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心神隔空“握手交流”,就算是本自一体、就算是同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下、就算是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可这所有的一切,只需在前面加一个“不可计数的漫长距离”之类的限定,就成为了一个奇迹般的事件。
之所以称为“奇迹”,在于其艰难。
两处心神只是接触了一刹那,已经耗尽了余慈几乎所有的力气,而从另一个层面讲,之所以损耗如此之大,也是因为在那瞬间,余慈很是做了一番事情。
两处心神的接触,其起因毫无疑问是由于生死玄机单纯而急切的需求。
也正是在需求之下,心神交流间,已经找准了方向。
星轨既曰“轨”,便有“架设”的线路,其飞空十余年,已经转过太微垣,寄托了五帝座星,又往紫微垣而去,其间并非是像移宫归垣一般,从此星“跳”到彼星,全无凭依,而是循着星辰的运转之法理,似曲非曲,“铺路搭桥”,逐步推进。
这一过程中,分化出去的心神,一路上收集了不知多少上清宗前辈,寄存在星辰上的心法经籍之烙印,不敢说浩瀚如海,也是蔚为壮观。
想把这些东西全卷回来,且不说能不能的问题,只要是有一个“回潮”的迹象,余慈这边的脑袋,大概直接就要炸成烟花了。
所以,在交流的瞬间,大部分信息都给过滤,只留下几条最得力的,随后又在心神运化中,择其优、其简而用之,如此尽其所能,终于传回。
又一场虚惊之后,所得终于显现。
前面的压力太强,陡然缓和了,脑宫里倒是空荡荡,似乎尚有之前血气激流的余音,而经数轮消减沉淀,震动还在,却不知何时,洗却浊意,化为一道清磬之音,流转四方四隅并泥丸之宫。
便在泥丸宫中,有妙书神文,倏然显化:
《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
一经显化真名,随后就有云篆、龙凤等等天书奇字,洒了出来,凭空结形,成就一段极短的文章,直接烙在心底,再难忘却。
余慈心头微震,一部经文,竟然只有数百字,对修行典籍来说,当真是微缈得很,更都是赞颂说明之文,少有修行真义。若是个性急的,大约要大骂骗子,又后悔白费了力气。
然而余慈这边,却是见过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神异,当下也不多想,直接将天垣本命金符悬照,在泥丸宫与那经文相对。刹那间,就看到那些空自华美,少有真趣的文字,却是纷纷垂芒化形,字还是那字,可光波流动,意趣横生,横看竖看,都能解出许多奇妙的心得来。
这才是《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的真面目。
相较于还有四种限制的碧落通幽十二重天,这部上清符经已经是相当浅白直接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解析开悟,但其开宗明义便讲,此部符经,是以符箓的运化为根本,以治符之玄元始气,书玉虚、紫虚、清虚之诏,成三境、三天、三清之符,妙化大有,构演玉章,混化三洞,神德至灵。
一句句妙义文字生发,其中透出绝大气象,浇得余慈血气沸腾,又有泥丸宫中,金符玉章如日月之光,当空悬照,光色明而不耀,清而不冷,其意虚静,层层而下,借血气涌动,心湖翻波之机,将此篇妙义,打入其间,契合如一。
若按照星轨授经之法,需要运转气机,就此深悟修炼,可如今局面,哪来得及,说不得只好将势头按下,平复气血,不使身心真正陷入进去。
他还有点儿疑惑:这符经,是步虚术?若是步虚术的话,首要是与本命金符相契合,且在汲取玄真上,深有成效。但从目前来看,都不是太明显。
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是分化心神千挑万选出来,专门给这边修炼用的。
他一时半会儿也难真正深入解析下去,更不想轻率从事,就把注意力暂时移开。
方从经文中解脱,奇妙的感觉就浮上来。
余慈这才他知道,最直接的收获,原来还不是那符经,而是被“撑大”了的某样本事。
要说余慈本就自具虚空神通,又由天地法则体系借力,使两方心神混化,虽隔亿万里之遥,却气机如一,混茫星空,难有阻碍,其后携来经籍,固然是逾了限度,却是在重压之下,有所突破,对虚空神通的理解,再精进一层。
此时他神意放诸身体,但觉无尽虚空,几成其形骸,观星空几如观己身,由此对域外法则体系的理解,也与之前大有不同。
具体到实际修为上,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而且他也发现,似乎身外环境有了变化,稍一调运气息,睁开眼睛,却是惊觉,原来一行人已经到了东华主峰之顶。
有点儿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还没有打起来……
说是没打起来,也不准确,其实主峰上剑阵早已发动,力抗那九真仙宫里蜂拥而出的魔头。
只不过,双方的主事人都还算稳得住,至今不见有天外劫级数的魔头出马,这边万腾山、雷同豪等,也都没有出手。不过,这儿是不是少了几个人?
见他醒来,周围一圈人都盯过来,由万腾山第一个问候:
“九烟大师可好些了?”
“小事而已,已经解决了,多谢关心。”
余慈随口回应,然后起身,问道:“此时局势如何?项道兄等人在哪儿?”
万腾山向天上一指,脸上苦笑:“原是去了阴影之中,但如今宫阙显现,却不知到了哪里。”
“这样?”
余慈不免凝神往上看,一时不语,而万腾山却是靠过来一些,神色凝重:“冒昧问一句,不知贵主上的加持可还能维持么?”
“嗯?”
万腾山锁着眉头,又道:“万勿误会,实是神主威能,在域外遭受干涉颇多,此事关系重大,大师不可欺我。”
余慈想到真界和外域天地法则体系的误差,登时明白过来,摇头道:“不必担心,误不了事。我主威能,岂是寻常可比!”
万腾山与雷同豪对视一眼,显然是被余慈的“大言不惭”给震了一下,但又想到之前他那古怪的遭遇,心下不免在想:
难道是九烟用了什么秘法,以某种代价,换取了神主跨空加持稳定?
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能勉强道:“这样最好不过。”
不提他们在那边担忧计较,轻笑声里,翟雀儿径直走过来,虽然眼下形势复杂,她看上去却是神采焕发,与峰顶滞重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候余慈才发现,原来魔门东支、东阳正教这两股魔门修士已经抵达主峰会合,其余还有一些被论剑轩邀请来的修士,以及几位生面孔,大概就是与商合等人一般,更早前从外域过来的。
但这些人,明显不是此时东华三十三峰里,依然活着的修士之全部。不过,这时都不过来,十有八九,都要迷失在混乱扭曲的虚空之中,活命的机会已经不大了。
余慈和翟雀儿打了声招呼,依然游目四顾:小五和叶池呢?
他只是奇怪,还不怎么担心,虽然神主网络目前遭到重创,但给小五指指路,还是没有问题。
转脸去看翟雀儿:“看道友的气色,或是大有收获?”
余慈问的是翟雀儿,却是看万腾山的表情。
果不其然,翟雀儿笑吟吟地将问题一语带过,万腾山的眼神则是往她那边瞥了一下。只从这一点看,余慈就知道,论剑轩到手的卷轴,此时已经可以从翟雀儿那里打主意了。
翟雀儿把握机会、趁火打劫的能耐,着实了不得,让余慈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些?
翟雀儿也知道事情瞒不过人,但她也只是将四幅卷轴收入,至少还有一幅落于人手,至于自在天魔摄魂经,更是八字都没一撇,如今只能说是开了个好头而已,也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讲的。
只是,她心中一直有个隐约的念头,让她对余慈本能就想有所保留。
她也是反问回去:“大师收获如何?”
稍顿,她又放低了声音:“前面我说的那件事,可有头绪?”
余慈面不改色,摇头道:“大变来得突然,论剑轩这边反应也过快,着实没有仔细搜索的机会。”
随口应付着,余慈心里也在想一件事儿。就是这两日来,完全不见踪影的柳观。此人身属魔门东支,又与翟雀儿的师尊交情深厚,既然是重新杀回东华山,要说不给翟雀儿知会一声,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在此时的东华山范围内,或许那位,才真的是修士中的战力之冠。
世上之事,敌我之界限本就难明,如今共抗域外天魔,若能借得柳观的力量,怎么也要多要几成把握。
但也听说,那一位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正常,标准的双刃剑,要想利用起来,还需要有一些谋算。
最起码的,翟雀儿那边,一定要协调好。
余慈和翟雀儿你来我往,暗流涌动,万腾山看得心烦,又抬起头,看上空幽暗无尽的虚空,还有那深具倾压之势的宏伟宫阙,心头转得仍是自大变以来,都没能解决的疑惑。
他慨叹一声:“这里面,究竟是怎样一个结构?”
余慈听到万腾山叹息,也是懒得再和翟雀儿勾心斗角,便回头往天空中去看。
东华主峰之上,大约是唯一还能分得清上下左右的区域了,也是东华三十三峰里面,唯一一个还保留着原来的虚空基本结构的地方,与外域虚空的对比非常强烈。
与之同时,余慈对虚空神通的妙悟尚未完全消散,眼光心神都是灵便,就开口道:“不外乎是高塔挖深基罢了。”
“什么意思?”
“可知头顶上,是陆沉开辟出的单向甬道?”
万腾山点头,他是不太擅长虚空法门,可是身边的雷同豪,师从辛乙辛天君,虽说最精通的还是制器,但在符法和虚空神通上,都有相当高明的眼光,之前这段时间,也把情况梳理清楚了。
“那不就简单了?这就好比修塔建楼,建得越高,地基就要打得越深,东华诸峰就是那个地基,……而从另一头,就要倒过来看,东华诸峰这个‘地基’,非但不是保障,反而是阻碍,如今域外天魔就是要彻底打碎这层阻碍!可是离得太远,力气使不上来,便通过那个天宫平台中转,当年陆沉也是一样。”
余慈的比喻很是浅白,万腾山理解起来没问题,可他还想知道更详尽的情况:
“这样一个结构,有没有弱点可资利用?祁师叔他们又会陷在哪里?”
余慈回应得简单直白:“天知道!”
话音方落,天空又是沉暗,像是被一头巨型章鱼当头喷了一圈墨汁,这种黑暗已经不是正常的天色晦明变化了,连众修士身上的点点玄真之光,都给遮下。
余、万二人同时住口,看着弥漫的黑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余慈心里也在发急,小五怎么还没过来?正想着,北方天际,一道彩光如虹如链,撕开了沉暗的背景,贯空而至,眼见已不过数十里路径。
余慈大喜:“终于到了!”
笑容未尽,当头却听轰雷之音,却是来自于九真仙宫之内,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而紧接着,宫阙牌坊之中,便有一道灰气垂流,直取小五飞来的方向。
早不拦,晚不拦,偏卡在这里拦小五。难道是九真仙宫之中,那些魔头也知道小五威胁大,不想让两边会合?
余慈闷哼一声,心念转过,却是有了一个想法。随即飞起,也不用多说,鬼厌、陆雅都与他趋同,不远处端木森丘一见,也忙飞身而起,这一下子,便让之前随他前来的那拔修士本能地追随过来。
其中有几位是到了半途,才又想起其他念头,却也不好再首鼠两端,硬着头皮跟上来。但真正汇同一处,又觉得没什么可畏惧的,相反还有些跃跃欲试,想在峰上其他人眼前长长脸,如是反复,心里感觉分外奇妙。
“走了!”
一声低喝之后,余慈率先飞离峰顶,甚至都没给万腾山等人打招呼。
峰上,万腾山也没有阻拦,只是在后面叫一声:“来去当以稳为上。”
只听万腾山的喊话,余慈就知道,这位已经理解了他的想法。
如今这形势,小五真的需要救吗?
其实真没必要,除非是面对鸦老那样自在天魔级数的大能,又或者遭遇九宫魔域那样的绝阵,小五大可纵横来去,无人能限住她。
在九真仙宫里的天魔大军还没有倾巢而出之前,余慈完全不用为她操心。之所以杀出来,原因也简单,他想更进一步看看天魔大军的虚实,找一找主事者的位置,此外,也不想让小五过早地暴露,尤其是那种爆发力恐怖的招数,更是要到关键时候拿出来,才有决定性的效果。
事态正如他所料,这股天魔大军,看起来浩浩荡荡,里面却不见天外劫魔坐镇,完全没有威胁,小五的二十五路神禁一个没使,只凭着元磁神雷,便一路碾了过来,至于叶池倒是不见。
余慈也不奇怪,小五早告诉他,突围回来的时候,直接是把叶池收到了自辟天地中去。
见到余慈引人来迎,小五笑眯眯地叫了声“师兄”,同时扫灭了一圈魔头,凑了上来。
两边合为一处,余慈摸摸她的脑袋,随即道:“不要停,咱们绕个弯儿。”
他已经定好了线路,身形一转,不往主峰上去,而是斜插到峰下,那里有一个论剑轩的剑阵,正运转不停,抵达天魔侵袭,原本就还从容,余慈这些人一到,更是直接将围攻的天魔击溃。
余慈停也不停,继续飞掠,由于天魔的手段,是先外围后中央,如今东华主峰大概是外域虚空法则侵蚀最轻的地方,占地范围变动不大,余慈一行人挟着连续击破天魔大军的势头,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在山上山下七八个剑阵中周游一圈,有的还要动手,有的根本就是散步一般。
主峰之上,万腾山既然明白他的想法,自然也颇为配合,就这样让余慈,还有他手下这批修士,看清楚剑阵的运化机理,为今后的合作做准备。
还停留在峰顶的翟雀儿、詹基等人,心下也都明悟,不过余慈这一手,他们也真的学不来,不说如何与剑阵配合,就是那一层魔门身份,万腾山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尽览宗门剑阵的奥秘?
等余慈一行人回来,峰顶上众修士便都知道,除了论剑轩之外,最具话事权的人物,已经定下了。
而且,这是经过论剑轩默认的。
翟雀儿眼珠转动,最终还是笑吟吟地不说话,而作为东阳正教修士的首领,詹基的表情则要更微妙一些。
余慈也不理会,牵了小五,直趋万腾山身前,劈头就道:“大家要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
万腾山很沉得住气:“大师的意思是……”
“域外虚空法则侵蚀,难以逆转,如今天魔绝大部分力量都放在上面,不出两个时辰,东华三十三峰,就将是域外一座飘浮的孤岛了。”
经过两处心神不可思议的遥空对接,以及传递《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的经历,余慈对虚空神通的理解,已经跃升到了一个新层次。虽然这份理解,还没有彻底反馈到心内虚空、自辟天地等实实在在的虚空神通上,但他眼光、判断力,包括相关的信心,都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其结论一出,自有一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气度和力量。
峰顶上,有一些人能够理解其中的道理,但绝大多数人却是完全误会了。
“九烟大师的意思,是天魔会把东华三十三峰全摄到域外去?”
只看那人表情,余慈就知道,他思路肯定是错了,但结果倒是差不多:“东华真君拳辟天地,一旦支撑破碎,便会被域外虚空绞杀,虚空无形,自然融汇,而东华诸峰,大约要给撕碎了,在两界甬道内外流动。而我们在中央,虚空破碎时的撕力,远比边缘区域来得小,但很有可能会被甩到域外去。往好处想,咱们的机会更多一些。”
作为半途从域外过来的修士代表,商合沉声道:“咱们会被抛到域外何方?是我们之前所在的星域吗?”
一听此言,很多人面色都变得轻松一些,如果真是那样,机会还是很大的。余慈很想顺着商合的语气说声“是”,可想想事实摆在眼前后,强烈的落差,他终究是摇了摇头:
“诸位进来之前,可曾见到如此众多的天魔、眷属、外道?”
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修士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在场绝大多数都是在域外修行过的,深知误入一处完全陌生,且又很可能是天魔巢穴的星域,会是怎样一个凶险的境况。
峰顶上陡地静默了片刻,然后才是嗡嗡的讨论声,这里面有自怨自艾的,也有四处咒骂埋怨的,就像天魔一族凶横无情,陆沉死了还要害人之类。
也有针对论剑轩的,说若不是那边下了绝户手,将东华山的灵脉一发地移走,域外天魔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把这一片虚空吞噬……
要么说还是聪明人多呢,这般情绪的发泄,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毕竟众修士都是多年磨炼的精英之流,嘴上发泄两句也就是了,没完没了,只是空耗气力罢了。
有人就在外围叫道:“九烟大师是怎么个计较。”
如此发言,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过多的反应,翟雀儿抿了抿嘴角,知道如此情况,分明就是众修士开始认同余慈地位的表现。此时此刻,余慈要小心自己的言行,一个不慎,可能直接就把众人的心思都冻透了。
还好,经过前面一番磨炼,余慈对这种事情,也不再陌生,深知无论如何,都要拿出从容坚定的态度,还要有起码看上去可行的手段。
他也不做什么玄虚,平平淡淡地道:“抗击天魔、横渡星海,都需要大家齐心协力,若说在利用群力上,结阵冲杀上,论剑轩无疑是有其权威。故而交战之时,还要请万道兄主持,至于和剑阵的配合问题,我这里倒是有一部阵图。”
“阵图?”万腾山当即追问,“是死图还是活图?”
他此问甚是关键,所谓死图,就是类似于阵法经籍之类,是传承、学习的用具,要想掌握,动辙都要花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再怎么玄奥,都是缓不济急。
而活图就不一样了,其本身就是法器,像是阵盘之类,一旦驱动,就能形成大阵,修士受其加持,便会受到阵势指引,依照其间法度移动变化,汇集力量。虽说也要经过演练,但急就章的话,也能顶上去,至少不再是一盘散沙。
余慈手上当然没有阵图,但却并非是信口开河,他手上就牵着五岳元灵,二十五路神禁中,挑出适合的防护之法,稍做变化,加持到众修士身上,不敢说百邪不侵、诸魔退避,怎么也要多一条性命,岂不比阵图要来得强?
至于所谓的法度规矩,自然是由他来定。这是不动声色间,拿到指挥权的手段,更重要的,还是在恶战临头之前,提起一众人等的士气,给他们一个依仗。
余慈确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非常艰难。
当然,他做得再多,在这里,还是需要论剑轩的剑阵支撑,彼此配合。万腾山肯定也乐意做这一点。
从头到尾,没有人说起,去阻拦虚空吞噬,逆转进程之类,因为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谁都能看出来,最关键的节点,就是在那天上宫阙之中,但就算是以凌厉著称的论剑轩中人,也没有胆量去冲击那气焰煊天,结成庆云的魔窟。
鬼神剑那一批人,十有八九是陷在里面。
修士中还有一些人,比如商合,想得更周全,担心万腾山为了去救人,强行纠合队伍,以卵击石,故而对余慈稳妥的建议大力支持,趁热打铁道:
“大师可及早拿出阵图,让我们预演一番。”
可惜这位一厢情愿,拍马屁拍在马腿上。
余慈瞥他一眼,暗道这厮哪壶不开提哪壶,真要到与天魔交战之时,他自然会和剑阵配合,拿出实实在在的指挥之法,只要与剑阵同进同退,又有神禁加持,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可如今凭空演练,又要遵循什么法度?
但此时,众修士的兴趣已经给提了起来,只看他们的眼神,余慈便知其中多有期待。
这个要求可就大了,除了加持足够以外,必须要有相当的可操作性,且要经得起当前峰顶十多个长生真人以及几十位步虚强者的检验。一个不慎,闹笑话也就罢了,损折士气,才真叫麻烦。
余慈暗念一声“有困难,找小五”,牵着小五的手用了把力,小家伙会意,手指勾了勾,峰顶之上的黑暗中,忽然就有星光垂下,仿佛是星空撕裂了阴暗魔气,在每个人头顶都是映下一道星芒。
说不出是压力还是加持,但一下子与众人气机勾连,其中的玄妙之处,还是让人赞叹。
“果然厉害,只不过,是不是复杂了些?和外界环境也有趋同,不会迷失吗?”
商合扭头四顾,见众修士似乎都是进入了无边星海之中,感受那隐藏在其中的恢宏之力,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余慈干脆就不要脸皮了,平淡回应:“依我之令进退便可。”
商合等人都是知道,他那近乎“他心通”的能耐的,自然再无疑义,至于其他人,还在体会“阵图”中的奥妙,一时间就是有问题,也要押后。
这时候,翟雀儿却是凑了过来,依旧是笑吟吟地,声线却压得极低:“大师的阵图果然神妙,看起有些像四极天星神禁呢。”
一语中的。
余慈却是忘了,翟雀儿也是参加过黄泉秘府一役的,对当时灭杀了本门修士的神禁,自然印象深刻。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不过,余慈也不怕她拆穿,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料她也做不出来,故而只是笑了笑,就再不理她。
翟雀儿却是乐此不疲,笑吟吟地凑过来:“大师是想着配合论剑轩吗?但我看万腾山那边,一有机会,肯定还是要解救鬼神剑、祁白衣等,他那边一动,若无大师的阵势砥柱中流,恐怕压不住阵脚。”
余慈闻言,暗道此事也不得不防。
他放出大言,本是要提振信心的,如今把其他人的信心都提起来,却让万腾山做出错误判断的话,也是不妙。
说话间,翟雀儿忽地伸手挽着他的臂弯,拿出极亲热的姿态,这等魔门妖女,做出这种样子,虽让人侧目,却不奇怪,余慈则是知道,翟雀儿实是利用这姿势,暗中递过来一样东西,还颇为沉重。
“你这人哪,戒心真强。”
余慈知道,翟雀儿是说他身外密布的三方元气,完全遮蔽肢体,殊不知余慈也是没法控制的。
只当她的话是耳边风,又暗将送来的物件扫了一眼,见其不过掌心大小,像是一块铁饼,其实中间多有镂空,八角分立卦象,却是一枚铁八卦。心神探入,便知这才是一件真正的“阵图”,且并非是魔门系统,而是以比较传统的八卦方位变化,于平凡中见得严谨,又暗藏杀机,实是一种非常合适的选择。
这是帮忙还是打脸来着?
翟雀儿的想法也不会这么简单,余慈知道,阵图越是玄妙,对指挥者的要求越高,临阵磨枪地施为,肯定要弄巧成拙。
这是翟雀儿透露出插手指挥权的想法,还想拿自己幌子。一旦交过指挥权,余慈想再拿回来,可没有那么容易。
余慈有点儿奇怪,好端端的,翟雀儿怎么想夺权来了?以她的聪慧,焉能不知,这些修士掌握不好,根本就是个累赘?
“你是怎么个意思?”
翟雀儿不知从哪儿又拿出折扇,摇了两摇,结合她风流倜傥的男装扮相,很有一些军师之风采:“我是觉得,与其征途漫漫,不如固守待援。论剑轩的力量,不用白不用。这么些精英弟子陷进来,论剑轩岂不要急红了眼?自然非要救援不可……大师不会真以为,这里就是外域了吧。”
翟雀儿的这个“提议”,可没有压低声线,虽说对论剑轩那段,不是太有礼貌,却也很是引起一部分人的共鸣。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前往茫茫外域,自求生存的勇气,相比之下,固守待援,虽说是陷入全面被动,但其前景,也很值得期待。
要知道,这里可是困着了几大门阀的精英,又是域外天魔入侵的惊天劫数,各方势力怎可能视而不见。只要坚持几日,等论剑轩,甚至是八景宫、北地魔门的大能轰开虚空屏障,自然会争得生机。
这么一想,似乎要比余慈所言,更能见效。
余慈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对翟雀儿的问题,他心里最明白不过。
所谓的“外域”、“真界”,其实没有意义。过得甬道,就是外域;不过甬道,自然还在真界之中。
很明显,即使一直在适应,但甬道真正成型的瞬间,内外巨大的压差,自然被把东华诸峰的碎片抽出去,直到两边平衡为止,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甚至不需要动用虚空法则,那种天地倾倒,混洞浑茫的力量,有几个人能抗得住?
还有,域外天魔对这一片区域的渴求度有多高?会投入多少力量?肯付出多少代价?
论剑轩的求援飞剑,要多久才有回音?或者说,是不是真的发了出去?如果没有,劫数虽大,可在东华三十三峰这样,独立于天地之外的自辟天地中,能不能引人注意?
各方做出反应又要多长时间?
这么一段时间里,能坚持到最后的,又有几个?
不首先明确这些问题,就选择“固守待援”这样的纯被动方式,其后果很值得商榷。而事实上,这些问题又恰恰是被困中的修士所无法了解的,这就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故而,这不是“选择”,而是“赌博”。
当然,余慈的“长途跋涉”也是赌博,但至少筹码都在自己手里握着,不至于做到最后,一切尽善尽美了,却被告知,其实在一开始你们就被清出了局,此前的一切都是被人围观的猴儿戏……
那样的结果,足以让人们的意志彻底崩溃。
以翟雀儿的心智,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余慈只能理解为,她另有所图。
貌似这位对在东华诸峰,寻找自在天魔摄魂经,还是不死心……
想尽可能长时间地逗留吗?
如果强留到最后阶段,陆沉、黄泉夫人、域外天魔诸方的计划、目的,还有彼此作用的结果,确实会展露无遗,由此也可以获得更多的信息,以备推衍之用。
但这无疑是九死一生的活计。
现在余慈倒是可以肯定一件事——柳观应该已经和翟雀儿联系上了,也只有那位大劫法宗师出手,才能在虚空法则混乱、湮灭的绝境下,护得他们周全。而也只有那位,对与黄泉夫人相关的信息,才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这样再多想一层,以翟雀儿的聪慧灵动,不太可能会做出如此偏执冒险的决定,也许,这是柳观的要求?
余慈暗叫走运,他这个“阵图”的破绽,倒是来得恰到好处,使对方的意图暴露出来,若不然,真不知道,在其谋算之下,后面会闹出什么乱子。
他的视线又从翟雀儿脸上掠过,本不指望从她这里见出端倪,只是,与她同行的人中,龙殇沉稳老辣,黑袍兜帽遮面,也不是好的观察对象。到头来,还是要转回来。
翟雀儿笑盈盈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扇子,神情丰富生动,却没有任何可资利用之处。
但再想想,她最后那几句话,挑动人心,与他为难,虽是应有之义,但也让众修士的注意力从阵图上转过来,可以说从另一个层面,帮了余慈一把。
总不能说是用力太过?
余慈觉得这里面越发地复杂了,本是和翟雀儿的勾心斗角,莫名地跳出个柳观来,三方交错,其心绪变化,简直是乱过了他的三方元气。让他恨不能干脆用黑森林法门,直接突入妖女的形神交界地,扒了隐秘去球!
但最终,余慈还是按捺住这个冲动,在众修士嗡嗡议论声有些降下的时候,说了一句:
“守在哪儿?”
他没有直白地反驳,而是找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同样是一下搂在腰眼儿上。
俗语讲得好:据险而守。
两界甬道打开,东华诸峰早晚都要给撕成碎片,这个时候,何处可守?守有何恃?
亿万天魔大军压下来,如狂风海啸,说不定一个浪花,就给掀到外域去,那时候,以固守待援所做的计划,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余慈越发觉得,这个提议不是翟雀儿的手笔,而只是一个偏执的念想。
翟雀儿挑挑眉毛,正要回应,旁边万腾山已是咳了一声:“本宗剑阵,突击攻杀可也,守非所长。”
这是实打实的支持了,翟雀儿便是住口不言,依旧笑盈盈的,没有任何不悦之色,仿佛刚刚真的只是一个建议而已。
万腾山又转向余慈:“大师的阵图固然神妙,终究还要演练一番……如今时间是不多了。”
余慈和他都抬头往上看。
小五的神禁加持暂时中止,人们可以看到,虚空的吞噬已经进行到了末期,天空已经不是天空,而是无法究其边际的幽暗星域,最亮眼的,反而是在万顷庆云之下的宫阙魔巢,其间殿宇楼阁,光焰冲霄,与天魔、眷属、外道身形交错,便似一个涂抹着妖异花纹的大灯笼,从虚空之后竭力探出来,洒下幽光,映落层层魔影,令人心悸。
翟雀儿的视线又移转过来,余慈知道,她是想看自己的应对。
手心里的铁八卦沉甸甸的,这份“好心”,他绝不能吃下,吃下就要伤着胃。
话又说回来,翟雀儿想要他吃下吗?
最终,余慈还是不动声色地将铁八卦收起,又对万腾山点点头:“正该如此,贵宗的剑阵不必说,其余人等,还信得过本人,愿入阵的,不妨都上前来,做一个编排。具体怎样……端木道兄,便劳烦你来支应一番。”
不管端木森丘惊愕加苦笑的表情,余慈说罢便闭上眼睛,尽显万事不萦于心的超然态度。
可事实上,他这是全力绞动脑汁,催发心力,务求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答案。如若不然,等队伍整理完毕,他这张面皮,就是三方元气护着,也要给撕得尽了!
他心里的窘迫,可真没有几个能看出来的,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高姿态。端木森丘被硬架上去烤火,不免想得更多一些:难道九烟是想借社里和北边的关系,做一个调停?娘的,关系再好,也架不住两边明争暗斗,想左右逢源,哪有那么容易?
端木森丘的心声,余慈是不知道的,他闭上眼睛之后,已经全神贯注,放在了对四极天星神禁的解析上。
小五的四极天星神禁,固然是神妙无方,但在余慈的要求下,自然也是完全不设防的,很快余慈就大致了解了其中的奥妙,也让他确认,选择这一路神禁,确实没错。
在域外环境中,此一路神禁,就像余慈的天垣本命金符,都是受到诸天星力的加持,威力更增。
但余慈现在需要的,是要在这一路神禁的基础上,找出几十号众修士的“位置”,使其按照神禁的法理运转,不至于彼此干扰,至于加成什么的,是想也不敢想了。
神禁神禁,有一个“禁”字,便是由符箓、阵法、咒术等演变出来的高级形态。
小五本体是五岳真形图,其最初源头,便是一部玄门宝箓,由此演化出来的诸路神禁,也与符法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这是余慈可以利用的条件。
但相应的,经过不知多少劫来的演化,又经过塑灵天劫的淬炼,小五的二十五路神禁,已经到了一个尽善尽美的地步,是一种直指法则堂奥的神通,悉具自足,不假外求,无论怎样增删改动,都是画蛇添足,为智者所不取。
余慈都忍不住在想,非要为自家的面子,去做一番粗劣的改动,是不是真的有必要?
类似的想法一闪而过,倒是让余慈更明确了思路:
尽量还是不要在四极天星神禁上动手,倒是可以想想,怎样配合,打打外围。
当然,新创法度是肯定不行了,余慈便放开心怀,打定主意要抄袭拼凑一番。
诸天飞星、《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以及这些年来,接触到的一些符箓、阵法自心中飞速流过,自此犹嫌不足,连还没有恢复元气神主的网络,都要将相关信息报上来,特别是无羽那边,有关上清宗的部分,更是紧要。
至于阵图和符箓的差别,还有具体的转化等问题,余慈一时也顾不得了。
真要强行把阵图和符箓解释到一起,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以结构布局为关键。只不过,阵图是以修士、阵眼为本,吞吐元气,演化玄机;而符箓则是以符形、窍眼做同样的功能。
相对来说,阵图似简而繁,大都是有限的几个套路,但加上阵中修士的调配,气机化合等,一下子就复杂起来。
符箓则似繁而简。虽然分形结构多的有成百上千,窍眼密布,极度要求精确,但一符一法,一气贯穿。
当然了,像是天垣本命金符那样,三十六枚性质不一、功能不同的符箓,内部自成脉络,相互融会贯通,化为金丹之质,长生之基,一以贯之,浑然无瑕,又是另一个层次了。
终究是太过艰难的任务,余慈久攻不下,心神不免有些发散,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天垣本命金符的结构上去。
等他回醒,收束心神之际,却是突地一怔,有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深处“敲”了一“敲”,那一篇刚烙在他心底的简短经文,轻轻颤动,有飞霞紫烟,袅袅而生。
“大师,大师?”
余慈自惚恍迷离中醒来,睁开眼睛,一时都未回神,品味着时间上的模糊感,有些奇怪:刚刚是不小心入定了吗?
过了片刻,他才凝定心魂,却见端木森丘的虬髯大脸就在前方,神情还算镇定,瞳孔深处,却颇有隐忧。
“怎么?”
端木森丘咳了一声,不知该拿什么表情才好:“是几位道友,想和大师交流一下……”
他话没说完,后面已经有人上前一步,朗声道:“大战在即,令出一门,自然无比重要。东阳正教没有那等不明事理之辈。然而我想知道,九烟大师如何在阵图中,安排本教弟子。”
“喔,是詹道兄。”
余慈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依旧是拿出对端木森丘的态度:“詹道兄的意思是……”
詹基将手往侧方一指:“本教这些教众,修为参差不齐,之前全靠阵势和默契,才活了这些下来,若是拆散了,恐怕难以支应。这一件事,还请九烟大师加以考虑。”
第一个出头的是东阳正教的詹基,并不意外,这位没有压服诸方的能力,又出身魔门,别人用起来也不放心,正是两边不靠,不管怎样,都很尴尬,多闹一回,说不定还能找一点儿好处回来。
他开了头,也有几个从外域过来,又不怎么了解“九烟”根底的修士,也出了声,话里大都是提出对阵图的不了解,和对九烟的不信任,虽然人数不多,可峰顶上,除了论剑轩的修士,通共也就四十来人的样子,各个方向叫起来,声势也是不小。
端木森丘脸色有些难看,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他这个协调人没有做好,另一方面,他也开始有些担心九烟的所谓“阵图”了。
不只是他,在场的修士,哪个是蠢货?
余慈摆高姿态,他们能理解,但莫名就入定过去,怎么看都觉得古怪。
刚刚说时间紧迫的是他,后面不管不顾,径自入定的也是他,难道前面让端木森丘主持队伍,是要拖延时间,临阵磨枪吗?
心绪的暗流在周围回旋,连带着万腾山,眉头都皱了起来。
九烟这是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