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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逃避

庭院里的小规模会议并没有持续多久。与会的两位人类外加一位仿生人都各怀心事, 因此并没有谁觉察到相隔一扇落地窗的茶室中,白典已经睁开了眼睛。

白典不但醒了,甚至还把他们刚才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结合热”——白典努力咀嚼着这个词汇。随着意识的慢慢清晰, 他总算回想起了上个学期《向导精神保健》课堂上老师提到过的内容。

用最简单粗暴的话来说,“结合热”就是哨兵向导的“发情期”。

当然,课本上的描述是相对文雅的, 将之称为“人类为了向更高等级进化而产生的一种自然行为”。

理论上,后颈腺体成熟且健康的哨兵向导迟早都会出现结合热现象,只是精神力低下的哨向不会表现出来。而即便是精神力达到一定程度的哨向,也需要因素诱导。

截至目前,教科书承认的“结合热触发机制”总共有三条。

其一,哨向双方必须发生精神领域的深度接触,且双方没有明显的排斥现象;

其二,发生结合热的一方, 在深度接触过程中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

其三,哨向双方的精神同步率必须在40%以上。

除去这三点之外,老师还提到了一些“不上台面的八卦”——比如,民间一般认为发生结合热的哨兵/向导,总是对结合热的对象怀有超乎友谊的感情。即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情”,也必然存在着□□上的一种化学吸引。

当然,这种太过主观的判定不可能得到官方承认, 毕竟这会带来一系列的伦理困境和尴尬场面——去问问哨向医院“结合热干预科”的医生吧,你总是能够听见一些梦海副本中萍水相逢的合作者、姊妹兄弟、甚至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之间吊诡离奇的“疑难杂症”。

在人类已经能够左右意识和生死、任意创造世界的时代, 却拿不出一张清晰的量表来为情感定义分界,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言归正传。眼下对于白典而言最重要的是, 卫长庚已经知道了他的爱慕之意。只可惜卫长庚并没有回应——何止是没有回应,卫长庚好像还受到了惊吓, 不假思索地就躲去了庭院里。

回想起卫长庚那意外的眼神和犹豫的语气,白典的心脏就被仿佛被巨石压着往下坠落,那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空虚难受。

这原本应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花好月圆,心上人近在眼前。卫长庚甚至还试图敞开心扉……眼看着距离正在越来越近,可却被突如其来的“结合热”给毁了。

白典好不容易将懊悔的情绪驱逐出去,忐忑又接踵而来。

卫长庚那是什么反应?是压根就没这方面想法;是碍于师生和监护人的伦理关系;还是早已经心有所属,除却巫山不是云?

明摆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反反复复循环煎熬着本就不太清醒的神志。要不是现在还软弱无力,白典真的很想夺路而逃,逃回东极岛的山洞里谁都不见。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

过往二十余年的生命里,他学会了什么都不要期盼,什么都不要奢求。可现在却不同了,他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执著心,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一个人。

如果能够回到几千年前,在那些浸透血与火的日日夜夜,当那些恶毒的神谕落下时,自己就能够陪在卫长庚的身边,做最坚定的支柱与后盾。那么卫长庚的精神领域是不是就不会只有一片荒芜?

……

小黑片和叶老师的精神疏导正在发挥着积极的作用。白典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结合热的症状迅速减轻,困扰着他的负面情绪也逐渐消失,此后倦怠感如潮水一般袭来,并最终占据上风。但是直到他昏沉沉入睡时,卫长庚都在庭院里,再没有进来关照过一句话。

这天的后来,直到身体各项指标完全恢复正常,白典才被带回水晶塔。但是保险起见,他被暂时安顿在了校医院的留观病房。一夜过后,再度确认各项水平都完全正常,这才宣布让他离开。

过来接他返回宿舍的是助教小梨老师,与此同时,叶老师也通过努斯发来了一大段非常“微妙”的叮嘱。

在这通“微妙”的叮嘱中,叶老师首先明确了核心信息:昨天晚上白典突然出现了结合热,对象则是卫长庚——鉴于之前精神动物训练时,白典就曾经不慎暴露过对于卫长庚的绮念,所以他对此毫不奇怪。

随后他又话锋一转,表示卫长庚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仅仅以为白典的异常是“频繁刺激腺体导致的后遗症”。

尽管“干涉他人情感”在第三自然是一件愚蠢落伍又徒劳的行为,但是作为一位自诩负责的好老师,叶拒尘还是有义务提醒白典:水晶塔明令禁止师生恋情。在校内这个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小环境中,教师是主动的管理者和监督者,而处于劣势地位的学生则极可能在有意无意间成为被剥削者——这样的丑闻,实在不应该发生在名门学府水晶塔中。

如果说以上内容都只是说教,那么接下去的话就明确带有警告的意味了。

——有关结合热的真相,助教小梨老师也知情。接下来他会默默观察白典的行为,如果白典继续一意孤行释放好感,那么小梨老师就会按照标准工作流程向教务处汇报,卫长庚就可能丢掉工作,甚至还可能失去监护权。

……槽点太多了,简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吐起。

别的不说,卫长庚怎么可能不知道结合热的事。白典在心里苦笑,昨晚他们三个在庭院里的话,他可是亲耳听得明明白白。叶老师这么说,无非就是不希望他和卫长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相处尴尬——很显然,这也是卫长庚本人的意愿。

将昨晚的事从记忆里抹去,同时划出一条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分界线,从此不再越雷池半步。

这之后,叶老师还细心地附上了一份有可能再度引发结合热的行为列表。其中甚至包括了禁止白典与卫长庚的精神动物长时间亲密接触。

“所以……我连狞猫都不能撸了?!”

白典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失落。

叶老师还是那句话:“出了事你自己负责。”

“……”

白典沉默了好一阵子,再开口时是难以掩饰的沮丧。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是不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接近他了?”

“结合热并不是长期慢性症状。一般而言,只要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几个月之后就不会再发作。除非是特别执着的例子……无论如何,只要与第三人完成深度绑定,症状就肯定会消失。”

“为了消除结合热,而去制造新的结合热,这不可笑吗?”

“也对,那就等着毕业吧。”

叶老师轻声一笑:“如果你顺利从水晶塔毕业,就会拿到五级向导资格,也会自动解除跟卫长庚的被监护关系,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时候你就不反对了?”

“到那时候,你不是我学生,卫长庚也不是我同事,我干嘛要管你们的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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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典心念微动:“这……也是他的意思?”

“卫长庚并不知道你是结合热。”

叶老师倒是没忘掉之前的设定,但很快又话锋一转:“据我所知,你是他唯一愿意分享记忆的人。如果我有那个权力和义务要帮那家伙找个向导的话,至少目前来看没有谁比你跟适合。当然,前提是等你毕业以后。”

白典原本失落的心绪因为这番意外的回应而暖了一暖。借着这股暖意,他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老师,你和卫长庚是一个世界的对吗?那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的确是同一个世界,但并不是同一个时代。打个比方,如果卫长庚是那个世界的长庚星,那我充其量也不过是偶然滑过天边的一颗流星罢了。既然他愿意向你展示自己的精神领域,那应该也没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去水晶塔图书馆的档案阅览区试试吧,那里和第三自然官方档案馆联网,发生在蜂巢中的重大历史事件也都能查到。”

“我该怎么检索?直接搜索卫长庚的姓名有用吗?”

“每个蜂巢都有唯一的编号,这串编号也会出现在梦海人的身份证件上,你可以看看自己的证件……这是我的。”

说着,叶拒尘发过来一串长长的数字:“去看看吧。但是记住我说的话,在你自己和卫长庚都做好准备之前,别做出什么会让你们后悔的事来。”

因为某些保密和权限上的原因,第三自然的官方档案馆并不面向普通公众开放。水晶塔的学生虽然享有部分权限,但也仅限于在图书馆内部查阅。

于是这天傍晚,下课后的白典揣上一个从花神咖啡馆买来的三明治,边走边吃,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图书馆的档案阅览区。

第152章 冰冷的文字

档案馆位于水晶塔南校区图书馆的地下一层, 需要事先提交书面申请才能进入。但事实上只有少数历史系学生偶尔会来查查资料,所以白典中午提交的申请,傍晚之前就得到了通过。

这里同样也是水晶塔校区内少数几处戒备森严的区域之一。主要提防的并不是学生和小偷, 而是另一种更强大的不可抗力——时间。

白典乘坐电梯来到地下二十米处的档案馆入口,这里陈列着馆区的全息布局图,并用醒目的红蓝两色标识出两大功能区间。

红色区间是“古代档案存放区”。整片区域被加厚的防弹玻璃合围, 内部常年恒温、恒湿、低光照。除此之外还被划分成十个气室,每个气室在无人使用时长期处于低氧状态。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些珍贵无比的档案——跟随人类一起离开地球,漂泊数百年最终抵达这里的各种实体书籍、光碟以及其他实体信息存储介质。

在这里,你甚至可以找到公元两千年左右资源回收站里论斤买卖的废旧杂志和报纸,只有领域内最最知名的专家学者,才经过特批之后才能亲手触摸它们的实体。

至于蓝区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因为这里存放的是近现代的档案资料。它们大多被存储在类似蜂巢的湿件服务器内,来访者只需将自己的辅脑与服务器进行连接,就可以借阅自身权限范围以内的资料。

顺便提一句, 水晶塔的学生们借阅权限普遍为6级,高于一般平民,但依旧有很多内容处于不可见状态。

白典顺利进入了存储蜂巢历史事件的档案室。承载海量信息的大型服务器仿佛一株擎天巨树。他坐到树下的剧院式座椅上,辅脑很快弹出提示并成功连接服务器。他的视野前方旋即出现一片亮白色的登录页面。

白典在搜索栏内输入叶老师提供的蜂巢数字编号,瞬间就跳转出了搜索结果。

蜂巢编号201016013247

型号

产地

可容纳人口数量

搭载梦海副本类型

文字虽少,但白典还是读出了一些有效内容:

人口容量低于一百万的, 属于小型蜂巢;而运行类副本需要极高的配置性能。

换句话说,卫长庚的“故乡”是一台容量虽小但性能强大的蜂巢。这种机型并不属于第三自然公共事业部——公共事业部的蜂巢又被称为“安居型蜂巢”, 特点就是容量巨大并且功能普通,主要作用就是容留过剩的人口, 让他们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又一生。

除了安居型蜂巢之外,还有很多特种蜂巢。比如曾经存在于东极岛洞穴内的“采矿型蜂巢”, 千峰联盟训练赛专用的“竞技型蜂巢”,甚至是关押十恶不赦重大罪犯的“监狱型蜂巢”等等……可以说从蜂巢到蜂巢里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工具。

想到这儿,白典心里隐约有些酸楚。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不都是化身为工具才能换来活命的资源?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滑动网页向下看。

这座蜂巢的诞生年代不详,但却有着非常确切的“消亡时间”——就在十三年前,至于“消亡原因”一栏则填写着数字“14”。

白典将光标移动至数字14上,随即跳出了触目惊心的四个字:

曾经孕育过卫长庚的世界,竟然被人道销毁了,为什么?

白典的好奇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同时也更加地忐忑不安。他担心人道销毁这件事和卫长庚有关,担心会看见卫长庚受到更深的伤害。

基本信息的下方就是档案的正文入口。白典点击进入,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白底黑字。那是厚厚几十页的页码表,以蜂巢内部时间为顺序,大类目中套着小类目,小类目里还有各种词条,详细得令人发指。

好在页码表的最上方还有搜索栏,他试着用“长庚”作为检索词条,可随即却跳出提示:

不愧是公共服务系统,无论哪个年代的都不好用。可没有检索功能又该从何查起?白典两眼一黑,甚至想要向场外嘉宾叶老师求助。

所幸这时他注意到搜索栏下方还有两行“常用搜索热词”,看着像是历史系学生们走过路过留下的痕迹。而这其中就有一个词条让他觉得无比眼熟。

白典的大脑飞快运作着,很快回想起了曾经在哪里听见过这四个字——是他第一次离开东极岛去登记注册的时候!当时他被哨兵泰华带去了刺云,还和常规支撑部的新人们一起下了决湖城副本。

离开决湖城之后,队友们围绕着该不该杀死姜灵芸起了争执,就有人就提到“三次预言事件”。但是当时群情激烈,谁也不服谁,这个话题并没有下文。

……等一下!

白典的记忆又向前推进了十几分钟。他回想起了更多细节,那是决湖城副本结束后,他在梦之茧里休息时与卫长庚发生的一段对话。

当时的他们讨论了经典的“电车难题”——人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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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命是否能够等价。亲人的命和陌生人的命,一个人的命和一万个人的命,能否做到一视同仁、平等对待。

白典记得自己的回答是:为了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并不惧怕承担任何后果,希望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成为那个搬动道岔的人。

而卫长庚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犹豫了很多次,伤害也在犹豫中越滚越大。他不知道如果再来一遍,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当初的选择。

啊!白典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针落有声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对于卫长庚而言,这从来就不是一个虚拟假设的问题,而是血淋淋的过往……

——“杀死你的亲人,或者害死整个族群”,满怀恶意的“神祇”将所谓的选择权一次又一次地交到卫长庚手上,也一遍又一遍在他心头切割出深深的伤口。

如今的卫长庚,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回顾过往的一切?

白典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减轻抑郁的情绪,然后点开词条。在看清具体内容之前,首先跳出来一行明黄色警告,提示本词条中含有1、3、7类不宜公开的内容,因此仅部分开放公共阅读。

白典再次点击数字标签,看到了这三类内容的具体解释。

作为前公职人员,白典对于法规条文并不陌生。他能理解第1类规定,也能看出第7类规定是个负责兜底的口袋条款,至于这第3大类……意思是“三次预言事件”涉及到了违法犯罪,而且触犯的还是第三自然的法规?

作为事件主角的卫长庚当时还是个梦海人,第三自然的法律应该惩罚不到他头上。那又是什么人、在哪个环节触犯了第三自然的法律,是不是他们导致了蜂巢的最终灭亡?

凭空猜测无异于原地踏步,白典迫不及待地开始阅读。

和水晶塔的教科书类似,整部档案都是以文字描述为主。尽管配有相当数量的图片和视频,但因为前述的保密原因,基本处于不可见状态。甚至就连事件的主人公都以一串数字编码作为代替。

但是快速阅读了几行文字之后,白典立刻确认,这串编号背后的当事人正是卫长庚,毫无疑问。

与亲密接触卫长庚精神领域时的主观震撼完全不同,文字表述下的事件是高度凝练甚至理性克制的。寥寥几千个字,清晰地勾勒出了卫长庚从出生到奉为神子,从遭遇第一次神谕到沦为囚徒,再到死里逃生并成为大巫的曲折过程。

白典怀着悸动的心情一目十行,很快追溯到了卫长庚幼弟“壬”的那场盛大浪漫的远古婚礼。

一手拉扯长大的孩子立业成家,这无疑了却了卫长庚心头的一桩大事。这之后,卫长庚选择了闭关突破。却没想见竟然在冥想世界中遭遇了第二次神谕。

当时,他站在尸山尸海之中,有一道声音说要再给他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杀死一条无辜的新生命,用来换取部族平安,免去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悲惨下场。

卫长庚从噩梦般的冥想中逃离,冲出闭关的圣所,奔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处。

在那里,他得到了亲人们的热情欢迎,以及弟媳怀孕即将临盆的消息。

残忍的历史,在冰冷的文字中延续。

第153章 活着

新的神谕降临, 新的生命到来,可卫长庚却恍惚坠入了旧的轮回。

第一次面对神谕,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家人, 整个部族却惨遭屠戮,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现如今,相似的神谕再度降临, 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拒绝杀死自己的家人,神谕就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下,直到他彻底屈服,手刃亲族?

但假设他果真对亲人痛下了杀手,可神谕并不兑现、甚至还改口让他毁灭整个部族去复活亲人的性命……那又该怎么办?

卫长庚很快意识到,他并不应该为了“杀不杀人”而烦恼,他真正应该做的事是找出骇人“神谕”的始作俑者,和他们当面对质, 问清楚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人类降下如此巨大的恶意——毕竟,这世上应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罢。

一番纠结深思过后,卫长庚做出了冒险的决定——他决定置神谕于不顾,远离亲人和部族,花费十年光影去寻找“神”的下落。

此后十年间,他走遍了那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攀上最陡峭的山崖, 进入最幽邃的峡谷,渡过凶险的河流, 穿越精怪遍布的密林。他甚至还浮槎出海,看着日月在浩瀚海洋的中西沉东浮……可是自始至终, 他从没发现过任何关于神存在过的证据——没有洞府、没有神迹,甚至连足迹都没有半个。

一晃十年之期已过, 思乡心切的卫长庚带着满身疲惫踏上返乡之路。他原本担忧这十年间家人和部族是否已经遭逢了不幸,然而出乎意料,在他远离的这些年里,部族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甚至吞并了几个小型部落,成为了平原地区的霸主。而他弟弟一家也已经陆续诞下了三子一女,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难道他的做法是正确的?还是说神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效?

短短几天时间,卫长庚经历了从忐忑到惊愕再到狂喜的过程。他像一只在天空漂泊太久的归燕,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熟悉的故土。

可他万万没想到,悲剧的宿命如同一只猛禽,正跟随着他一齐向下俯冲。

卫长庚回归部族的半年后,初春时节,一场七日七夜的豪雨袭击了平原上游的丘陵地带。山谷中的堤坝被冲垮,滚滚洪流向着农田和村庄疯狂倾泻……即便卫长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力挽狂澜,却还是有数以百计的人们被大水卷走,从此音讯杳无。

昔日的家园已经沦为水乡泽国,部族唯有向高地迁徙。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水过后又发生了瘟疫,老弱病残相继倒下,尸毒接着又开始侵害壮年男女……当人们最终找到下一处适宜定居的地点时,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

部族蒙此大难,着实令人悲恸扼腕;然而更让卫长庚肝胆俱裂的是,他的弟弟与弟媳也相继染疫而亡。昔日盛大欢乐的婚礼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间一双伉俪却永久长眠在了黄土之下。

将四名号哭不已的年幼子侄拥入怀中,万念俱灰的卫长庚陡然生出了一个脊背生凉的想法。

或许……神谕的关键并不在于“杀死亲人”或者“危害部族”,而在于折磨他本人——降下神谕的人就是要让他陷入两难的痛苦,要他亲眼目睹悲剧的降临。反言之,只要他彻底远离族群和亲人,灾难就不会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是他的归来触发了神谕,是他害死了那些对他而言比性命更重要的人!

亲手掩埋了亲人的遗体之后,卫长庚领着幸存族人继续北上,并最终抵达了一处适宜迁居的高地。随后,卫长庚不眠不休,用十天十夜斩杀了附近山林中的野兽与精怪,踏勘了四周的险要之处,带人疏浚存有隐患的河道与湖泊,甚至还为将来的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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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街巷做好了详细规划。

完成这一切之后,卫长庚再次悄然离去。只不过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回来。

关于卫长庚自我放逐的岁月并没有太多记录,档案只是简单记叙道:在那些居无定所的日子里,卫长庚四海为家到处漂泊。与上一个十年不同,这次不断有奇怪人士甚至妖精鬼怪出现在他面前,或是诱惑或是恐吓,总之想让他停止流浪,返回族人身边。

然而它们越是迫切,就越印证了卫长庚猜测的正确性。他将它们统统斩杀,然后踏着它们的尸体继续寻找神谕的始作俑者。但是那些曾经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祇”,依旧未曾出现。

最后,卫长庚抵达了世界的尽头。看似无边无际的海洋坍缩成了一道瀑布,落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深渊与天空相连,那是人类唯一到达不了的地方。

卫长庚站在深渊前,向着苍天发出一道道诘问。他的声音在海面回荡,星辰日月在他身边徘徊,可他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不,“神”根本就不在天上……

白典过电似地打了个寒颤,头脑中浮现出这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卫长庚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神祇。那些一再降下恶毒“神谕”的人,其实只是来自第三自然的普通人类。他们通过改变蜂巢的数据来制造所谓的“惩罚”,一次又一次将无辜的梦海人推向绝境。

但如果一切灾祸的源头果真是第三自然,那么这群人的意图是什么,他们对卫长庚的恶意从何而来?究竟有什么事需要通过如此折辱一个人的精神和□□来实现?

是谁,对卫长庚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行!

光是设想背后的种种可能性,白典就心痛如绞,愤懑难抑。直到指甲掐进肉里,他才重重叹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负面情绪中及时抽离。

根据档案记录,卫长庚的自我放逐竟然持续了三百年之久。尽管文字描述始终克制,可白典完全能够想象到那是怎样的寂寞和凄凉。

压抑下对于亲人的思念和忧虑,身如一叶浮萍,漫无目的地漂泊流浪。悲伤时无人解忧,欢欣时无人同乐,慢慢地连如何说话都忘记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木然游离于人间烟火之外……

三百年后,卫长庚流浪来到一处荒郊野岭。这里方圆百里杳无人迹,但山明水秀、林木葳蕤,非常适宜隐居。此时的卫长庚已然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此残生。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荒草密林的深处,静卧着一片记忆深处的断壁残垣。

这里竟然是他最初的故乡。

数百年间沧海桑田,日益壮大的部族不再重视这弹丸之地,人间烟火也随之熄灭。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彻底遗忘,唯独只在当年那座神圣又不祥的山洞中留下了一座残破的祭坛。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卫长庚还是读懂了镌刻在祭坛石碑上的部分铭文——自他离开之后,部族之中果然再未发生过任何大的灾祸,万事万物欣欣向荣。当年那四个嘤嘤啼哭的年幼子侄也早已开枝散叶,成为了数代人共同的先祖。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他们率众统一了大小数十个部族,最终建立了史无前例的庞大王国。

随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跨越北边那条大河,继续向着对岸更加开阔富庶的地方迁徙。

在临行之前,他们最后一次来到祖地接走神祇——而这已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了。

在这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山洞里,卫长庚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释然。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宣告:你的亲人一切都好,而且他们的命运已经与你无关。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和考验结束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自我放逐,你自由了。

如释重负之后,卫长庚选择在山洞中隐居,并在打坐修行中逐渐陷入长眠。

这一睡又是五百多个年头。

五百年后,他突然被隆隆的雷声惊醒,缓缓走出山洞,发现曾经荒凉寂寥的山林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原来当他沉睡时,又有流民迁徙来到这里。这是一群不信鬼神、只笃信自身力量的坚韧之人,誓要凭借勤劳与智慧驯化改造生存的环境——而那唤醒卫长庚的雷声,正是他们为驱散邪祟而燃放的漫天烟火。

时隔近千年之后,卫长庚再次嗅见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他依旧离群索居在深山中,没有刻意去接近那些人,而那些人也只当卫长庚是个孤僻的山野樵夫。他们偶尔会来到山里探路,如果不巧遇到暴雨,便会跑来卫长庚的洞府外躲避。无聊时总免不了闲聊上几句。有时候是田里的收成,有时候是王公贵族的轶事,偶尔也会夹带着一些远方的消息。

于是卫长庚便知道了这些人是为了躲避战火才迁徙而来。他们的故国正在遭受暴君的蹂躏,那人自诩为“天命之子”,四处横征暴敛,尤其对被征服国的百姓无比残忍。

卫长庚不知道那些“被征服国”中有没有自己的眷属和部族,他也不想去打听。他担心自己的牵挂会唤醒沉睡的神谕,让假寐的恶魔再度大开杀戒。

然而新邻居们却不理解他眉宇之间那抹隐约的愁绪。他们拥有着一种近乎于粗鲁的热情,或者说是勇于同化一切的热忱——如同某些身处危机之中的生物会突然迸发出旺盛的繁殖力。

经过为期数月的“观察”,他们单方面认定了卫长庚的“人畜无害”,而“同化”的进程也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起初,他们与卫长庚做点小买卖——拿走他顺手采摘的山货,再留给他一些新鲜玩意儿。

接着,他们执意要教会卫长庚使用各种“先进工具”来改善生活,教他辨识各种蔬果,教他书写他们的文字,甚至热心想要替他说媒。

渐渐地,卫长庚发现自己破天荒头一遭成了“普通人”——不再受人敬仰、被人瞩目,甚至偶尔还需要一点帮助。但是那种“活着”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明了。

第154章 真相

人能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

白典的答案是“不可以”。在他看来, “社会化”原本就是人类的一种属性。那些号称“彻底脱离了社会也能存活”的家伙,不过是离群索居了一段时间,用得还是人类社会传授给他们的生存技巧。

比如孤身流落荒岛的鲁宾逊, 或是宁愿被烧死也不愿出山的介子推。他们一个是被迫分离、一个是主动逃离,但人类社会始终如影随形,而他们的命运也只能是被社会重新俘获——或者历劫回归, 或者粉身碎骨。

从这个角度来说,卫长庚那段长达千年的“自我放逐”其实也是一种徒劳。从他踏出背井离乡的第一步起,就注定了有朝一日他还是会被社会所俘虏。就像火焰之于飞蛾,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天神终将“堕落”为凡人,凡人则注定在纷繁复杂的关系网中难以自拔。这是人类的天性,无论顺从还是抵抗,都身在其中。

接下来的档案证明白典的预感是完全正确的——正当卫长庚被迫重拾为人之道,苦恼于是“认真学习农田水车灌溉技术”, 还是“趁着月黑风高远走他乡”的时候。姑且称为“宿命”的大网,再一次悄悄地收紧了。

兵燹南下,战争正在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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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有消息说,那位著名的暴君带着吞并天下的野心挥师南下,被残暴铁蹄践踏过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又过了月余,从北方逃来了不少难民。他们面容枯槁、骨瘦如柴, 有些甚至肢体残缺,褴褛衣衫浸透着血腥和腐臭。

一夕之间, 流经平原的几条河流相继变成了红色。妇女们再不敢去河边洗刷衣物,因为岸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头发甚至皮肉。

而在夜阑人静时, 一些住在高处的人家总能听见北面的极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有难民们哭诉,说暴君每攻下一城就命人剥下城中百姓的人皮鞣成大鼓, 每天午夜鼓声隆隆,说是要役使鬼魂为大军开道……

人心惶惶,安宁的生活从此改变。

这些年来卫长庚被迫认识的普通人里,有的选择北上抗敌,从此再未归还;有的拖家带口匆匆逃离;也有一些选择了留下,没日没夜地修筑起了防御工事。

更让卫长庚五味杂陈的是,人们开始向着古老的废弃祭坛祈祷了,祈求他们并不熟悉的神祇赐予胜利和安宁。

当祭坛上的火光亮起时,卫长庚逃出了山洞。

他在漆黑一片的荒山之中踉跄着,眼前滑过种种不堪的往事。而当他再度恢复平静时,发现自己竟已踽踽独行在北上的路途中。

在那之后的七日里,他看见了被白骨淤塞的河道,看见了战场上被鸟兽啄食的尸首。他看见战败的俘虏们被捆绑在大土坑边上砍头,听见妇女的嚎哭声从被攻占的城里传来,并混杂着抽向奴隶的鞭响,以及无数人临死前的咒骂。

最后,他登上城外的高山,看见城中起了一座手可摘星的高楼。那个暴君正在楼顶露台上饮酒作乐,怀中拥着妖魅化形的姬妾,手中拿着人骨制成的酒器。

没过多久又有士兵拖来几名孕妇。只见暴君与姬妾调笑了几句,竟下令剖开孕妇腹部取出胎儿查验性别。而当他们觊觎起第二名孕妇时,卫长庚扬手卷起一阵大风,刹那间高楼吱嘎摇摆,惊叫声此起彼伏。

飞沙走石中,只见数道妖气冲出高楼,与卫长庚缠斗,但很快就被卫长庚如数斩杀。随后卫长庚踏风而行登上高楼,但那暴君已经连滚带爬逃下楼去,刚一沾地就立刻下令:烧楼!烧楼!

熊熊火光拔地而起,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血色火光之中,卫长庚恍惚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影,狞笑着降下了第三道神谕。

——杀死那个暴君,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但他同时也是你的子侄之后,是你当年宁愿自我放逐千年也要保护的亲族血脉。杀了他,你的眷属亲族也将迅速断绝!

前两次选择,你让我们意犹未尽,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血亲还是百姓?

看到这里的白典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无处可逃。

卫长庚在那个世界所经历的,更像是一场狩猎。他是场上最华丽珍贵的猎物,无数猎人端起名为“宿命”的猎qiang向他瞄准,他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