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锁骨金身(2 / 2)

宦难江山 郑小陌说 7671 字 5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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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看到了。”他听到自己说。

“……师父……我……”白隐砚将手中书简卷起,两手攥着,背在身后微垂下头。

白隐砚……?

她太息一声:“阿砚……你叫师父如何是好。”走上前去,她俯下身抽出白隐砚背后的书简,忽视了她轻颤的睫毛。

她问:“阿砚,你看到了什么?”

“……”

“阿砚。”她加重语气。

“……”白隐砚垂着头,脖颈突出一节椎骨,瓷白的皮肤上现出些许青色。她轻声道:“我看到蓝神仙为我卜的劫难。”

“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

她实在没有忍住,再度发出叹息。

她看到白隐砚因着这声太息细细地打了个颤,眉簇起来,紧紧地闭着双眼。

“阿砚,既已然看到了,你待如何。”她低声发问,声调中带上些威严。

“我……”预想中的惩戒没有到来,白隐砚猝然睁眸,双瞳中显出少年人抵抗运势的跃跃欲试,却在与她视线相撞时犹豫了。

她道:“你直说便是,师父不罚你。”

白隐砚的脸立时间亮起来,她笑道:“我要下山去。”

“……是么……”她轻轻道。

“是。”白隐砚脆亮地应答。“我见了那卦爻,按着它算了自己一生,它说我闯不过的前两劫我俱已闯过了,活不过的岁数我也俱活过去了,我不信它。既已闯过了前两劫,再过第三劫想也不会难到哪里去,一封卦爻,哪里就框得住一生了。师父,我要上京去,还要见一见他,写一封信给他。”

白祖书不言语。

她看到命运的齿轮转了起来,一切都抵挡不住地往前走了起来。白祖书的拇指抚摸着手中的谶谣,忽而感到一阵宿命的不可动摇。

他的阿砚终究是要下山去,走入这无情的尘俗,迎战去。他想。

随着这缕想法,他胸中忽然升起一股欣喜,更多的还是疼惜与遗憾。

白祖书感到片刻的模糊,一时之间,她辩不清方向。

“师父……?师父?”

待她再回过神,她察觉白隐砚正前来几步,担忧地俯视着她。她像从没见过这孩子一样,突然发现她的小女儿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师父,你怎么了?”白隐砚问她,双眼因惊惶微微瞪着,显出一种年轻的不知所措。

“我怎么了……?”

“你方才……弯下腰去,像是要哭了。”她细声道,“师父,徒儿的回答令你失望了吗?”

“……不,没有。”她虚弱地笑了一下,勉强摸了摸白隐砚的头,“令师父失望的不是你。”

“那是什么?”

“……没有什么。”她摇了摇头,站起来,重新撑起她坍塌的躯体。“什么都没有。”

白隐砚偏头观察了她许时,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师父,您同意我下山去吗?”

白祖书没有说话,她微垂下眼皮,只做了个默默然的表情,微笑了一下。

白隐砚咬了咬下唇,忍不住爆发出一个热烈的笑颜。

她全然没有了在师兄师妹面前那副沉稳的模样,猛冲一步跳了起来,跳到白祖书的身上,双臂搂住她的颈子,双脚缠住她的腰,紧紧搂着她,显出一副毫无教养的野孩子模样。

也是,她本也就是她从井里捡出来的一个野孩子。

“师父,谢谢您。”

白隐砚的脸埋在她的肩头,音色发闷地向她道谢,谢她允诺年幼的飞鸟闯入自己凶险的生活。

白祖书太息着揽住白隐砚的腰身,拍拍她的脑袋,汲取从她身上泛滥出来的、纯粹的爱慕。

从前这孺慕总会令她感到一阵虚荣,可不知为什么,今日这爱慕却令她忽然感到一阵椎心泣血般的窝疼。

白祖书站不住地向后倒去,靠在墙上,放她的小女儿下来。

“阿砚。”她道,“你去罢。”

“师父……?”白隐砚跳下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神情中是无从矫饰的信任。

“去罢,去做你的准备。”

白隐砚笑起来:“是。”她转身飞向门扉,顿了顿却又回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师父。”

他点点头,看她飞离了草庐,一头撞向宿命。

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方才那一阵锐疼又涌上来,视野模糊着,天地倒灌,风猎猎地响。

风刮得他朝前方去。

他站在那里茫然地想,好似方才自己得到了一直以来想要,可不知为何,扭头便忘却了。

得到了什么,想要的是什么,俱都忘却了。

是什么?

他四下环顾,迷雾之中渐渐显出一个轮廓,他朝那靠去,慢慢看到一个女人,那人他很是眼熟,在桌边走来走去,很有些犹豫不安的样貌。

她走了几个来回,慢慢站住了,接着坐下来,提笔写桌上一封未完的信。

刚写过一个字,外间忽然有人高声地叫。

“李敛——”他们听见有人长长地叫。“李敛——下来——”

谁?

女人放下笔推门出去。

“我不!”有人聒噪地回。“凭什么六师叔上得,我就上不得?”

“小兔崽子,你与我攀什么伴?”

“对,快下来,我教些你六师叔当年不会的。”

“修凉!你敢!”

“哈哈哈哈——阿砚,有本事你咬我啊。”

那是谁的名字。他想。

藏在那些那名字后的是什么人。他想。

太熟悉了,那些腔调,那些语气,那些辞藻,比方才还熟悉,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方才是何时?

他静默地燃烧着。

他向殿瓦上而去,那上面的李敛忽然感到一阵心口绞索,肠胃也腌心一样的疼,她手下失了力道,松开臂膀昏昏朝后倒去。

随着她跌跤,原在殿下的几道人影刹那都不见了,一呼一吸间,李敛身下出现了三对手臂。男人的女人的,手叠着手,缓缓接她到谁的怀里。

一人担怀道:“小李子怎么踩空了。”

另一人笑道:“是,你看看,衣角又钩破了,这是这个月第几件了?”

一人沙哑的声音插进来道:“都说不该这般早教她功夫,《女训》先背她半年立立规矩,还不到总角,成天闹得不知体统。”

年轻女人道:“三师兄,你可闭上嘴吧。”

李敛被那名叫白隐砚的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听他们吵嘴,心跳得缓不下来,一时只觉脑中昏沉,目不视物。

也怪李敛实在淘气。

山门里本来就没有几个孩子,上一辈年幼时除了一个白隐砚一个白思渺,其他人俱是规矩不做闹的,前人的吃穿用度传到她这,本来还是半新的,可她隔三岔五上房揭瓦,没一件东西能用过半月。

自被捡回来,她偶有些时刻觉有什么压在背上,又沉又重。

那东西令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使她身处人群仍感到孑然一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蜷缩在白隐砚的温暖的怀里,将头搁在她的胸腹,发出幼鸟一样低低的泣鸣。

她期盼着连接,与人世相认的契物,活下去的脐带。

"师叔。

"被寂寥折磨得难过至极,她带着哭腔低声道:“我想和你们姓。”

白隐砚慢慢地微笑,摇了摇头。

李敛逐渐抽泣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和师父师伯们姓?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一样的姓?因为我是鞑靼人吗?”

女人轻声笑起来,那是一种长辈面对小辈的痛苦时怜爱的笑意,她的手轻轻抚摸李敛的心口。

“你姓不姓白,都是你师父的封门弟子。”

李敛抬起眼睛看她,执拗地问道:“是因为我是鞑靼人吗?”

“……不是的。”白隐砚轻轻地答。

“那是为什么?”

旁侧插进来一个轻飒飒的女声道:“白姓带煞,你跟我们姓不吉利。”

“那为什么我姓李?”

“你小时我们想给你个姓,可终究也没给成,后说教你自己选,你也选不出个三俩的,大了看你爱吃南江来的李子,干脆教你姓李了。”

“思渺。”白隐砚作势责怪地叫了一声。

白思渺并不理会,只笑道:

"总该要告诉她的,早些晚些的不打紧。

"随着话落她大笑出来,白隐砚也跟着笑起来笑起来。

李敛睁大双眼:“哪里来这么草率的?”

“草率吗?”白思渺明知故问。

白隐砚帮腔道:“也是,我看也挺好啊。”

李敛叫她们气得鼓起嘴,想要挣扎着从白隐砚怀里出来。可不知有什么阻止了她,她胸中有股鼓胀的疼,教她不愿离开。

心悸再度无声袭来。

师门里的人对她都那么的好,可她却总惴惴不安。有时她感到自己被天地抛下,被神明厌弃,赤条条孑然立在荒野上,有时她却觉得有什么和自己在一起,每当她与白隐砚靠近,那东西都会大声悲鸣。

她已经很大了,可还是常在梦中想起童梦里的那场暴风雪,还有雪中的火焰。

它一闪而逝,却总在她的梦境里无声灼烧。

每每此时,她总想起师祖说的,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她想起她询问师父和师祖,她们都亦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给出答案时她们是那么坚定,似乎松竹立世,无风无雨能撼动她们。

可她们从没说过,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们试过吗?她想。她们可曾身负他人吗?

她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

她问:“师父,你想过身负他人吗?”

白思渺呆了一呆,道:“身负他人?”

白隐砚笑道:“小李子,你是想到嫁人的事了吗?”

李敛蹙了下眉,她觉得哪里出了错,可她却不知到底哪里出错了。

她蹙眉呐呐道:“那师叔想过嫁人吗?”

白隐砚的笑容冻在面孔上。

李敛感到一种轻微的蠢动在肚膛中发生,那感触教她有些难过,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神思转了几转,最后决定不去管它,只自顾自地道:“以后我若是嫁人,他家定然得是个书香门第。再不济也得有个万贯的家私,书库三千,房都放不下排在架上一眼望不到头。”

几人听着她的畅想都露出缓和的神情来,谁知她并未收了念想,只带着性子中少年人的执拗再度问道:“师父、师叔,你们想过嫁谁吗?”

“……”

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答案。

她的师叔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望向远方。李敛时常见到她朝着西边望,那里是京畿的方向。

她听到白思渺静悄悄地问:“师姐,你的信写完了吗?”

白隐砚亦用那静悄悄的语调回:“还没有。”

白思渺道:“师姐,那信你已写了三年有余了。”

白隐砚道:“我知道。”

白思渺道:“我过些时日就要下山去从军了,不知还能不能替你将信送到。”

白隐砚道:“不打紧,你若去不成了,我便托修凉走一趟。”

李敛知晓她们在说的是什么,那是一封要投往京畿的信,她还知道那封信三年前就该写好,却不知为何总也写不好。

与此同时,她的师祖闭关清修,已许久不见人影,她的师伯们似乎也日渐疯下去,她时常能见到二师伯温暖笑意下罗刹般冰冷的裂痕,在壁角窥伺师父的三师伯,那眼神每每令她毛骨悚然。

师父师叔虽然从没提过,但她并不信她们一无所知。练武的人若连这都察觉不到,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

她的师祖就像拉住疯马的一道缰,脱了她的笼头,整个门派比冰雪还要阴冷。

李敛看着白隐砚紧绷的下颌,失焦的双眼,她感到她不是呆在山上,而是被困在山上,她的魂随着风雪绕山飞着,迷惘踟蹰,一圈又一圈,低声呜咽着,不明道理。

她只看了一眼,全身上下五脏六腑忽然就都疼起来。

“小李怎么了?”

李敛突然蹲下去,浑身疼得冒出汗来。

“师叔,我心口窝疼。”

“哪里疼?”

李敛胡乱地指,却指不清楚,她们于是都坚信她是李子吃多了,又偷喝了窖藏里的青梅酒,李子就着酒闹得胃疼。

白隐砚把李敛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抱着个娃娃,轻轻地哄她,李敛想要动一动,她就轻轻地笑。

她说:“你乖乖的,不要闹脾气。”

这句话仿佛一根冰锥,李敛猛然间疼得缩了起来,五脏仿佛被扎穿了过,疼得直喘气。

“下次真该看着你,不能叫你再吃这么多。”

“师叔,我觉得我肚子里有东西。”

“是,是,当然有了,那是李子堆和酒。”

“你真该好好休息,少些闹腾。”

“说的是,小李子,你再这样下去师父也管不得你了。”

白隐砚在她头上方轻轻地笑,李敛被她抱在怀中走来走去,慢慢感到回到屋里坐下来,不远处有纸张轻响。

是那封信吗?忽然有一种预感传来。

她要写完那封信了。

“娘娘。”她抬起头,像小时候一般细细叫她,“你要写完了吗?”

白隐砚低头看她,说:“也许是的。”她视线中暖融的情谊铺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痛痒难耐。

“那你要走了吗?”

白隐砚扯出一个莫名的笑,低低道:“也许是的。”

疼痛那么强烈。

他紧紧地簇着眉头,感到一种强烈的疲倦。昏昏然中,他看到她提笔展信,写下最后的几行。

他看到了那封信,它那么炽热,饱含了满腹的迷思,一腔的热血,它强烈到使他头脑发昏,眼眶发疼,让他想要一读再读。

但她太累了,她像背了一个死人在背上,又伤了一万次。

她含着泪,撒着娇,终于蜷在白隐砚怀里睡了过去。

【这位先生,见字如面】

那信悠悠说到,墨字悠长。

【在下前姓白,双字隐砚。

砚正要去见你,虽还不知你。

日前师父请鬼谷道人予我算了一节六十四卦,言及我命中三劫,一曰病,一曰亲,一曰宦。

前两劫砚俱已闯过,你乃砚命中,最后一劫。

师父让我去见你,见你便杀你,但砚不擅断人生路,故你不必担惜性命。

存世十八载,砚虽生不长,但自诩眼见不少,智识亦不落人后。

宦臣鹰犬,或幼时被卖,被没,被屈,被苦苛,得入巍峨深宫一刀受刑,多属无奈,砚深知其理。

故以鹰犬为借,责你唾你,轻慢与你之事决计无有,先生不必担怀。

你我见得一面,若合便各走一方,若冲,便各安天命。

为防初见事起突然,万绪难言,故落短曳一封,拙字寥寥,托师门友人投至。这般去信虽有些莫名,抑或理屈无出,请多担待。

按现有官名,砚自该敬称一声督公。

如此。

【督公,你我京畿相会罢。】

笔轻轻搁下,哒的一声,而他仿佛听到人生,感到一世。

温暖的风在耳畔刮过。

风。

间离之地的风不停歇。

他在退守之处徘徊,许多人说他已经不在了,凶狠的霸主,记史者。

可他是一只坚硬的容器,在毁灭的讯息到来之前,神明降下谶言。那不会被樊笼遮盖的,隐藏在夹缝和瞬刻的慈悲。

人世好似便是如此,断裂的记忆,破碎的过往,一段又一段的黑暗将清醒交割,扣环驳杂,组成一生。

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耳畔远远传来鸟鸣。

画眉还是雀的,总是京畿中常见的鸟,能养着玩,能逗趣儿。还记得白隐砚不爱听,虽她从没说过,他却悄悄命人早摘了府中所的鸟窝。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记得面前的一切都如此眼熟,可他想不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长风在耳边。

它带来截然不同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气味与景象。

那里有一个中年男人。

那人戴冠束发,着一袭紫袍,罩滚一身黑色大氅,施施然地站在那里,微低着头,含笑和一女子耳语。那两个人他似乎熟悉极了,但他全然不记得了。

那是谁。

他过去,凑近了听他们的私语。

这是谁。

“……何处,你哪知道那是真是假。”男人一手揽着女子的腰身,拇指在腰封边缘缓慢摩挲,而他似乎也感受到那微微发硬的布料边缘。

“我怎么不知道?”女人笑睨了他一眼。

“去年就在院子里移过一次,不过小半个月就死了一半,又移了一次还是死了,阿砚,你忘了吗?”男人紧紧贴着她的耳畔,用笔挺的鼻翼磨蹭着女人的耳廓,语调低得只剩气音。“橘生淮南,移不过来就是不成,她说能成就能成,她是神仙么?你个傻子。”

女人笑出一串低音,眼角的细纹展现出年纪。

“我亲眼见她用花盆栽活了剪下来的松木,是有这种法子的,你不知罢了。”

“你个傻子。”

“我要是傻子,她就是神仙。”

男人哼了一声:“她要是神仙,我就不是个太监了。”

女人抬了抬颈子,在他下颌轻咬了一下,笑道:“翳书,依着你这怪脾性,阎王爷下辈子也要给你判成个太监,你没救了——啊呀!”

男人似在她腰上猛掐了一下,惹得她惊叫一声,爆发出一串笑声来,边笑边反手也来掐挠他,两人闹在一处,踢乱了脚下的牡丹丛。

闹了片刻,二人贴着园中槐树停下,女人微喘着被圈在树干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动作,可他想不起来为什么。

他忽然感到一阵澎湃的情绪刷过灵魂,充满了卑微,哀叹,痛苦与喜悦。

随着那阵情绪,他看到男人猛然弯下腰去,将头埋在女人的怀中,露出鬓前一线苍白的脸皮。女人担怀,双手摸索着捧住男人的脸,又在他后颈来回摩挲。

“翳书?”她道,“怎么了?是旧伤又疼了吗?”

“……”

“翳书?”

“翳书,我不好,我——啊!”她低叫一声,捂住被咬的颈项,反口在那个戏耍她的骗子耳朵上也咬了一口。

男人抬起头来装模做样地嘶了一声,做疼道:“阿砚,你怎么愈上年纪愈孩子气了?”

女人嗔道:“你有脸说我吗?”

“本督有何变化,本督莫不一贯如是么?”

女人气得喷笑出声,小声骂道:“臭不要脸。”

吸了口气,她揽住他的劲子,温声道:“你待我好,我愿意倒长。翳书,你不愿意吗?”

“……”

男人闭上双眼,只做叹息般扯了个笑容,遂将她紧紧压在树上,深深吞吻。

热风自那二人身畔缓起,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刮到他身上却即刻变成了烧灼,滚刀煎油,可他却只在这剧痛之中感到一阵心甘情愿。

张开双臂,他感到自己要碎裂了。

解离的疼痛之间,他突然想起来了。

符柏楠终而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这一切。

曾几何时,他在癔梦中发狂地祈祷,期望着她的怜爱。

他的贪欲无穷无尽,他那么期望贪得她的情意,她的宽容,她暖融融的笑脸。可不止这一切,他还期望贪得她的前情后事,这本名叫白隐砚的故事他情愿一翻再翻,总期望万数无遗。

我若能穿行她的一生。

他不止期望成为她的夫君,他还期望成为她的友人,她的师长,她的孩子,每一缕刮过她发丝的风。

一息三千载。

而这神佛慈悲的一息之间,他便在这退守之地的一个瞬刻成为了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的师长,她的孩子,每一缕爱抚过她身侧的风。

这是他梦中未竟的刹那,这一刹那之中有他梦想的一切。

慢慢地,符柏楠小声笑起来。

随着这笑声,他感到世界摇晃起来,崖上的风是如此剧烈,断肢处的剧痛几乎湮灭一切,神佛收回了祂们的慈悲,那个女人为她争来的最后一刹那慈悲。

他不能睁开双眼,他却也无法闭上视野,他无法放下,却也无法向前。

他还想再看,还有许多想说,还有许多遗憾,许多衷肠。可世上再无这样无双的女人,再无这样无情的风与光。

神明垂下目光,在风中摇晃。

一息三千载。

路尽了。

迎着明亮的日光,山崖张口吞下了他,如同吞下一声叹息。

不多时,云遮住了太阳,初夏的一片雪落到了地上。

镇子静了,天地之间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