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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直播

飘到离地五米的时候,白色罩子又“啵”地一声消失。失重的糟糕感觉卷土重来,白典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护住脑袋,整个人又横着飞了出去。

这次他被一头黑豹叼住了衣领。

肌肉线条优美的精神动物高高跃起、稳稳落下,将他带回了地面。

直到接触大地的这一刻,白典才发觉自己心跳如擂鼓,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酸软发颤,甚至没有办法挪动半步。

但是俗话说“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他还没脱离大地母亲的怀抱,饱受折磨的钢塔就散了架,钢筋铁骨噼里啪啦地散落,有几根径直朝着他的脑门扎过来……

白典心道这下要完,唯有抬手护住脑袋。谁知霎时狂风大作,大大小小的钢材连着附近盘旋的无人机一起被卷上了半空,烟花般碰撞燃烧,最后统统坠落在了空旷无人的操场中央。

当狂风停歇,毫发无伤的白典拍拍满头泥土睁开眼睛。他看见钢塔只剩下一个连着捕获网的底座。滚滚烟尘中,几位穿着亮橙色制服的回收人员姗姗来迟。

而站在白典面前的,是刚才那场狂风的“始作俑者”。

“干得不错。”

卫长庚朝他伸出手来:“还能走吗?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要吃芝士焗蟹盖。”

白典苦笑:“还要吃烤蟹腿。”

“都依你,我们去吃最贵的。”

两人刚扯到这里,不远处的回收人士松开了网兜,奄奄一息的实验体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啸叫。

精疲力尽的白典没能抵抗住这波突如其来的冲击,两眼一翻,咚地一下晕了过去。

第114章 它来了

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秒钟, 白典觉得不对劲。

大脑还没收回身体的控制权,眼皮儿依旧有千斤重;可触觉已经重新上岗,他感觉有东西正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那东西软乎乎冷冰冰, 还在微微蠕动,虽然谈不上难受,但实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蛇和鼻涕虫之类的糟糕生物。

白典的脸颊抽搐两下, 努力睁开了眼睛。

奇怪的触感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典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地方——校医院的病床上。身上也还是熟悉的感觉——四肢无力、头痛欲裂。但是夜晚已经过去,夏日骄阳穿过窗帘缝隙溜上床尾,像只漂亮的精神动物。

病房里没有输液架和其他医疗设施,也没有陪床看护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他的伤势并不打紧。白典试着支棱起上半身,发现枕头边有个小东西也跟着动了一动。

是黑足猫,原来它一直趴在白典身旁打瞌睡,张嘴就是一个大呵欠。

“你可真够能睡的。”

娇小的猫科动物突然说起了人话:“11个小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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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不醒, 要不是小梨老师护着,我都准备把你捐给医学院当标本了。”

如此欠揍的话语,还有这腔调、这声音,除了卫长庚还能有谁。

白典这才想起小猫也是自家监护人的精神动物之一。紧接着,昨晚那一连串惊魂怪事爆竹似地在他脑海里炸开。一会儿是六条腿的大虫子,一会儿是满肚子血的准哨兵,一会儿又是坠落的无人机和噼啪倒下的钢塔……

他急忙做了几个深呼吸, 又按照《精神保健》课老师传授的方法稳定好情绪,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看向黑足猫。

“……那些实验体怎么样了?”

“放心, 都收拾了。”

卫长庚的声音回答道:“一个没漏,全逮着送回生物学院。”

“生物学院……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东西?”

“这都能叫凶恶?你是没见过前线那些动真格的玩意儿。”

卫长庚乐了, 黑足猫跟着做出嘲讽的表情,好不古怪。

“可这里毕竟是学校啊, 就算军校也没见过人家把重型武器搁学校里的。”

“水晶塔不是一般的学校,它的科研和教学性质是对半开的。”

黑足猫趴在枕头上,百无聊赖地转述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情报。

“虽然哨向学院的学制只有两年,但是生物学、哨向医学这些地方可都是四年起步。很多科研生毕了业也会选择留校,毕竟环境熟悉、条件不错、名声也挺好听。”

“这也太危险了吧,以前难道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的确有,但不多。这几头实验体是混战区最新发现的虫族样本,原本是搁在低温仓库里休眠的。最近不正好赶上校园交流会吗,生物系的人就想牵出来遛遛,结果没摸清楚人家的假死机制,放松看管结果闯下大祸。这会儿学院领导正忙着给准备室擦屁股呢。”

“这事儿小不了,而且救援也太慢了。”

白典又做了个深呼吸:“当时操场上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别人吧。受伤的多吗?星流和那几个准哨兵怎么样了?”

“总共十五个人,八个轻伤,两个重伤。都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了一晚上挺稳定的。”

说到这里,黑足猫停顿了一下:“至于星流,人家比你早醒,但不在医院也没回宿舍,被人带走了。”

“被谁?”

“优培处,听过没?”

白典将这三个字放进脑内检索,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次唐老师代表大家拒绝课程直播的事,发起课程直播的机构好像就叫“优培计划”。总而言之,是个包装培养优秀学生的东西。

星流被优培计划看上了,要重点包装培养?可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精神动物。”卫长庚毫不讳言。

白典一愣,又想起了学生之间的那些传闻。

“……真是第四类精神体?”

黑足猫摇摇脑袋:“不确定,我看未必。”

白典还想追问,太阳穴里突然一阵抽痛。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前所未见的画面碎片。

那是潮湿的土洞,战场,运输机,还有人来人往的实验室……

当头痛停止时,画面也戛然而止。白典发现自己已经倒回床上,额头冷汗淋漓。

“没事,应该是精神污染……”

他赶在卫长庚关心之前这样解释——精神保健课上提到过,捕猎高精神力生物时会遭到对方的精神污染。坏处是短时间内精神错乱,好处则是能有一定概率从对方的精神世界里获得消息情报。因此民间也将它叫做“狂人的知识”。

顺带一提,当初在东极岛的水疗室里,真假白典第一次遭遇时也发生了“精神污染”,那些巨大的水母和水下建筑,就是白典从对方的精神世界中获得的情报。

“唷,都能给自己看病了?有长进。校医说你必须静养三天,这些事先别理。哦,对了……”

黑足猫在枕头上打了个滚,然后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

“你的精神领域里头有个好东西,没事做的话可以进去找找,是惊喜哦。”

“什么惊喜?”

蔫蔫的白典顿时竖起了耳朵,活像一只小白兔。

“都说是惊喜了,哪儿能就这么说破的。自己去找吧,乖。”

黑足猫又打了一个呵欠,用脑袋蹭了蹭白典的脸颊。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回头再带你吃海鲜啊。”

“……”

总觉得这一顿海鲜是不会有下文了,白典忍住了吐槽的欲望——卫长庚说的“惊喜”成功转移他的注意,现在他就像个急于打开礼物的孩子,别的事全都得靠边站。

昨晚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精神领域的展开变得格外费劲。白典足足用了两分钟才彻底驱散眼前的白雾。精神领域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大海环绕的小岛上紫茉莉花海随风摇曳,远处零星散落着几栋小屋。

“惊喜”在什么地方?

白典开始地毯式搜索,并最终在为精神动物准备的窝棚外发现了端倪——木门上挂着两缕绿油油的东西,正迎风摆动。仔细观察,居然是晒干的海草。

白典屏住呼吸,悄悄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暗中观察。他看见原本光秃秃的夯土地面上多出了几枚白晃晃、亮闪闪的东西——是大大小小的贝壳和珊瑚碎片。

“它”来了?!

白典脑内闪过有关精神动物的种种知识,小梨和叶老师都提起过“精神动物会装点自己的巢穴”。鸟类钟情于缤纷的羽毛和浆果;小兽会用柔软的绒毛和新鲜的花朵;冷血动物则偏爱崚嶒的岩石和宝石;至于眼下这些来自于大海深处的馈赠……

是海洋生物!

参透了这一点的白典,心情简直不能用“喜悦”来形容——精神动物的本源来自于人类的内心世界。而陆生动物的人类,对于海洋的了解非常有限。因此,海生精神动物的数量要远远低于其他品种,说是“稀有”也不为过。

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海洋生物呢?

白典立刻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虎鲸就挺不错的,微笑杀手;飞鱼也蛮酷,还带点金属光泽;翻车鱼就算了,还没开始战斗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啧,总不会是条美人鱼吧……

他好一番天马行空,可最后还是觉得胡思乱想不如合理推测,于是又开始梳理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感,誓要揪出藏在细节里的“魔鬼”。

一来二去之间,倒还真的被他想起了什么。

——昨晚从钢塔上坠落时包裹住他,保护了他的那层“透明薄膜”。

海洋里有什么东西长得跟那玩意儿类似?

白典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福灵心至,答案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水母!

“我的精神动物是水母?”他自言自语,“是因为东极岛的那些事?可如果真是东极岛的水母,那到底应该算是人还是动物?”

很好,还没正式见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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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就陷入了伦理问题。

这之后白典在校医院里静养了三天。整整三天,他都没能瞧到自己的精神动物一眼。与此同时,巢穴里的贝壳珊瑚倒是越来越多,看起来这个害羞的小东西是决定先制造点安全感,再和主人正式见面。

同样没怎么出现过的人还有卫长庚,应该是在协助校方处理实验体出逃的烂摊子。这三天时间里一直陪在白典身边的人是小梨老师,温柔又贴心,简直比亲妈还体贴到位。

第二天午休,向导班的老师和同学也过来探视,还带来了一大篮子水果。学生们好奇地问东问西,班主任唐老师则难得地和蔼,他首先表扬了白典挺身而出保护其他人的行为。并表示向导从来都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孬种,一个好的向导也应该具备保护哨兵和普通人的能力。

当然,如果能力和战术再提高一点就更好了。

除此之外,白典还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候,来自塔夫——那个从东极岛时期就缠着他的自媒体人。对方显然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想要从白典这里套出点什么情况。

知道塔夫是个老油条,某种意义而言也算不上是个好人,白典正犹豫该不该有所回应,塔夫的联系方式就神奇地变成了灰色不可用状态。

第二天傍晚,白典终于等到了星流。

高大的向导看不出有外伤,但精神明显有些萎靡,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他还特意带了束蓝紫色的花,很衬白典本人。

“昨天晚上,谢谢你帮了我。”

他在病床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是郑重道谢:“要不是你的猫,我应该没机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白典笑笑:“别客气,我们是同学嘛,应该的。”

“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

星流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更不用说在那种环境下,你帮我,就等于把危险留下来自己扛着。”

“事实上我也真扛住了。所以你不用内疚,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实战经验。”

说到这里,白典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听小梨老师说,你这几天不在校医院,也没有回宿舍,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

星流微微一怔,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白典觉得他需要一点推动力。

“我知道你是个独立的人,但再独立的人也会有需要朋友的时候,这很正常。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很乐意当你的树洞。”

星流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好在白典有足够的耐心。有那么一阵子,病房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在那之后,两眼发红的向导终于慢慢抬起头。

“我想聊聊。”

他轻声、但是肯定地说道。

“……接着昨晚我们在靶场没有说完的话题。”

第115章 纽带

量产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来到第三自然将近一年, 白典对此当然有些了解。量产人如今已是数量最为广大的人类群体,说他们是\"主流\"似乎也并不为过。

但是这群\"主流\"鲜少掌握着社反,他们为掌握资源、经济和权柄的人工作, "打印\"出了人类文明的果实。

以上这些宏观层面的描述,随便翻开哪一本第三自然的社会学课本都能看到。至于量产人的微观生活,白典倒没什么详细了解, 毕竟他然人为主。

好在星流是个从容的讲述者,在他的回忆中,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社会徐徐展开。

量产人的世界从数据开始。

过去的五十年里,人类每年都在以0.2-0.4%的速度开垦这颗蛮荒的星球,随之产生的是数以万计的劳动力缺口。即便是在仿生人、人工智能和蜂巢系统高度发达的当代,很多岗位依旧非真人不可。

所有这些用人需求向上汇总,经过统计分类之后形成“人口指标”下发到各大区的人体打印工厂。持有“人口指标”的工厂向蜂巢系统的主控程序发出申请,由系统从梦海挑选具备相应素质的人类数据, 传输至工厂并执行打印——一个量产人就此诞生。

刚出生的量产人还要在工厂度过一段教育时光——一般是七天,个别特殊工种会延长至两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有针对性地学习工作所需的技术、法律法规以及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教育期满并通过考核的量产人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并正式登记户籍。因此也有不少人认为,直到这一刻量产人才算是法律和社会意义上的人类。

出厂后的量产人将会立刻上岗工作。依照有关规定,他们必须在分配的岗位上服务至少三十年——除非取得特别许可,否则更换工作、辞职旷工等行为都有可能涉嫌违法。

星流的工作有些特殊, 他被分配去看守一座山头、更加确切地说,是照顾一片经济林。

第三自然绝大部分的植物都是从地球上带来的, 适应异星环境并大规模繁衍花费了人类不少心思。因此,从前在地球上司空见惯的经济树种, 如今也成了宝贵资源,唯有宗教宫观与富豪庄园才偶尔能看见凤毛麟角的木构建筑。有些教团甚至连边角料都不放过, 雕刻成护身符高价出售给信众。

星流看守的这片森林就隶属于某个教团名下。按照有关规定,经济林每隔五十年就要封山育林二十年。眼下,这片森林正处于丰产期的尾声。但这里地处偏僻,附近还有大型磁铁矿藏,导致自动机械频频损坏。连蜂巢控制的机器人也无法顺利开展工作。于是穿戴了外骨骼的量产人和仿生人就成为了林场内的劳动主力。

在其他量产人的眼里,星流也许是不幸的——他的劳动强度之大,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工种。而他或许又是幸运的,因为再过三年就要开始封山育林,届时他将被允许自由选择新的职业——足足比其他人提早了二十七年。

偌大的林区只有他和另外两名量产人,分别带领由十名仿生人组成的工作小组,不断重复相似的工作。他们的每天劳动时长被控制在8小时以内,至于工作之外,生活其实颇为惬意。林场提供宽敞舒适的独立住宅,免费且充足的饮食。至于娱乐设施也不缺乏,无论健身房、影院还是线上娱乐功能,足不出户都能享受。

在林场的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快到星流都没来得及记住所有仿生人的面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一笔优渥的遣散费,开始寻找起了下一份工作。

“有人问过我,那三年有什么收获。说实话我心里空空的,一句都答不上来。”

星流以一声叹息开启了他的第二段职业生涯。

离开林场后第四个月,星流进入了二区的一家医疗机构。

虽然走出了大山,但生活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少数量产人监管着大量自动机械,工作时间里几乎无需与任何人类沟通交流。下班后,大都市的夜生活倒是异常丰富多彩,人们就像吧台上的鸡尾酒那样任意混合、摇晃。但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就好像按下复位按钮,恢复了陌生与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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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量产人的社会里,有两个愚蠢的词语,第一个是积累。只要工作不停,生病、受伤、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风险都将由公共机构来承担。没钱并不会让你老无所依,而消费却能够让你的人生体验变得更加幸福。第二个词语是婚姻,量产人不能理解自然人对于繁殖和传统家庭的偏执,这可能是两个种族之间最无法弥合的差异性。”

星流的这番话,让白典想起了某个消失在东极岛波涛之下的矮小身影,也唤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第三自然的人那么看不起婚姻?”

“其实并不只是婚姻制度。量产人讨厌所有需要用感情来维系的关系。这些关系说白了就是在公共福利不够发达的大环境下,为巩固自身利益而形成的小团体。为了维护这个小团体,你必须舍弃很多自我去和别人磨合。现在第三自然的公共福利已经足够发达,大多数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去削足适履。这个时代,□□的健康和存续早就不再是问题,精神的健康与发展才是新课题。”

“精神的健康与发展?这不是对哨兵和向导的要求吗?”

“哨兵和向导只是大环境的极端缩影。”

说着,星流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知道什么叫‘内在声音’吗?那是当你独自思考、阅读、或是试图评价他人时,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声音。这个声音代表着你的自我。自我意识强大健康的人,内在声音也更响亮,也更重视自身而非他人的感受。”

那不就是“自私”——白典并没有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隐约能够猜到,在第三自然“自私”或许已经不再是贬义词。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各自将自身摆在第一位的社会,或许能够获得另一种奇怪的和平。

而这也是星流一直以来刻意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吧。

仿佛找到了程序中出错的那行代码,白典自然是一阵高兴。但是很快他又意识到,从量产人的角度来看,真正“出错”的人是他自己。

“你们梦海人和自然人更有共同语言。而量产人不过只是蜂巢里的工蜂而已。”

星流的话似乎也印证着这层隔阂的存在。

“但也不是所有量产人都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辈就是量产人……”

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有益的范例,白典转移话题:“后来你选择报考水晶塔,应该也是想要做些改变的吧?”

星流点头:“在医疗机构工作的第二年,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是一座单独面向量产人的医院。除了传统的急诊、门诊和住院部之外,还有特设的养老中心。行动不便、无法自理的量产人会被接到这里统一看护。星流的工作岗位是养老中心的临终关怀区,一个人管理着五十人的仿生人团队,再由这些仿生人操作自动化机械,完成数百位老人的护理工作。

“你见过第三自然的老人吗?”星流问,“不是唐老师这样的,而是距离死亡仅仅一步之遥的老人。”

与做梦都想着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自然人不同,量产人对死生之事看得极淡,也不太费心琢磨那些所谓“永葆青春”的良方。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活上将近两百个年头,直到整个人枯干得像是年代久远的化石。

星流负责的临终关怀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无法言语;可是安静中又充斥着各种诡异的杂音:鼾声、呻吟、喉间的咯痰音,以及呜咽啜泣。

作为管理者,星流是不需要经常聆听这些声响的。他可以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坐在调度指挥台的边上,看着仿生人去服侍那些垂垂老矣的量产人。而更多的时间里他会看看书,看古地球时期的作家所描绘的热闹的、麻烦的、落后的生活。

临终关怀区里的死亡同样是很安静的。没有地球小说家笔下的轰轰烈烈,也没有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当那些诡异的声响随着呼吸戛然而止,生命的消逝远比冰雪消融更加寂寥。

发生变化的那一天,星流正在看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籍。罹患绝症的主人公决定与自己的人生做一段漫长的告别。在故事中,他回忆起了生命中各种重要场面。各种纪念日,结识新的朋友,组建家庭,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如果我也快要死了,有些什么可回忆的呢?”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星流的脑海中。

他试着回想。记忆中的自己悬浮在森林和医院的高处,将各种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楚明白。但是看见的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简单循环,一成不变。

这天夜里,星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也躺在临终关怀区的病床上。白色的病床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飞出了大敞着的落地窗户。窗外不再是医院的花园,而是无远弗届的宇宙。病床向着深空飘去,那里空无一物,万古不变。

星流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

“从那天开始,我每夜都会失眠,害怕再被吸入那个深空的梦境里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表示这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还不够自我、不够丰富。但不是这样的。无论我看多少书籍、培养多少兴趣爱好,就算我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有了许许多多个‘内在的声音’,那关于深空的噩梦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许多“内在的声音”?白典觉得这个词很不一般。

这段时间他一直对星流的种种矛盾表现感到疑惑,但如果说星流的脑内存在着不止一个“内在声音”的话……

他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星流的故事又出现了转折。

“第四位心理医生告诉我,梦是现实的映射。病床漂浮在深空,意味着我对现实感到空虚。如果想要寻求改变,就要向上走,去寻找答案。”

“所以来水晶塔也是那位医生的建议?”

“那位心理医生的确帮了我很多,毕竟诊金那么贵。”

星流微微一笑,很快又落寞起来。

“能进水晶塔是我这辈子少数几件记得铭记的事,现在却有点后悔了。在这里我已经很不合群……那毕业后进入新的圈子,难道不会更不合群、更像个异类吗?”

“会啊,肯定会。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白典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几年前在梦海,我刚毕业加入警队,菜鸟一只,没人搭理。我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师父对我说,干警察这一行的,专业再强,不懂得跟人打交道都是白搭。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和前辈们套近乎,慢慢让他们接纳我……”

星流听得认真,却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怎么确定付出一定能得到回报?”

“这个真不能。就算是血缘关系的父母,你全身心爱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爱你。”

“……我不能理解,这不是对等公平的。”

“可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人们在亏欠和偿还中建立起了社会秩序,就像一条一条的纽带将彼此连接起来。正因为有了纽带的牵扯,孤独的人类才不会迷失在深空,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二颗星球。”

“这听起来很难。”

星流若有所悟,却不敢过分乐观。毕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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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久以来信奉的生活信条,没那么容易改变。

“真的吗?”

白典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花束。

“可是你和我、还有那位帮过你的心理医生之间,早就已经有了纽带啊。”

星流同样看向那束花,陷入了长久而凝重的思考。

白典没有打扰他,但似乎有什么消息通过辅脑传了过来,粗暴地将星流拽回了现实。

“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他突然起身告辞,又向白典点了点头:“谢谢你,无论如何,我会记住这次和你的聊天。”

当病房的门再度开启,白典看见走廊上有两个陌生的人影,一左一右簇拥着星流走远了。

第116章 自私

星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而白典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谈话。不过很快又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小梨老师,手里还提着食堂的打包袋。

“星流来过了?”

他瞥了一眼床头的花束。

“你怎么知道是星流。”

白典接过打包袋搁在小桌板上, 里面装着两菜一汤,清淡营养。

“在走廊上看见的,他和虚拟助教还有两个陌生人一起走了。”

白典“哦”了一声, 低头用筷子戳着米饭,心思却还在神游。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去看自己的虚拟助教。

“小梨老师,你对‘自私’这个词有什么看法?”

仿生人刚从柜子里摸出一个花瓶,闻言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虚拟助教的本质只是服务于人类的生物机械。我们的程序设定中不存在自私这个选项。”

“我是想听阿梨沙先生关于人类自私的看法。”

白典修正自己的问题:“能不能帮我回忆回忆,你的数据库里有没有相关内容?”

小梨老师点了点头,一边开始侍弄花束。他看起来像是随性而为,但白典知道, 仿生人的美学观念是基于比例、色温、构图等一系列标准之上的量化结果,他们并不能直接感受“美”,而只是“美学”的机械复制者。

将花束调整到一个相对满意的状态后,银发的仿生人终于开了口。

“这束花看起来很和谐,可实际上花朵与花朵的习性都是不同的。这里有初春开花的风信子、五月开花的绣球、冬季开花的翠雀……就算人工培植技术能够统一它们的开放时间,可它们需要的温度和湿度,土壤的成分依旧难以调和。你知道它们的习性是怎么一代代保留下来的吗?”

“……通过遗传物质?”

虽然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进入这个方向的, 白典还是认真回应起来。

“没错,遗传因子, 也就是基因。染色体上的基因都有独特的位点,在同一个位点上控制同一性状不同形态的基因叫做等位基因。它决定了猫是长毛还是短毛, 人类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植物的花是什么颜色。所有等位基因之间都是竞争关系, 唯有自私的优胜者才能被遗传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万事万物都是由自私所构成的。”

“如果基因不自私,就不能被一代代继承下去……”

白典消化着助教的话,疑惑却没有完全消除:“但是动植物和人类群体里,也的确存在着无私的利他行为。就算基因层面是自私的,也不一定意味着人类也会跟着自私。毕竟人类不光是血肉之躯,还有智慧和精神。”

“我不否定你的最后那句话。”

小梨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用于装饰的镜片。

“但是每个人的“自私”范围不同,有的只顾自己,有的偏袒家人,还有人歧视种群……在我看来,无论是自然人、梦海人还是量产人,本质都是自私的。至于范围……只要不违法犯罪,社会完全尊重个人的选择。”

“真正的阿梨沙可不会这么说。”

——几个小时之后,在晚间的“监护与被监护人日常交流会”上,原本吸溜着面条的卫长庚,停下来几秒钟,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啥?什么意思?”

白典也停下了手头的事,他正在为明天出院做准备。

“我听阿梨沙讲过这个问题。”

卫长庚语出惊人:“小梨说得不对,校方应该调整过他的数据库。”

“哪里不对?”

卫长庚没有立刻回答,半分钟后发来了一段音频。白典选择播放,与小梨老师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响了起来。

听上去像是一段会堂上的公开讲演,带着些混响和回声,背景却很安静。

“什么是“私”?是公的反义词,是属于自己的,是与别人相对的,是“我”。

“‘自我’的边界在哪里?在大脑,在皮囊,还是在我们的精神力量所能触及的天地之间?

“如果我们的精神充盈在天地之间,那么‘自我’就无处不在,‘自私’的定义也随之无限延展。盼望升官发财,是一种自私;祈祷家人健康,是一种自私;希望世界和平,同样也是一种自私。

“人之所以自私,是为了维护自我存续的空间。是□□不灭,是家庭安康,也可以是天下太平……”

听到这里,白典将语音暂停,去问依旧在线的卫长庚:“这和小梨老师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啊。”

“还没完呢。”

卫长庚又开始吸溜起了面条:“接着听下去。”

果然,转折就发生在几秒钟之后。

“世间万物,负阴而抱阳,无独有偶。既然有自私,那就一定会有无私。可既然天地之间无处不是‘自私’,我们又应该去哪里寻找‘无私’之处?”

说完这句话之后,阿梨沙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等待着听众们的回应。

白典嘴唇嗫嚅了几下,猜到了什么却没说话。

“那就跳出这个世界。”

他听见阿梨沙说道:“像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哲人和学者那样,为了追求真理和信念而燃烧生命,甚至不惜以身殉道。唯有不惜牺牲生命的奉献,才是真正的无私。”

白典停下来重新和卫长庚交流看法:“我觉得阿梨沙先生说的已经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事了。很高尚、很古典、很理想主义,但不现实……你说呢?”

卫长庚呼呼地喝着他的面汤。

“我既不是生物学家,又不是哲学神学家,我的意见重要吗?”

“……重要。”

白典脸颊微热:“至少对我来说,重要。”

“行吧,那我姑且给你一点建议。”

卫长庚放下面碗,清了清嗓子:“你觉得自私的人和无私的人,哪个更容易被占便宜?”

“无私的人,当你既然这么问了,答案肯定没那么简单。”

“当然了。知道量产人为什么信奉自私至上的理论吗?因为从诞生之日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