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闵堂见到翁泉海,很客气地问:“不知道翁大夫找我有什么事啊?”翁泉海实心实意地说:“赵大夫,我找你,就是想打听打听那个孕妇的病情。人命关天,愿尽绵薄之力。”
赵闵堂心中大喜,但不露声色道:“翁大夫,你来自江苏孟河,乃名医之后,定是医术高超,另外,你还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赵某佩服!”
翁泉海摆手一笑:“赵大夫你过奖了,中医源远流长两千年,著作浩如烟海,医理精深如渊,学术流派众多,名师代有辈出,不到花甲,焉敢妄言懂得中医呢?”
赵闵堂竖起拇指:“真是谦卑之人啊,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翁大夫,中医界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我想你一定可以治愈此病,来个满堂彩啊!”他把那个孕妇的病情如实告诉了翁泉海。
回家的路上,赵闵堂高兴得不禁笑出声来。他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躲刀的,有挨刀的,怎么还有想挡刀的呢?全上海的中西医都犯难的病,他翁泉海能行吗?他是想出名想疯了!他诊所生意不好,就是想借此事出风头。等着看吧,管叫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晚,翁泉海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在药方纸上写着。他反复写,反复勾掉。夜深了,翁泉海靠在椅子上昏睡着。地上到处是废弃的药方。葆秀悄悄走进来,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衣服,披在翁泉海身上。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提着三包中药来到那孕妇家外敲门,孕妇丈夫开门看到翁泉海,立刻关上门。翁泉海不肯罢休,他回来煎药。葆秀在一旁给翁泉海扇着扇子。翁泉海脸上的汗水不断流下来。煎好药,翁泉海把药罐放在孕妇家门外,药罐封条上写着:“请放心服用,泉海堂翁泉海。”翁泉海敲门后躲开。孕妇丈夫出来,抱起药罐看了看,把药罐放在门外关上门。
翁泉海无奈,抱着药罐回来了。晓杰看到爸爸,说想买一件新衣裳。翁泉海没吭气。晓杰高声叫:“爸,您听见我说话了吗?”翁泉海烦极了,大声吼道:“吵什么!”翁晓杰委屈地哭了。
翁晓嵘替妹妹讲理:“爸,您凭什么跟我妹妹发火?!自打我姐俩到了这儿,您早出晚归不着家,回来就冷着个脸,我们姐俩让您费心了吗?我们让您给我们买过任何东西吗?晓杰想买件新衣裳,过分吗?您不给买也就算了,凭什么发火?凭什么骂她!我娘要是活着,这事我姐俩犯不着跟您讲!”
葆秀忙息事宁人:“晓嵘,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明天秀姨陪你俩买去,走,回屋。”葆秀一手拉着晓嵘一手拉着晓杰走进东厢房。
当天下午,葆秀抱着药罐来到孕妇家门外,正好孕妇丈夫出来。葆秀说:“我家先生是大夫,他听说您夫人得了重病,精心配制了药方,煎好了药,希望能治愈尊夫人的病。”孕妇丈夫迟疑地问:“你家先生是谁啊?”
葆秀说:“是泉海堂的翁泉海大夫。”“翁泉海?我可不敢用他的药!”孕妇丈夫说着就要关门。葆秀喊:“您等等!”她抱起药罐喝了两口说,您看,我没病都敢喝,这药吃不坏。您让夫人试试不行吗?”孕妇丈夫接过药罐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刚进诊室坐下,孕妇丈夫就闯进来拽住他的衣服叫嚷:“好你个翁泉海,我夫人吃了你的药,肚子疼得比以前更厉害,都疼昏过去了,送进医院才抢救过来!你就等着进警察局吧!”
翁泉海愣住了。他知道,一定是葆秀给孕妇服了他昨天煎的药。他思考了一会儿,重新开了药方,赶紧配药煎药,急忙抱着药罐去医院。
医院里,医生告诉孕妇丈夫,实在不行就手术,虽然有风险,但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拖得太久,那必死无疑。另外,家属要有两手准备,万一手术不成功,还是提前把后事准备准备。孕妇丈夫抹了一把眼泪答应了。
孕妇躺在病床上,她的丈夫紧紧握住她的手。孕妇说:“老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孕妇丈夫点着头,他扭过脸去擦掉眼泪。
这时,翁泉海抱着药罐站在门口说:“先生您好!我这次换了一味药,应该能帮尊夫人排出死胎。先生,既然做手术,有可能过不了感染关,那还不如先试试中药呢,万一好用了,不就是大喜事吗?我有七分把握,如果不见效,再手术不迟。”
医院的医生也赞成服中药试试。孕妇丈夫这才接过药罐给孕妇喂汤药。不久,病房里传来孕妇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就是嚎叫声……
病房门突然开了,孕妇丈夫冲出来,一下子跪在翁泉海面前:“翁大夫,是我瞎了眼,您的大恩大德我世代相报!您说吧,我该怎样报答您?”翁泉海长出一口气道:“报答就不必了。您能给我一碗阳春面吗?我饿得实在走不动了。”
翁泉海出名了,他的诊室内站满了人。
记者挤进来问:“您就是帮那个孕妇排出死胎的翁泉海大夫吗?”翁泉海迟愣片刻问道:“正是翁某,孕妇情况如何?”
记者说:“孕妇已经能吃饭了!翁大夫,请您讲讲治病的经过吧,开的什么方?用的什么药?”翁泉海道:“其实这病不是我一个人治好的,还有赵闵堂赵大夫的功劳,他帮了不少忙,没有他前面的诊治,就不会有后来的结果。”
记者的文章上了报,文章只是集中写翁泉海,并未涉及赵闵堂。赵闵堂看着报纸自言自语:“我用的是古开骨散,翁泉海也是用的此药方,只是光收缩子宫,未必能达到效果,还需要活血、破气,引血下行。他又加了一味川牛膝。《神农本草经》里讲,川牛膝‘逐血气,堕胎’。川芎也具有行气活血的作用,但是药力不够,需要与川牛膝配伍。”
老婆在一旁数叨:“事后英雄汉,算什么本事!当初人家问你药方,你还掖着藏着,看人家,都把药方亮出来了!”赵闵堂说:“那不是因为他治好病了吗?他要是治不好,敢亮药方吗?他才叫事后英雄汉!”
老婆说:“不管怎么讲,那个姓翁的亮堂了!”赵闵堂愤愤不平道:“人这一辈子,霹雷闪电,谁没个亮堂的时候?难就难在这光得总亮着,那才叫本事。等我亮了,那就灭不了!话再说回来,是我告诉翁泉海孕妇的病症,又说了用的什么药,可到头来他吃独食,没提我一个字,太不讲究了!这笔账记下,日子长着呢,早晚算清楚。”
话音刚落,翁泉海来了,他笑道:“赵大夫,你好!”赵闵堂酸里酸气地说:“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翁大夫吗,别来无恙乎?”
翁泉海诚恳地说:“赵大夫,请问你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喝酒。我能治好那个孕妇的病,多亏你帮忙,我应该谢你。”赵闵堂怪声怪调道:“哟,这我可没想到,你还记得啊?”
翁泉海实话实说:“翁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赵大夫,当那个孕妇顺利排出死胎后,记者来采访我。我说孕妇能排出死胎,是赵闵堂赵大夫查明病症在先,也开了不错的药方,我只是根据赵大夫的诊断和药方,调了几味药而已。患者痊愈有赵大夫的功劳。可记者文章见报后,只字未提你,我深感过意不去。而报文又不能重写,这也是我为难之处,望你见谅。我所言字字为真,可见天地。”
赵闵堂问:“你来就是为这点事吗?”翁泉海答:“再就是想请你喝酒。”“芝麻大的小事,何足挂齿。翁大夫,你不用介怀。”“赵大夫的心胸如此开阔,翁某佩服。”“日子长着呢,不差一顿酒,咱们慢慢处。”
翁泉海走了,赵闵堂并不领情,咕哝着说:“马后炮,糊弄谁呢?走着瞧吧!”
这几天诊所患者特别多,多亏伙计来了帮忙,他又是安排患者排队,又是唱药方。翁泉海想摸摸他的底,就让他写几个字看看。来了写的字歪歪扭扭。
翁泉海站在一旁望着,摇了摇头说:“学中医有四句话,一手好字,二会双簧,三指切脉,四季衣裳。为什么要把‘一手好字’放在最前面呢?因为大凡名医都很重视处方书写的工整,追求书法上的功夫。字是一张方子的门面,是一个大夫文化底蕴和学识才华的外露。所以很多病家见医之前,常常先看你的方子,就是看你的字,以此揣度大夫之学问深浅,医术高低。一个中医的功底,首先看字,一手好字,能看出一个大夫的心境来。如果药方上是一手好字,患者赏心悦目,会对你尊重信任,觉得你是认真的,十分病就去了一分。可如果药方上的字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患者看不懂,那心情能好吗?久之他还愿意再来吗?不来还是小事,怕就怕因字写得不好,药师错配药,贻误人命!”
来了说:“先生,我知道我这字写得不好,可我一定抓紧练,使劲练!”翁泉海问:“你学过医吗?”来了答:“学过一点点。”“跟谁学的?”“我拜了好几个先生,可……可他们都不收我。”“为什么不收你?”
来了沉默着,他的眼圈红了。翁泉海一笑:“好了,不说了。你叫什么?”来了说:“我叫于运来,人家都叫我来了。”
翁泉海让来了先回去练字,等练一段日子再来。
入夜,葆秀端着汤碗走进书房,她把汤碗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从我爸那儿学的方子,翁大哥,你最近太累,得补补。”翁泉海看着葆秀问:“你也懂医?”“知道一点。”“令尊不是只传男不传女吗?”“天天泡药罐子里,就算尝不到,也能闻个味儿吧,再说这几年,伯父也教我不少。”
翁泉海有意试试她:“那你给我讲讲养生之道吧。”葆秀略一思索,款款道来:“《黄帝内经·素问》开篇《上古天真论篇第一》讲的就是上古之人度百岁而不衰的养生秘诀:‘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篇第三》讲了,平衡阴阳是养生的大法:‘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翁泉海点头:“背得挺熟。”葆秀莞尔一笑:“怎能跟你比。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翁泉海喝了一口汤,称赞不错。
葆秀挺有趣地说:“翁大哥,我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知道那个叫来了的为什么躺诊所门口地上睡觉吗?他说他躺地上是为了防小贼,小贼一进来,肯定第一脚先踩到他。我说为什么人家都不收他为徒呢,原来他脑袋里少根筋啊!可这傻人最实诚,一眼能看到底,一针能扎出血,也最好交。”
翁泉海笑了笑:“其实那人挺可爱的,只是并非学医之料。”葆秀说:“翁大哥,你初来上海,身单力孤,眼下患者这么多,身边着实缺个跑堂的。那个来了虽然傻点,但也腿脚灵便啊。他在门外候着呢。”葆秀喊来了。
来了进来就喊:“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他刚要跪倒,被翁泉海一把拉住:“来了,我没说要收你为徒,你先干点擦抹桌案、收拾诊所的杂活。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干活,我不亏你工钱,也叫你吃饱饭,但如果说学医,恐怕你不是这块料。所以,如果你愿意在这待着,那没话说,如果不愿意待,说一声就可以走。”来了忙说:“恩师,我伺候您一辈子。”
翁泉海道:“刚说完,我还没收你为徒。另外,梦不能做得太深,太深了弄假成真;话不能说得太满,太满了难以圆通。日久见心,慢慢来吧。”
来了问他能不能唱方。翁泉海告诉他,有活要干活,没活可以唱方。
第二天早饭后,来了打开诊所门,众患者蜂拥进来。因为没有排队,大伙争先恐后,眼看要打起来。泉子站在众人当中高声说:“都别吵了,听我说几句。大家都挤在一块,你说你先来的,他说他先来的,就是把天说破了,也分不出个先后来,这样乱下去,谁也落不着消停。都是为治病来的,万一动手再伤到谁,就会病上加病,更不好治了。所以大家还是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天还早,先一步后一步,快一步慢一步,也就差一步,不耽误治病。”众患者觉得此话有理,开始排队。
翁泉海忙着诊病写药方。来了大声唱药方:“大生、熟地各三钱,粉陈皮一钱五分……”翁泉海喊:“什么!”来了忙纠正:“啊,是粉丹皮一钱五分!”
翁泉海继续写药方。来了唱药方:“抱茯神三钱,淮山药三钱,炙远志一钱,炒枣仁三钱,潼蒺藜三钱,生石斛四钱……”
翁泉海吼道:“闭嘴!”来了愣住了,片刻才说:“我看错了,是生石膏四钱。”翁泉海不让来了唱药方,让他去烧水。
正午,患者都走了。翁泉海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沓药方。来了走过来给翁泉海倒水:“先生,外面没人了。”翁泉海抬头看着来了说:“你还是趁年轻去学点别的手艺吧,你不是学医的料。字写得不行,唱药方还唱错,你让我怎么教你?”
来了抹眼泪哀求:“先生,我下回肯定不唱错,您就留下我吧。”
翁泉海没说话。
中秋节到了,陆瘦竹在饭馆包间内宴请五个徒弟。他举起酒杯吟诗:“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中秋佳节,你们能陪在师父身旁,为师非常欣慰,我敬大家一杯。”
小铃医等众徒弟纷纷举起酒杯:“多谢师父!祝师父体健安康,长命百岁!”
陆瘦竹开心地笑着:“哈哈,百岁不敢当,活到九十九吧。酒菜管够,不要客气,吃不饱喝不好可不怪我。”
众徒弟吃起来。小铃医把一大块东坡肉夹进碗里。
陆瘦竹说:“看没看到?小朴最长眼色,知道这东坡肉最香。一人一块,不要抢。”可是,他看小铃医吃着菜,碗里的东坡肉一直没吃,就问,“小朴,你上来就把肉夹进碗里,怎么不吃啊?”小铃医答:“师父,我想拿回去给我娘吃,我娘最喜欢吃红烧肉了。”
陆瘦竹问:“你平日子不给她买肉吃吗?”小铃医说:“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让我娘天天吃上肉。”陆瘦竹点点头,夹起一块东坡肉放进小铃医碗里。小铃医眼含泪水站起身鞠躬叩谢:“多谢师父。”
陆瘦竹对众徒弟说:“百善孝为先,你们得多跟小朴学啊!”
这天,一个男患者来瞧病,躺在陆瘦竹诊室,患者家属坐在旁边。陆瘦竹说:“先生,我这里缺了一味药,马上就能买来,请您稍等。”患者家属不想等:“陆大夫,你把药方开了,我自己抓药就行了。”陆瘦竹摇头:“这是秘方,方不出门,汤不出门,药渣也不出门,望您体谅。”
陆瘦竹让小铃医去取药,小铃医跑步到药房取药后又跑步往回送药。回来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走得匆忙,给老母亲倒了一碗白开水放在桌上,而没放在枕边。老母亲腿有病,不能下床,他怕老母亲伸手够不到,一天喝不到水,更怕她伸手够水跌下床。他越想越担心,就跑回家了。这就耽误了送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