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
缥缈的声音悠然而起,就像是从极远方传来:
“森罗冥狱神禁,三千神鬼刑台!”
被无尽魔影遮蔽的幽暗虚空中,忽有血色弥漫开来,那不是什么光线、云烟等虚无缥缈之物,而是沙沙涌动,甚至翻波起浪的污沉血海。
一应天魔,但凡落在这血海中的,就似被泼了一层粘胶,无形之体都显化出来,挣扎难出,一时间“海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天魔魅影。惊得其余还未扑下的天魔,都止住势子,强横的魔意首度出现混乱。
而那缥缈不知其来处的声音,在血海的衬托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连续两次重复:
“森罗冥狱神禁,三千神鬼刑台!”
“森罗冥狱神禁,三千神鬼刑台!”
最后一声,已如洪钟大吕,震荡天地,音波扫过,血海咆哮,大浪掀起,一座高台便自海中拔起,自海面来算,其高竟有数十丈,从血海中带起的污浊血光自台上奔流而下,染赤高台,与其上的纹理相接,曲折环绕,最终竟在高台中段形成一只竖立的血色巨眼,瞳仁泛出一点儿金光,冷漠地观察这个世界。
众修士都在此高台的中上区域,看向四面八方,瞠目结舌。
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无数类似的高台,从血海中拔起,密密麻麻立了不知几千几万个,每个高台之间距离,大约一里左右,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这一片本遭天魔遮蔽的幽暗虚空,竟是被血海、高台撑开,形成一片巍峨神异的天地。
其中分明是有着强大的虚空神通加持。
也在这一刻,成千上万的高台嗡然齐鸣,那宏大浩瀚的音波洗荡,震得人心口血气翻腾,而血海之中,无数血色光影响应鸣啸之音,化为逆行的光雨,纷纷飞上高台。
众修士看得清楚,每一道血光中,都锁着一头天魔,在高台之上,则化生出一柄乌光带血的鬼头长刀,鬼眼照魔,凌空一斩,不知多少道刀光闪掠,万千高台之上,至少有七成的天魔应声破灭,化为烟气,被鬼头长刀吸了进去。
这一轮刀浪下去,斩灭的天魔怕不要破万?
纵然大都是念魔之属,煞魔只占十分之一,劫魔更是一个未见,但那也是令人窒息的战果,无数魔影遮蔽的虚空,本就被神禁撑开,如今更为之一清。
森罗冥狱神禁!
五岳真形图!
稍微有点儿见识的修士,都是想起了这完全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的神禁来路,纵然其间有生克之因,若换了刀蚁之属,未必就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战果,但不管怎样,如此凶凌爽利的杀伐之道,足以让己方士气沸腾,让敌人魂丧胆落。
血海依旧在咆哮,浪花腾起,化为浓稠的血光,拍打在高台底部,看上去倒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饥饿”感。
事实上,虽然一众天魔被惊得不敢飞下,但神禁中放出的法力,还是在周边魔潮中,摄了成千上万的魔头,锁在高台之上,又一轮刀光闪耀,又是近万天魔殒灭。
这下子,就算天魔无穷,大潮仍在,也有些吃不住劲了,明显是在往后缩。
森罗冥狱神禁不愧是克制天魔、阴鬼之类,效果最惊人的法门之一。当年无归羽客重伤之身,便是凭借这一路神禁,连斩十万天魔,传说连末法主都斩了一个。
如今相关隐秘知道得多了,余慈也明白,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可神禁之威,终究是真实无虚。两轮斩鬼刀下来,直把天魔大潮斩得掉头而回,如此威煞,实是举世难匹。
高台犹在,而虚实难辨的虚空中,则有长吟之声划过,不多时,半空血光飞落,化为刀形,却又难见血光之后的真实面目,殷殷震鸣声里,落在余慈身边,小五的手中。
脑子转得比较快的修士,已经醒悟,这位外貌如幼女的小家伙,根底究竟是哪个,一时间都投以敬畏的眼光,尤其是那血光流淌,难测其质的长刀,莫不就是汇聚了数万天魔精气的杀神刀?
见天魔大潮回流不前,在余慈的示意下,小五收了神禁,林立高台由外而内,层层隐没,但那杀神刀仍在,其长度甚至要超过小五的身高,看上去有些滑稽,可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传说中,以十万天魔蓄力,可斩末法主。
如今虽只两万,可有人敢试刀否?
余慈视线遥刺那还在魔潮中流连不去的某人,数息之后,那位已然不见。
确认那位已然远去,他长吁口气:“趁此良机,大家就散了吧。”
其实现在就算结阵而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柳观尚在,天魔主力仍存,势头就没有得到根本扭转。与其下次再被算计,不如趁现在相对从容的机会,布置一番,机会可能还更多些。
余慈更清楚,他在心庐的行事,以及真正打出小五这张已经掀开的大牌,定然会让柳观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而另一个层面上,又会希望他进一步吸引天魔大军的注意力,如此纠结的想法,会让接下来的事情也纠结混乱起来。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和柳观是有的纠缠了。
这种情况下,与万腾山等人同行,反而是一种拖累,只能是在明处让人折腾。
而若能够和柳观一样,隐入暗处,主动性便会大增,也更适合去查证九真仙宫等背后的玄机。
万腾山虽然也有些可惜当前的大好局面,但也明白大势之所趋,更清楚余慈本人,恐怕也有离去之意,自然不会再纠结于此。
当下也不多言,向余慈施了一礼,同样也给小五那边致意,引着手下剑修,破空而走,后面是聚是散,都在他一念之间了。
转眼就剩下那些归入阵图的非论剑轩修士,之前的几次战斗,几乎没有什么损伤,只是柳观和天魔大潮攻来的时候,趁乱跑了几个,此时早不知去了哪里,现在数一数,算上余慈,还有三十八人。
此时,这三十八人都眼巴巴地看他,乍一看,余慈还以为自己多么得人心,但黑森林法门传递过来的信息让他们明白,其实还是不要太自作多情的好。
他也不废话,依旧祭起符图,将三十八人的气机联在一处,向外飞遁,其间端木森丘给他使眼色,还通过“他心通”提醒,他都无动于衷。
如此,直飞到数百里开外,大约算是安全地点,这才停下,此时,虚空潮汐越发地弱下去,寻常步虚修士也足以支应,他收了符图,断去众修士心神联系,微笑道: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我自知将与柳观之辈纠缠,不好误了诸位,故而在此别过……”
他话没说完,端木森丘已大声道:“九烟大师何出此言,若非大师指挥神妙,这些人里,有几个能活到此时的?安则聚,不安则去,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
金斗真人也道:“柳观那疯子,摆明了让我们去充当诱饵,咱们散得越开,他越是高兴。其实以大师和五大人的能耐,只要不是碰上刀蚁军阵,就是十万天魔来袭又如何?其余眷属、外道等,终究是只是散沙,不足为惧!”
商合最后发话,也冷森森的最是酷厉:“九烟大师的阵图,显然是人数越多,威力越大。某些人一心思去,害了自己也就罢了,一旦误了别人,也要看看有几人乐意!”
连续三个长生真人发话,倒似与他早有默契,一唱一和似的。他们都是从南方八峰与刀蚁一战中,体会到余慈指挥手段的,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和余慈一起突围,既然下了决定,自然会有一番心理建设,不会轻易改变,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如此倒非余慈本愿。照他本心来讲,和众修士同行与否,影响真不大,有些时候还束手束脚。
其实他还可以将一众修士都让小五“吞掉”,但小五的自辟虚空,终究是腹心之地,接下来和柳观、天魔对抗,说不得要有几场苦战,人心隔肚皮,真说不准危机之时,众修士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风险,余慈可不愿去碰。
还有一条,就是全部染化。余慈心里确实闪过“一劳永逸”的念头,但很快又是抹去。随着对神主之途的了解深入,他开始明白,染化之法虽说来得最为便捷,但魔主和神主的差别终究还是存在的,一旦这个时候行差踏错,以后就要花更多的功夫去弥补。
当日面对沈婉,拿不出教义经文的尴尬犹在眼在,他可不想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端木道兄,你们几位的心意,我自然明白。不过此事强求不得,在我而言,散有散的好处,聚有聚的坏处,反之亦然。故而无所谓聚散,只是若有人愿与我同行,必将真诚以待罢了。这样,端木道兄,我们不妨先到周围探一探环境,让大伙儿自决如何?”
端木森丘连翻白眼,由此也知道,余慈确确实实对首领之位,不怎么看重,只是这样的心态,岂不是真把他们当成了累赘?
如此,还需再计较。
他和金斗真人、商合等对视一眼,都是应了,商合还把魁斗也扯了出来,一行人各找个方向,说是侦察,其实就是给那些人考虑的空间。
相较于端木森丘等人的不情不愿,余慈才没那么些闲心去理会,他让鬼厌仔细调理与柳观对战时的伤势,又让小五照看叶池、陆雅两人,自己就到外围,随便寻了处地方,思虑日后行止。
但思来想去,都是九真仙宫、黄泉夫人之类的念头打闪,不知不觉又拿出那云气模具把玩,只可惜,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叹了口气,就把模具摆在眼前,浮空盘转,心神则转到已经抹去了心神烙印的符图上去。
断去与众修士的联系之后,再看符图,倒是另一番感觉。
之前,有心神联系时,此中多有灵性,符纹相应成形,抹画间很给人以启发,但毕竟是人心情绪涨落不定,符图又没定型,更多时候,都给搅得乱糟糟的。
而如今与外界关联断绝,连小五的四极天星神禁都不再承接,虽说感觉着死板了很多,思路却是清晰起来。
余慈其实是在创造符箓,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以前修炼时,经常也有尝试,当然,最得意的一回还是在剑园。那时他感悟玄黄布就的禁制,将其剑意化符,但那一位的剑意太过纯粹,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故而层次虽高,反而比较简单。
之前身在局中,只有一些片断感应,难以自觉。如今猛得清净,他登时明白过来,原来他那是自寻烦恼。
全盘照应,只是理想化的状态;灵动自然,也不是他现阶段能追求的境界。
其实说来最简单,只要实用便好了。
符图也好,阵图也罢,实用还是第一位的,换言之,就是要有一个最大的“一般”性。
无论是谁,无论多少,都可以应用,都能够对接,这才是创立此符图的本意。
至于其他的功能,有则更好,没有也不稀罕!
这就是主干和旁枝的分别。
余慈一时大悟,如今更不需要照顾那些修士,只是从既定符纹分形的法理上推演就可以,当然,还要再“形而上”一些,更究其根本。
从这个思路来看,符图的六个基本结构,其实只有三部分功能。
第一个是承接四极天星神禁,并加以疏导、调节、运化;
第二个是把众修士自我调节形成的高效战斗方式描绘出来;
第三个则是使两部分功能结合的构合部。
除此以外,都是枝节。
至此尘埃扫净,余慈哈哈一笑,泥丸宫中,天垣本命金符和《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正如日月悬照,映得脑宫之内,烟霞缭绕,飞电周流,日精盘郁,月华凝滴。
而究其核心,实则就是其上一句妙文,受余慈心头灵光刺激,又与天垣本命金符对照,堂奥外化,生就如此异象。
那一句是“构演玉章”。
此部亿万里星空之外,投射进来的符经,名称中就有“玉章”二字,可见其关键之处。
之前余慈不曾解悟,但如今层层推进,渐有所得,已是明白,如此说法,其实就是天垣本命金符中,“三十六符共一根”的法理根基。
其意即是“以符为字,演化文章”,是要将各有其能,各具其用的符箓,作为“文字”一般的物事,以之组合“文辞”。其中自然也要谋篇布局,首尾兼顾,一气呵成。
说白了,就是要做出一篇由符箓所组成的锦绣文章来。
实则是通过不同符箓的排列组合,演化出符箓中本没有的法力神通,亦是“无有生有”,“旧体新成”之妙。
要说起来,“构演玉章”之法与“法箓”的炼制方式有些类似,但法箓一般是同类符箓的集合,形成的神通,也都是从类似的符箓中汇集而成,不比此类法门,符箓的性质可以完全不搭界,甚至彼此克制。
正如同天垣本命金符,三十六枚符箓,有哪个是可以成为修士道基的?
一个也无!
但就是通过数道符法神通脉络的整合构演,化为本命金符,勾连生死玄机,演化天地法则,如此妙术,当真是神鬼莫测,令人叹服。
不过呢,余慈初学乍练,当然要从最简单的学起,其最初选择的“符字”,都是“唤灵符”,再从这个基础上,衍化整理,创制新符,专门“造字”,以符合要求,这是走了弯路。
想来当年的上清宗里,学习此类法门的修士,应该都有比较明确的组合配对方式,以供修士适应这一思路。
余慈没这个条件,只能是从一片空白中抹画,已是把低级的定式应用,当成了推演分析来做,平白耗费了许多力气,层次也还上不去。
什么时候像天垣本命金符那般,三十六符,符符不同,却能化生真妙,成就道基,才真叫厉害。
再次一等,天垣本命金符中,诸条符法脉络,以三至四符,形成一门全新的神通,也很了不起。
可那种境界,还很遥远。
解析出“符图”的主干,余慈的思路就彻底明晰了。
一方面,他能够让组成“符图”的符箓,也就是他生造的“符字”更简练;另一方面,也能彻底从原本的“基本结构”中跳出来,尝试更合理的选择。
他手心中燃起了心炼法火,将从铁八卦改过来的“符图”,再次改了个面目全非。
这次,符图的基本结构只有三个,与三个主干功能一一对应,因为要按照符纹分形的分布打制,故而形状各异,并不规则,但三片基本结构拼合在一起时,却是拼合完整,不留丝毫空隙,成了一个拳头大小,腹心中空的圆球。
无庸讳言,这是余慈参考天垣本命金符的结构,模仿金丹之形,所做的尝试。
他松开手,圆球也自发地浮在半空中。
和另一边已经铺开的九真仙宫模具相比,这玩意儿黑沉沉的,实是不上档次。
但将神识覆于其上、透入其中,余慈却是有种“完美无瑕”的满足感。
三种符箓,几十个分形,上千符纹,在圆球表面和内部,首尾相接,环环相扣,没有一个错点,没有一条乱线。当先天罡煞注入,循着符箓窍眼,吞吐流转,又与外界元气交互往来。整个圆球,就像是活了过来,好似母体孕胎,感觉极是玄妙。
余慈对这一件练手之作,十分满意,他左瞧瞧,右看看,怎么都看不够。
看得久了,他倒是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毕竟是辅助之用,没有“四极天星神禁”的加持,其基础结构再好看,都不能称之为“尽善尽美”。
他当下就隔空联系小五,要她往这边注入神禁之力。
很快,全新的“符图”就亮了起来。
严丝合缝的圆球,没有任何透光的缝隙,之所以如此,是符纹分形吸收了神禁的力量,又通过窍眼,流转运化之故。正是由于这种效果,本是乌沉金属的质地,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半透明一般。
这下真的完美了。
余慈眯起眼睛,他看“符图”,就像看一篇文章,虽然只有几个短句,可立意明确,文采亦佳,给人的感觉至少是“赏心悦目”。
如此,在“构演玉章”上,他已经可算是入了门。
泥丸宫中,《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更是霞光层染,那显化神异的短句,正将其中真意层层化开,由天垣本命金符一照,就是渗入了余慈神魂之中,短短四字,却能解读出大量信息,密密排布。
至此,余慈才算真正得到了《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的传承,当然,这也只是开了个头,想完全解析,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这种传承方式,与《碧落通幽十二重天》非常相近,余慈既然经历过,也就不以为怪。
此时,“构演玉章”中解析出来的精妙法门,已经占据了他的绝大部分心神,虽然还是没有特别具体的修炼之法,但明白了其中道理,再反观“符图”结构,又是另一种感觉。
他由此知道,虽然之前所做的一切,已经接近完美,但还有一个关键步骤,没能实现。
“构演玉章”的本质,正是“无有生有、旧体新成”。
这个“有”和“成”,可不只是排列整齐,具备美感就好了,这样的结构,就像是那些空有华美文辞,而内容空洞的篇章,算不得上乘。
其最关键之处,还在“生、新”二字。
可否在旧符所无之法中,化生出全新之意?正如母体孕胎,成就一个前所未有之生灵?
在“构演玉章”之时,最上乘精妙之境界,当然是“法度成而新意就”,在“玉章书就”之时,便自具妙诣,发乎天然。
但没有成功的话,也不用着急,此中还有“点化”之术。
虽是后天之法,却也能从“文”中见“质”,从“形”里见“真”。
当下,余慈再不迟疑,秘诀在心头一绕,他就结了个印诀,轻喝声响处,已将那点化之力,打入符图圆球之中。
印诀打入,余慈与符图双方气机就彻底交融在一处,奇妙的感觉泛起来,出乎意料地熟悉,下一刻,符图之上,光芒转剧,不再是符纹之光,而从内部透了出来。
相应的,符图圆球之上,一道道缝隙沿着符纹开裂,没有承接符纹的无用之载体,逐一崩成碎屑,只留下纯粹的符纹结构,如同精致的镂空摆件,就像是天垣本命金符所呈现的形状一般,只是要简单许多。
可是,余慈所指的“熟悉感觉”,并非如此。
未等完全理清楚,小五那边传来惊讶的情绪:“师兄,你那边在抽我的力气呀……耶,断了!”
说话间,小五止不住好奇,神意探视过来,绕着符图乱转。
余慈却没有时间理会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镂空的符图中央,其中的光芒明炽如焚,但也渐渐分了层次,使得光焰之中,一个从未想过的轮廓逐步呈现出来。
那是一具如妙手雕凿的人形,居于镂空圆球正中,在光焰中悬浮,盘膝而坐,随着光芒层次愈发分明,其发肤肌体,均可见出,又有冠、袍、履等物,一应俱全,虽说极小,却也极是精细,便如常人按比例缩小一般。
余慈深深吸了口气,也终于想明白,那“熟悉感觉”究竟为何物。
那分明来自于包括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赤天降魔金光符、玉京三光破元消魔符三种符箓的“天人降世”符法神通。
在某个微妙节点上,二者当真非常相似,大约就是同类法门的源流吧。
符球中的光焰由亮转暗,其中的人形却是愈发地实在。
余慈见状,心念同动,那人形便化光而出,落在他掌心之中,虚托起来,极是奇妙。
人形还可以变化姿势,此时就从坐势变成了立姿,其上袍袂都随动作起伏,略微飘拂,十分逼真……它已经能算是真的了。
余慈已伸手在袍袂上捏了捏,虽说没有丝绸布料之类的触感,但也不是虚无的光影幻术。外袍其实是玄门形制,上有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之星图,其位置细节上,正是四极天星神禁的显化,也说明了它的根脚。
至于说余慈为什么单对外袍感兴趣,是因为人形本身,虽是肢体俱全,冠袍齐备,偏偏就是“浑敦无面目”,脸面的位置,模模糊糊,看不清样貌,不见五官七窍。
有人体而未有人面,有人形而未有人味儿,整体感觉,和当年余慈第一次使出天人降世神通时候比较相像,至于日前冲击丹霄峰时所召来之“天人”,若不细看,除了体型比较巨大外,面目神情都是栩栩如生,层次自是远胜。
这也是余慈自创的“符图”,和上清宗千锤百炼的符法神通存在的差距。
而且,这里面还要注意一点,他创出的符图,其实并非是根本所在,只看人形身上所披的外袍,还有小五描述的变化,就可知道,其关键还在于四极天星神禁。没有那神禁加持,凭那试手性质的粗浅符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形成这等玄妙存在。
但不论怎么说,符图所生,与“天人降世”符法神通所成就的,应该是同一类没错。
无中生有,要生什么?
大概,这就是答案了。
余慈盯着掌心中的人形,一时浮想联翩。当初他刚听闻上清宗时,就听人介绍,当年全盛时期的上清宗,其山门有三百六十层周天星斗大阵,驻有三十六天神明分身,是洗玉盟的魁首,北地玄门大派,实力仅在几大门阀之下。
但他一直很奇怪,所谓神明、神明分身,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算他一直在玄门中厮混,平日也拜道尊,但修行这么些年,见多识广算不上,但高层次的强者见得多了,该层面的冲突也见得多了,修为见识越是增长,疑惑越是深重。
就不说道尊老人家吧,各类玄门典籍上,所说的四御大帝、天师、星君等,是否真的存在?又是以什么方式存在?存在于何处?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过解答,他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神明”,只能从自己的、别人的符法中,见过像降世天人,地祇法相之类,实在分辨不清,是天然之神圣存在,只是由符法召请;还是纯由人造,由符法自化的奇妙之物。
如今看来,这个疑问可以休矣。
诸天神明?
上清宗这部《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至少是“构演玉章”一部,分明就是创出所谓“诸天神明”的手段!
取出此尊“神明”后,符图上的异象自然终结,变成了一个寻常的镂空金属圆球。
不过能感应到,符图之上,还是有符法的力量在,其与这尊“神明”发生着气机联系,不断“渴求”其回归,形成了一道相当清晰的引力,如果余慈不是暗是以掌力束缚,二者应该会自动重归一处。
余慈也发现,掌心中的“神明”,毕竟是特殊环境下创出来的,失去了承载环境,所蕴的力量,有缓慢流失的迹象。
毕竟是亲手所制,余慈也不希望这奇妙的“神明”有什么伤损,正要放回,眼前忽地云气扑面,让他一愣。
转眼去看,见到的正是那九真仙宫……的模具。
余慈刚刚放出模具之后,一直没有收回,任其悬浮空中,本来也没什么异样。但这时候,一直死气沉沉的模具,却是一直往他身上凑,仿佛他身上产生了什么吸力……唔?
他心头突地一跳,伸手抓着符图,暂时按下其引力,紧接就晃动另一只手,将掌心上虚托的“神明”松开,任它自由悬浮在虚空中。
然后,“神明”和“模具”就那么会合了。
细密流动的气机,就像是群蜂过境,嗡嗡作响,在其作用下,“神明”身子一侧,向着铺展开的宫殿模具中直投下去,随着距离接近,其形体也越来越小,本就是婴儿拳头大小,很快更是缩得如米粒一般。
最初余慈还以为是“模具”在抽吸其中的元气,但随后就发现,“神明”是自动在变化,变得与模具的比例趋同。
他眼看着“神明”投入到模具宫殿群中,偏向左外侧的位置,然后,那里有一片区域亮了起来。
余慈眯起眼睛细看。他对九真仙宫的具体布局还是不太清楚,但这个位置,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所在。
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心里奇怪,凝神细观,但见那尊“神明”,径直到了那边一例侧厢屋舍之中,竟是闭上眼睛,在那里盘膝打坐。
这……
余慈在模具所示的宫殿建筑群落中,来来回回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
九真仙宫模具虽小,殿堂楼阁却是一应俱全。除了那宫室、大殿等主体建筑以外,还有各处廊桥苑囿,以及散布在其间、外围的寻常宫人、宿卫居所。
“神明”所照亮之地,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老子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神明”,弄了半天,是给人当杂役来了?
这样强烈的反差,让余慈一时无语,可要再深想一层,那黄泉夫人所制的“九真仙宫”,分明藏蕴着她一个绝大的计划,以其眼界、层次,所创仙宫,又岂能是轻易就能驱动起来的?
“神明”所成,虽是玄妙,毕竟只是他练手之作,真论档次,恐怕还真的不入流。
不过,这终究还只是臆测,需要再做试验。
余慈就让小五再一次往符图中加持四极天星神禁,没过多长时间,又一具“神明”呈现在镂空的符图圆球内部,被余慈招引出来。
事实证明,他创出的符图,在与此类神禁结合时,确实可以重复制造“神明”,如此,前面的设计,就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真切地体现了“构演玉章”法门里,“无有生有”的妙诣。
但将此“神明”再次凑到模具之前的时候,之前的吸力却是莫名消失了,余慈甚至硬往模具里塞,却再没有刚才的一切反应。若说有,也只是一种“容纳不下”的胀足感。
这是……一种只要一个吗?
这也好办!
让“神明”回归符图中,紧接着,余慈直接冲着模具使出了天人降世神通,外界虚空没有什么变化,但那独特的波动压入模具之中的同时,云气中细密如织的气机反应,愈发地激烈,以至于远远超过了刚才的程度。
那位持灯跨虎的“降世天人”,径自显化在模具流动的云气之中,受到气机牵引,向内部移去,其位置,明显比前一个更靠近中心,直趋九真仙宫中轴线上的宫室建筑。
这就是层次的差别啊!
便在余慈颇为期待的时候,那“天人”也停下了,这次却是在一处大殿之外,仿佛有了自己的灵性,从虎背上跨下来,移到殿堂一侧,笔直站定,那头“仙虎”,就柔顺地趴伏在他脚下,吭都不吭。
得,原来是个侍卫级别的,且其“照亮”的区域,还不如前一个,只有指肚大小。
看来,越在中心的区域,需要的“神明”规格就越高。
这是预先划定好的吗?难道黄泉夫人能够估算得到,未来会有人拿上清宗所创的“神明”,往九真仙宫里送?
这说不过去。
看气机流转,更可能的情况应该是分层导向,哪一个层次的“神明”,就“点亮”哪个区域,并安排相应的职司。更具体还看不出来,毕竟是模具,真正的玄妙,恐怕还是要亲临现场,才可显出真义。
余慈对头顶上的九真仙宫想法更多,他沉吟片刻,收起模具,或许是纳入了两个“神明”的缘故,感觉真有些不太一样。
他也不再逗留,径直回到修士队伍中。
这么长一段时间,一众修士竟然仍未得出结论,而余慈已经不愿再与他们纠缠了——迟迟不能达成共识,这些人里面,就是有相当一部分,还在迟疑犹豫,这样的心态,在艰难时刻,迟早都要出事,与其到那时候被坑掉,还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早早了结去球!
除了那些争论中的修士,像是端木森丘等人,虽说是在外围游荡警戒,其实一直在关注余慈的动向,见他回头,也都纷纷掉转方向,不一刻就同又聚在一起,几个真人修士合在一处,倒像给余慈声援而来。
只是这回,余慈已经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径自将重新封入神明的符图拿出来,交给端木森丘。此物形象大变,端木森丘一时竟然没看出来,稀里糊涂接过,便听余慈道:
“这个‘阵图’已经被我重新整理过,离得我手,加持之力或有下降,但运使之法,与之前并无差别,众人同心协力,使出共鸣合击之术,当无问题。道兄可擅加利用……”
没等他说完,端木森丘已是惊道:“老弟何出此言?”
余慈伸手虚按了下:“道兄勿怪,我到东华山来,自有目的,本来以为将无所得而去,但如今终于发现端倪,又如何能够错过?此事自有天大风险,又与诸位无关,故而分道扬镳,势在必行。”
他说得如此决绝,让端木森丘和金斗真人等都面面相觑。旁边商合却是冷然开口:“九烟大师,我与师弟,还有几位同道,之所以从南方八峰一路到主峰,又至此地,是信得过你,觉得与你同行,活命的机会更大一些,如今你却半途撒手,这个,不太说得过去吧。”
余慈也不生气,只笑道:“商道兄勿恼,我还是那句话,与大伙儿分开,实是为大家着想,诸位若还信得过我,不妨去这个方位……”
他所指的位置,正是西方八峰处,他们预留的退路。虽说以目前的境况,那退路能够保存完好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但毕竟是一个念想,而且,也驱使众修士远离核心高危地带。
再从私心来讲,也能让天魔大军分一分心思,看能不能找出机会来。
将那处“后路”的因果改头换面,略微一提,众修士微微低哗,虽说在虚空剧变的情况下,其保存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但有个奔头,确实是比没头苍蝇的模式强太多了。
此时余慈又道:“如果那处退路已然不存,诸位可以再回返两界甬道附近,近日来,那宫阙中必有大变,若能找到机会,未必不能冲出去。”
说到这里,简直就是明说“以我为饵”了,不说是仁至义尽,也尽可过得去,商合一时也无话可说。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余慈不追求什么“好聚好散”的圆满,就那么拱拱手,道一声“诸位保重”,便自化虹而去,再不回头,小五也依照他的吩咐,将神通洒开,裹了鬼厌、叶池、陆雅等,一发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