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绞痛的胃部提醒她该吃药了,她哪怕是想化身一块石头与天地同朽,也不能不管只有十几天大的胎儿。
如果我保不住这个孩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何一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她不知道回去之后,那些人会怎么看她,会怎么议论她,脚步越来越沉重。
风势加大,有雨丝飘落。
门廊开了灯,一道同样孤单的影子静静伫立。
何一晓脚步缓缓停住。
顾璇深深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走下来,牵起她的手。
“姐姐,我本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让你开心的,可是我却成了你最大的烦恼。”
何一晓忽然有点内疚,毕竟自己年长一些,有些事情本来可以好好沟通的,但我这个脾气,我就是……
“没关系的,你不开心你可以说我,可以训我,这个家里,你来当老大,我就当个小弟,好不好?”
何一晓的头发被风吹起,顾璇也是,两个人头发都不是特别长,发梢偶尔碰触,又凌乱飞舞。
顾璇的眼睛很美,含情灵动,看着人,像是看进人心里。
何一晓喜欢他的颜值,但是不喜欢他的脾气。
如果整个漫长的孕期都要绑在一起,那确实是需要磨合。
就当现在是个磨合的阶段吧。
这么想着,她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
“我说了又不算。”
“算数的,你说了算。”顾璇指了指前面那栋楼:“我不打扰你,我搬去和我妈住。”
啊?
何一晓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旧楼暗沉沉的,一点灯光也没有,那里只有一个牌位。
“对了。”顾璇悄声问:“我妈妈,她在吗?”
何一晓呆了呆。
“你想听到她在还是不在?”
顾璇失望了一下。
“我想听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何一晓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算了,你怀着孕,不要去碰这些。”
顾璇拉着她去宾利车旁,出去散散心。
“可是,要下雨了。”
“新加坡下雨是常事,但今天晚上南京晴空万里。”
何一晓:……
五个小时,樟宜机场到禄口国际机场,飞机落地,何一晓立即被熟悉的热浪包围。
顾璇吸了一口航空汽油含量过高的机场空气。
“哇,南京也不比新加坡凉快啊。”
凌晨四点,到达酒店,何一晓又累又饿,点了一份鸭血粉丝汤,吃得不抬头。
顾璇把自己碗里的鸭血夹给她。
“我还以为只有游客会点这个,原来本地人也会吃啊。”
“北京爆肚你不吃吗?”
“也吃的。”
何一晓看一眼顾璇,再怎么是个美男,熬了一夜也有点憔悴,他本来就是属于体质比较弱的,看得出来也已经很累了。
“我怎么会接受你这么疯狂的建议?”
“这就疯狂啦?你跟着我过日子,疯狂的还多着呢。”顾璇笑嘻嘻地让她赶紧多吃点,新加坡吃不到鸭血。
“哦,闹禽流感,好吃的鹅肉也吃不到了,只能吃到匈牙利进口的,柴火一样。你喜欢吃烧鹅吗?”
“我也不是一定要住在新加坡。”
“但你要跟我住在一起。”
何一晓确实累了,但脑子反倒轻松很多,心情莫名其妙好了。
“其实我想说,你不太适合住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顾璇眼睛一亮。
“但你为什么没说呢?”
何一晓听出责怪的意思,不想理他,可是顾璇执拗盯着,她实在是不想再继续闹一遍了,只好开口。
“我是考虑到你的身价,全球如此资产的老板都非常注重隐私,讲究独一无二的享受。我说了,可能也没用。”
“姐啊姐。”顾璇笑着叹气:“一辆豪车,百分之七十的功能都是用不到的,世上的话,百分之七十都是废话。废话也是话,闲着也是闲着,朋友之间不就是互相解闷儿?信马由缰,想什么说什么,想干啥干啥,没那么多规矩。你看我像是一个规矩很大的人,那你是抬举我啦。我小时候过得日子就是四四方方的天,毫无自主权的人生,只有在浅水厝的三年时光我才是个小少爷。可是,我觉得好,我觉得难忘,想想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她的日子过得应该是非常难受的。我又不是顾长河,你也不是曾夫人,咱俩不必如此。”
何一晓只听说顾璇的母亲姓曾,祖籍福建,死于意外。
“为什么曾夫人日子难过?”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嫁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生了个孩子还不是这老头的,你想想看。”
顾璇说到这里,颇为没面子。
“顾圻就这德行,十六岁喜欢十六岁的,二十六岁还是喜欢十六岁的。我本来以为他和我母亲是被拆散的一对,他之后那些年虽然风流不断,可也没真正在意谁,我以为他是忘不了我母亲,多少有一丝真情意。实际上,也许……”
也许,男人就是这么回事,见一个爱一个。
“我也不能保证我不是渣男,你也不用太相信我,不过好在咱俩不是夫妻。所以你有什么说什么,别怕得罪我。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你多担待。”
何一晓顺着思路想了很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听闻顾圻有个私生子,顾璇的反应那么大,不仅仅是因为财产的原因,是源自她母亲。
“我能问问,曾夫人是怎么去世的?”
顾璇捏着筷子的手用力收紧,手背蹦起青筋。
“那我不问了。”何一晓赶紧拍拍他。
“没事。”顾璇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
“是段景兰……”
他改了口。
“是她自己。”
“啊?”
“顾长河死了,段景兰以我的性命要挟,逼她跳海,之后又把我丢进海里。我们母子在海上漂流,有渔船来救,她只把我托上船,自己转身,被大海吞没……”
何一晓愣住。
顾璇流下一滴泪,深深呼吸。
“她小小年纪遭遇战乱,失去一切流亡到异国他乡,幸运的被一个帅气的同龄男孩搭救,不幸的是在有了情郎的骨肉之后,又被人送上情郎父亲的床榻。父子相争,她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她也是书香门第的千金,这样的人生,她早就过够了吧?就算没有那场意外,恐怕她也撑不了多久。”
“只是可惜,她走的时候才十九岁。我记忆里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如今我都比她年纪大……”顾璇笑得越发凄凉。
何一晓沉默了很久,她真的很想说些什么表示安慰,可这些事情竟然真实发生过,震惊让她久久回不了神。
“夫人不在浅水厝,那里什么都没有。”她还是说了。
“走了吧?投胎了吧?”顾璇很想笑笑,可是笑不出来:“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托一个梦给我,生我,是她人生最大的错误吧?”
何一晓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
“你别难过。”
“三岁,我被段景兰带到北京,往后的那么多年,私生子这个名头一直跟随着我。就算如今我是光熙的老板,在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家面前,我仍然低他们一头。我知道私生子过的是什么日子,阿冲就更惨,和流浪儿也没两样。我不想你的孩子也是这样。阿冲没回来,我至少可以替他照顾你,将来他回来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就算你最终没有和阿冲在一起,那也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被逼无奈。将来孩子问起来,虽然父母没结婚,他也有父亲,也有大伯,也有名有姓有来历,有人疼有人爱。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在我们这一代就结束,不能连累你,也绝对不能连累下一代。”
何一晓低了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些,我也不够体谅你。”
“哎呀,姐啊。你不知道怎么能是你的错呢?以前梁时雨总追着我道歉,你就大可不必,实在不开心,甩我一巴掌,别一个人憋着。哦,对了。”
顾璇起身,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绒布包,递给何一晓。
“这是曾夫人的遗物,送给你,你是我家的媳妇儿,算作长辈的见面礼吧。”
绒布包里是一只红色手镯,玉质坚硬通透,不像是玛瑙。
“是翡翠?”
“红翡翠。这样的料子已经不多了,有一对儿,送你一只,另一只留给我媳妇儿。”
顾璇扯着何一晓的手给她戴上,何一晓皮肤又细又白,手镯挂在腕子上,更显得手腕洁白如玉。
“喜欢吗?”
何一晓对着光欣赏,这确实是好东西,对着酒店床头灯映出一片红光。
“好,我收下了。”
顾璇开心起来。
“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不像梁时雨虚情假意,给她东西还要求着她。”
何一晓重新拿起筷子吃粉丝。
是谁骂我“假正经”来着?
顾璇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何一晓歪歪头,眼神像个小孩似的,无声询问。
想想真有意思,曾夫人可不是何一晓的正经婆婆,只能算是个长辈。
“你的正经婆婆是你堂姐,这怎么算呢?算你堂姐给你生了个好老公?不得不说,还是亲生的贴心。你记不记得从前咱们聊过你的择偶条件,没有公婆烦恼,没有妯娌争端,一心一意跟着你,凡事听你的。这简直就是为阿冲量身打造的呀。他拼命努力跑来北京,已经是以最快速度和你相见了,一点都没耽搁。缘分啊……”
顾璇扼腕喟叹。
“妙不可言。”
何一晓彻底无语,扭头看向窗口。
青色的晨雾弥漫城市上空,一轮红日挣脱云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