利,知交遍天下,又喜好奢华,品流极高,当年所设“平治宴”,几若传说中的蟠桃盛会,此界修士,莫不以赴宴为荣,都有称她“平治娘娘”的,又因她本姓薛,也有人称“薛娘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死战,将她从最顶峰打落,此后深居简出,栖身在穷山恶水间,少现于人前。若不是谷梁老祖面子大,交情深,怕还请不来这位。

正想着,薛平治忽地停下脚步,离他们还有两三里路程。

下一刻,便见有人影从旁边的热力扭曲的烟气中走出来,拦在薛平治身前。这边邵、骆两人都是一惊,竟是谁也不知,是怎地在那儿藏了个人。

那人唱了个喏:“元君,屈成拜见。”

邵长平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只见那人形貌平凡,脸上有些商人的油滑,但这做不得数。

因这屈成,据说是天遁宗的一位长老——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天遁宗本就神秘莫测,自宗主以下,无不是顶尖的杀手,但其职司外界少有听闻,也很少露出面目,便是露出来,也是用以掩护的外壳罢了。

这位屈长老,本是与薛平治做生意,求购一种稀缺的丹药,却因后者受谷梁老祖邀约,准备此次截击之事,没时间理会,便给回绝了。可这位脸皮也当真了得,竟不知怎的,说动了谷梁老祖,直接跟了过来。

这里十位长生真人级数或以上的强者,也只有他,算是不请自来,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纠缠薛平治,邵长平应付起来,还真有些尴尬。

当然,平治娘娘对这种人物,倒是最干脆利落的,冷冰冰瞥他一眼,道:“‘熔影遁’的心法拿到了?”

屈成咧嘴苦笑:“元君不要难为我了。熔影遁的心法给你,和教给你‘绝影三遁’有什么区别?”

天遁宗的“绝影三遁”,有熔影、寂影、绝影三个环环相套的心法根基,可说是宗门最顶级的玄奥秘术,是宗门根本所在,莫说屈成没有这个权限,便是有,也绝不会拿出来做交易。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薛平治便要举步离开,屈成这时却拿出绝影三遁的手段,身形迅疾一闪,卡在前面,陪笑道:“元君勿恼,那熔影遁的心法虽没得谈,可是我宗愿拿出‘不复轮’的秘剑心法……”

面对屈成的笑脸,薛平治依旧是那端庄但木然的表情,语气都少有起伏,但话意绝不客气:“没有熔影之术,不复轮就是个笑话。”

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在悦耳的环佩叮当声中,缓步而去。

看那边邵长平和骆玉娘迎过去,屈成没有再拿出死皮赖脸的态度,开始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

这一趟生意的艰难,超乎他的想象。

其实在天遁宗和薛平治之间,常年进行着类似的交易,概因后者是此界第一流的炼丹宗师,且是奇思妙想不断,许多丹药,都有着匪夷所思的效用,对天遁宗这样的杀手组织而言,大有可利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