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边患者家属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我说陆大夫,要是因为药耽搁了时辰,害得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砸了你的铺子!”
小铃医满头大汗跑进来。陆瘦竹接过药包,不问青红皂白,抬手抽了小铃医一个嘴巴:“命比天大,你不知道吗?滚!”小铃医欲解释:“师父,您听我说,我……”陆瘦竹一挥手说:“不必说了,你另寻高就吧。”
小铃医手里拎着酒坛,孤零零地坐在黄浦江边。他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借酒浇愁。傍晚,小铃医回到小黑屋内。
老母亲坐在床上问:“儿子,累坏了吧?”小铃医说:“娘,走,我带您下馆子去。”老母亲说:“下馆子干什么,多贵啊。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去学徒,怎么能喝酒呢?”
小铃医坐在床边不语。老母亲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铃医不敢隐瞒,只好如实相告。老母亲宽慰道:“没事,孩子,咱还能再找师父。睡吧。”
小铃医躺在床上睡着了,忽然,他被雨声惊醒,睁眼一看,老母亲不在身边。他急忙跑出去找。雨滴飘落着,四周一片黢黑。小铃医四处张望,高声叫喊,跑着寻找着。不远处,一个黑影蜷缩在泥地上。小铃医跑到近前,原来是老母亲!
小铃医搂住老母亲喊:“娘,您这是干什么呀!”老母亲浑身颤抖着:“孩子,你让娘走!娘不能连累你。”“您往哪儿走?”“孩子,娘对不住你,娘要找你爹去。”
小铃医说:“娘,您……您在说什么啊!”老母亲说:“没有娘,你就不会挨你师父那一巴掌!就不会被人家赶出来!没有娘,你就能静下心来,专心学医!都是娘拖累了你!孩子,娘的腿好不了了,下不了地,什么都干不了,就是挨到死,也是一个白吃饱。有娘在,咱娘儿俩都活不好;没娘在,你就能活好,就能出息着!”
小铃医搂住老母亲,泪水和雨水一并流淌下来:“娘,您别说了,您的话都不对,一个字都不对,儿子不赞成!您是我娘,生我养我,别说您腿不好下不了地,就是您一动不能动,我也该养您。我爹说过,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怎么能爱别人,怎么能成一个好中医!娘,您放心,儿子会再求名医,苦学本事,将来一定开堂坐诊,一定能从黄浦江里钻出头来,好好喘上一口大气,冒个大泡!”
老母亲流泪了。小铃医抹掉老母亲的泪水,背起老母亲,雨水朦胧了二人的身影……
高小朴没办法,又干起了铃医的营生。他推着小推车,老母亲坐在推车上,摇着小铜铃。
有个行人站住问:“小伙子,你妈得的是什么病啊?”小铃医答:“我娘腿不好。”
那人好心地说:“堂医馆的赵闵堂赵大夫擅长骨科,去找他看看吧。”老母亲告诉儿子:“赵闵堂,这名儿熟啊,你爹唠叨过,听你爹说有他一号。他是河北的大夫啊。”
既然如此,小铃医就推着老母亲来到赵闵堂诊所外,背起老母亲走进诊所。徒弟小龙问:“您好,什么病?”小铃医说:“三个手指头就能切明白的事,还用问吗?”小龙一笑:“先生,我不是大夫,赵大夫是我师父。”小铃医也笑:“那你不早说,小猫包虎皮,愣装山大王!”
赵闵堂来了,他给老太太切脉看舌后说:“脉沉涩,舌淡苔白。一定是股骨头坏死,这病最容易被当成关节病治!与股骨头坏死关系最为密切的是肝、脾、肾三脏。肾为先天之本,主骨生髓,肾精充足则骨髓满,骨髓满则筋骨坚。反之则髓枯骨萎。肝主筋又主藏血,与肾同在下焦,乙癸同源,两藏荣衰与共,人动则血运于诸经,人静则血归于肝。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运化正常,则水谷腐熟,化气生血,以行营卫,若脾失健运,胃失和降,气血生化无源,则筋骨肌肉皆无后天之充养。这都是造成缺血性股骨头坏死的重要原因。明天来取药吧。你带个碗,自己来就行,不用背老人家过来,怪累的。”
第二天,小铃医去取了药,把药碗递给老母亲。老母亲问:“看明白用的是什么药了吗?”小铃医说:“他不给方子。”
老母亲说:“要是鼻子好使,闻汤也能闻出个八九不离十,你爹当年就是这样学的医。”小铃医闻着药汤琢磨着:“娘,我只能闻出两味药来。”
隔天,小铃医拿着药碗来到赵闵堂诊所,他躬身施礼:“赵大夫,我娘自打喝了您的药,腿疼减轻了不少,我替我娘感谢您。”赵闵堂笑了:“意料之中的事,不值一提。这么讲吧,你娘的病,对于一般大夫来讲,那是天大的病,可对于我来讲,小事一桩。”
小铃医忙说:“赵大夫,不瞒您说,我家境贫寒,没什么钱。您能不能把药方给我,然后我自己抓药,自己煎药,这也省了煎药的钱。”赵闵堂发了善心说:“不给你药方,自有不给的道理。还有,我只收了你的诊费和药费,煎药没算钱。这样吧,药钱从今往后算个半价,诊费就免了。”小铃医笑了笑,再次鞠躬施礼:“多谢赵大夫。”
老婆不满意了:“诊费不要,煎药钱不要,药钱还算个半价,这样下去,日子还咋过啊?”赵闵堂站在鸟笼子前逗着鸟说:“我也不是对每个病人都这样,你吵吵什么!他背着娘来,破衣烂衫,一看就是苦命人,算了吧,穷富不差这点。”
老婆说:“儿子来信说钱快花光了,要钱呢。咱儿子留洋,单枪匹马,又人生地不熟,得吃多少苦啊,花点钱算什么!”赵闵堂随意应着:“是啊,花点钱是不算什么,你拿吧。”
老婆喊起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是女人,我拿什么?要拿,也是你这个当老子的拿!男人赚不到钱,推到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当年你迎娶我的时候,怎么跟我爸妈说的?我记得清楚,让我穿金戴银、好吃好喝暖和一辈子!”
赵闵堂回嘴道:“你金首饰还少吗?你那衣柜里的衣服都快把衣柜挤破了,再说你看你吃得那身架,快赶上我俩了!”老婆一听这话,眼睛往上一翻就要倒地。赵闵堂一把搀住老婆,好言好语哄着:“又来了,夫人,你听我说,诊所不景气,那是暂时的,我赵闵堂在上海滩也有一号,等踩上好时气就能翻身。”
老婆这才屁股一扭,食指一戳赵闵堂脑门子:“我就等你的好时气了!”
翁泉海诊所外患者们排着长队。泉子站在队旁,拿着一位患者的药方念叨着:“清炙草五分,银柴胡一钱五分,广陈皮一钱,全当归三钱,怀牛膝……”患者问:“你前前后后念好几遍了,干什么呢?”泉子说:“我看这方子开得怎么样。”“毛病!”患者一把夺过药方走了。
夕阳西下,诊所要关门了。泉子坐在门外的石墩上啃着饼子。翁泉海扫了泉子一眼,走进诊所拿来一杯水,递给泉子。泉子起身望着翁泉海,使劲把干粮咽了下去。
翁泉海问:“小伙子,我这已经关门了,你怎么还不走啊?”泉子嗫嚅着说:“先生,我想跟您学医,但是我知道您是名医,门槛高着呢,我迈不进去。门里进不去,我在门外待着心也踏实。还有,先生,我……我还想看看大家都得了什么病,再看您给开了什么方子。”
翁泉海点头:“看来你是个诚实人,那你问清楚了吗?”泉子苦笑:“他们大都藏着掖着,不肯跟我讲。”翁泉海说:“傻孩子,病是隐晦的事,人家怎么能随便跟你讲呢!回家吧。”
翁泉海忙到很晚,直到俩女孩子都睡了,他才有空吃饭。葆秀早做好饭菜等着,见翁泉海来到饭桌旁,就忙着给他盛饭,翁泉海要自己盛。翁泉海的手和葆秀的手都抓着碗,二人扯来扯去。葆秀笑着:“不就是盛碗饭嘛,抢什么啊!”翁泉海松开手坐下,葆秀盛好饭,把碗筷放到翁泉海面前。
翁泉海问:“你不再吃点?”葆秀说:“我都吃过了,你赶紧吃吧。先喝汤,后吃饭。诊所太忙了,《黄帝内经》说‘久坐伤肉’,你每天老那么坐着,得多活动活动。”
翁泉海喝着汤:“你懂得还不少。”葆秀抿嘴笑:“没你懂得多。不过‘五劳所伤’还是知道的,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嘛。”
翁泉海岔开话题:“对了,也不知道老沙哪儿去了,一晃走了有段日子。他那东北菜做得不错,五花肉炖粉条,真香。”葆秀问:“怎么,我做的菜不好吃?”
翁泉海忙说:“你别多心,我没说你做的不好吃,是老沙做的挺好吃。”
葆秀回嘴:“那就是说我做的不好吃了呗,这就叫远的香近的臭。”翁泉海敷衍道:“近的不臭,都香。你不用等我了,去睡吧,碗筷我自己能刷。”
可是,葆秀就是不走,坐在旁边看翁泉海吃饭。翁泉海吃过饭,要收拾碗筷盘子去洗,葆秀争着要洗。葆秀伸手夺,翁泉海躲闪着。葆秀说:“你能不能给我?非把孩子吵醒吗?”翁泉海只好把碗筷和盘子递给葆秀。
这天,翁泉海正在坐诊,老沙头从外走进来,笑着坐在翁泉海面前伸出手。翁泉海笑而不言,低头给老沙头切脉,他看过舌头才说:“脉沉涩,舌边尖红,边有瘀点瘀斑,这是气滞胸胁,膈下瘀阻的症状,你有胸肋骨损伤,宜当行气止痛,开胸利膈,服用柴胡疏肝散加膈下逐瘀汤可愈。”
老沙头一本正经地问:“诊费多少,药费多少?”翁泉海戏说:“给我来一锅五花肉炖粉条,诊费和药费就都免了。”二人哈哈大笑。
老沙头在厨房炖肉。翁泉海走进来说:“真香啊!”老沙头说:“肉熟了,粉条还没烂,得再等一会儿。”翁泉海掀开锅盖,夹起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烫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老沙啊,你这肉炖得好,我就是吃一辈子也吃不够。”
老沙头笑:“那我没事就来给你炖肉吃。”
翁泉海看着老沙头:“说正经的,老沙,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找我诊病吗?”老沙头说:“对,胸口难受,想找你给看看。”“还有其他的事要办吗?”“没别的事了。”
翁泉海笑道:“好,太好了!这样,你就在我这住下得了。有吃有喝,想住多久住多久。”老沙头说:“翁大夫,这太麻烦你了。”
翁泉海爽朗地笑着:“这有什么麻烦的!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不就是多张嘴嘛。再说了,你上回走得急,咱老哥俩没聊够。老沙,你可是自己把自己的后路封死,找不到口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还有,治你这病,用的是秘方,秘方懂吗?拿不走啊!所以,你要想治好病,就得留在我这儿,死心吧。”
桌上摆着五花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等几盘东北菜。翁泉海、翁晓嵘、翁晓杰坐在桌前。翁泉海请老沙头坐在他身边,老沙头谦让道:“翁大夫,你们吃吧,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就行,我不能上桌。我上回来是客人,能上桌;这回来,是有求于你,所以不能上桌。”翁泉海生气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不上桌,我就不吃了!”
老沙头实心实意地说:“翁大夫,真的,这是我祖上的规矩,我得守规矩,请你见谅。你们尽管吃你们的,别管我,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他走到厨房去了。翁泉海无奈地摇摇头。
入夜,老沙头坐在院里抽着烟袋锅。翁泉海端着一碗药过来让老沙头喝。老沙头喝完后说:“翁大夫,谢谢你。”翁泉海说:“老沙呀,你能不能别叫我翁大夫?我比你大,你叫我大哥。在家里,咱们就是兄弟,不要客气。”老沙头爽快地喊:“好,大哥。”
翁泉海笑了:“嗯,听着舒服多了。老沙,你一个人,无家无业,四处漂泊,要是不嫌弃,病好了就留我这吧。”老沙头说:“大哥,那就太麻烦你了。”“还是那句话,多一张嘴而已,我养得起。”“我有胳膊有腿,不用养。”
翁泉海点头:“那是。你就帮我忙活忙活吧,正好我缺人手。”老沙头恳切地说:“行,大哥,我有口饭吃就行,别无他求,也省得我东家屋檐坐一夜西家柴房蹲一宿了。”翁泉海一拍手:“这话才敞亮,高兴。西厢房就留给你了!”
这天,来了把一个大红请柬放在桌上说:“先生,那个得胃病的楚先生儿子结婚,请您今天中午出席婚宴。”翁泉海诊务甚忙,着实难以抽身,就让老站在门外的泉子跑一趟,给他带上喜钱,让他吃完饭再回来。
来了说:“那他要是把喜钱偷跑了怎么办?”翁泉海笑道:“钱不多,真要是偷跑了,就算给他的工钱,毕竟他也帮咱们忙了好几天。”
饭后,泉子回来说喜钱送到了,但他没有吃酒席,自己买了两个烧饼吃。翁泉海笑了笑:“你送喜钱不吃酒席,也太实诚了吧!”
泉子又站在门口指挥患者排队。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住了,一位衣着考究的先生下了车,走到诊所前望着。泉子问:“先生,您要看病吗?请您排队。”那先生拨开泉子,径直走进诊室。
那位先生走到翁泉海近前低声道:“翁大夫,我姓卢。我家老先生想请您出诊。”翁泉海客气着:“先生,我这里诊务繁忙,着实抽不开身。请见谅。”
“诊金您随便开。”“这不是钱的事,我真的抽不开身,恕难从命。”
卢先生冷语道:“好大的排场!”翁泉海解释着:“这不是排场的事。孙思邈说过,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出自《大医精诚》)
卢先生沉默不语。这时,一个重病患者被人抬进来。翁泉海忙起身走到患者近前,卢先生看到这种情况,只好说:“翁大夫,您先忙,我改日再来。”他急忙坐上黑色轿车走了。
晚饭后,老沙头说:“大哥,我觉得今天姓卢的那人挺奇怪啊!”翁泉海点头:“我看出来了,那人不光奇怪,而且来者不善。”
老沙头说:“看这来头,这个故事恐怕挺长。”翁泉海感慨道:“做中医这行,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五谷杂粮,人有三六九等,事分红白喜丧,都得懂都得伺候着,一个不周全,神仙也能撕破脸,小鬼儿也能上你的床啊!”
老沙头接道:“是的,打掉牙得往肚子里咽,第二天还得强颜欢笑喜开张。”翁泉海说:“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睡觉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