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小铃医打开诊所的门,端来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请师父端坐接诊。可是,赵闵堂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小朴啊,我看姓温的病咱接不了。”
小铃医说:“师父,您担心什么呢?咱们诊所冷清,我又闹出了上回那件糊涂事,更是雪上加霜。我心里难受啊,就盼着能治愈此病,闹出个大动静来,让别人好好掂量掂量咱们堂医馆招牌的分量。您只管尽心诊治,如真兜不住底了,出事我担着,绝不连累您。”
说话间,温先生的秘书来了,赵闵堂和小铃医跟着秘书来到温家客厅。温先生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赵闵堂所遇到的情况,和吴雪初遇到的一模一样。
小铃医说:“温先生,我能说句话吗?”
温先生点头:“但说无妨。”
小铃医说:“《黄帝内经·素问》中云,色味当五脏,白当肺、辛;赤当心、苦;青当肝、酸;黄当脾、甘;黑当肾、咸。故白当皮,赤当脉,青当筋,黄当肉,黑当骨……凡相五色之奇脉,面青目赤,面赤目白,面青目黑,面黑目白,面赤目青,皆死也;面黄目青,面黄目赤,面黄目白,面黄目黑者,皆不死也。您属于不死之相。既然不死,那就有救,您可放下心来。”
温先生问:“那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小铃医说:“要说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用药准了,药到病除,用错药了,也有性命之忧啊。病这东西,是怎么染上的呢?中医把人当作一个整体,讲的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气咱就不讲了,咱就讲讲邪气,为什么叫邪气呢?邪气就是病气,就是妖气,就是疫疠之气。所以,我们明知道您身藏邪气,却不能跟您明讲,就是怕您听清楚了,心里产生负担,那样就会让邪气深陷,更难祛除了。”
温先生冷笑:“邪气还怕讲吗?讲了它就能长翅膀吗?你尽管讲来,它要是敢扎膀子,我就把它的膀子打碎了!”他说着拔出手枪。
赵闵堂和小铃医都愣住了。温先生说:“赵大夫,你装腔作势诊了半天,讲的全是皮毛,你不讲,我也都清楚。还有,小伙子,你这嘴是真能说啊,引经据典,背得挺熟,可到头来全是废话!庸医害人,留下必是祸患!”他用手枪对准小铃医。
小铃医吓坏了,他高声喊:“温先生,您让我再说一句话!我家有老母亲,她年岁大了,腿又不好,下不来床,我死不要紧,我死我老母就没人照看了,她也得死啊!我不求别的,我这条命先放在您这,等我老母走后,等我披麻戴孝烧完头七,您再要我的命,那时我不但不埋怨您,还会感谢您!”他说得眼泪汪汪。
温先生的枪指向赵闵堂:“赵大夫,你有老母吗?”赵闵堂哆嗦着:“我……我有!只是……只是现在没有了。”
温先生收起枪:“小伙子,回家照看你老母吧。至于赵大夫,你就别走了。”
小铃医气喘吁吁跑回师父家,向师娘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赵妻听说丈夫被姓温的扣留,提着鸡毛掸子追打小铃医。小铃医见状不妙,边跑边喊:“师娘,我没想到会出这事,你打死我也救不了师父!”师娘气呼呼说:“你师父对你不薄,如今他摊上事,你可不能不管!你师父的命在你身上了,自己琢磨去吧!”
小铃医和小龙商量着怎么救师父。琢磨了半天,小龙忽然有了主意:“曾经有个孕妇胎死腹中,咱师父出诊,没能治愈,倒是让泉海堂的翁泉海给治好了。我觉得他有些本事,说不定他能治好那人的病。”小铃医一拍大腿说:“那好,我冒死也要再去见姓温的一回,去推荐翁泉海!”
事不迟疑,小铃医拔腿又去了一趟温府,求见温先生。温先生冷冷地看着小铃医,他居然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温先生。
温先生的秘书果然来见翁泉海,客气地说:“我家老爷有疾在身,想请您前去诊治。”翁泉海问:“您家老爷为何不来就诊?”“他事务繁忙,无暇前来就诊。”“非常抱歉,我这里也诊务繁忙,无暇抽身。”
秘书说:“我家老爷从来不光顾诊所,都是坐等大夫上门。”翁泉海说:“我只坐诊,不出诊。”“据我了解,你曾经出诊过。”“那是患者重病不能走动。”
秘书从怀里掏出银票说:“可以走了吗?”翁泉海一笑:“再说一遍,我只坐诊,不出诊。”
秘书碰了钉子,向温先生禀报:“那人不识抬举,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我把他抓来?”温先生摆手说:“人家讲的不无道理,如果强人所难,那我们就是不讲道理。拿钱请不动的人,着实有趣啊!”
温先生想,刘备都能三顾茅庐,他身患疾病登门求医已很正常。于是,温先生戴着墨镜坐上汽车来就诊。翁泉海客客气气请温先生就座,给温先生切脉后说了他的诊断。
温先生说:“你诊出来的病,旁的大夫也诊出来了。闻名不如见面,原来也是个徒有虚名之人。”翁泉海问:“先生,您哪里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你看不出来吗?”“中医诊病,讲究望闻问切,我问,您应该如实回答。”
温先生笑了笑:“好,就按你所说的病症开药吧。”翁泉海提笔开了药方,递给温先生,他接过来看了看问:“怎么都是些便宜的草药呢?”翁泉海说:“药不分贵贱,能治病就是良药。”
温先生摇头说:“一分钱一分货,草鞋上不了金銮殿,贵重药材必然有贵重的道理。”翁泉海一笑,又开了方子。温先生望着药方问:“黄马褂一件,石狮子一对,这是中药别名吗?”
翁泉海认真地说:“此为真物,并非他药之别称。您不是要用贵重药材吗?黄马褂为皇家之物,千金难买,可谓贵也;石狮子一对,重逾万斤,可谓重也。”温先生被揶揄了一番,竟然没有动怒,而是起身走了。
当晚,翁泉海坐在桌前看书,葆秀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说:“天冷,泡泡脚暖和暖和。”翁泉海头也不抬地说:“往后你不用做这些事,我冷暖自知。”
葆秀说:“你知是你知,我知是我知,咱俩不冲突。”翁泉海说:“我再看会儿书,你不用等我,早些睡吧。”
葆秀站着不走,问道:“我听说今天诊所不太平?你跟我讲讲,那人到底怎么回事?”翁泉海说:“有人是身病,有人是心病,身病能致心病,心病也能致身病,所以不管是身病还是心病,都是病,得治。可我能医身病,不能医心病,只能尽力而为。葆秀,跟你商量个事。我最近睡眠不好,咱俩在一个屋,你一动,我就醒,睡不踏实,我想去西屋睡。”
葆秀说:“那我不动了。”翁泉海说:“睡觉怎么可能不动。”“还是我去西屋。”“不,西屋我收拾好了。”葆秀冷笑:“那好,省得我收拾。”说着走了出去。
翌日,温先生的秘书又来了,一脸焦虑地说:“我家老爷突发急症起不来,请您出诊。”翁泉海摇摇头说:“据我所知,他没有得起不来的病。”
秘书威胁道:“翁大夫,我家老爷给您的面子已经够大了。我想您还是跟我走吧,要不这后面的事可大着呢,说不定就是人命关天啊!”
翁泉海是拖家带口的人,他看出来了,温先生不是等闲之人,得罪不起,只好前往。
来到温家洋楼客厅内,戴着墨镜的温先生让秘书出去关上门,然后对翁泉海说:“翁大夫,不瞒你说,我脖子后面长了一个肉包。西医要割掉,而我不想动刀,所以找了很多中医。他们大都是贪名图利之辈,没病说病,想在我这捞一笔。这样的大夫贻害世人啊,所以都被我给收拾了。有人说你医术精湛,我找到了你。”
翁泉海问:“那人是谁?”温先生说:“堂医馆的赵闵堂。翁大夫,经过几番考验,你还算个耿直人,所以我请你给想想办法。”翁泉海问:“现在我可以看了吗?”温先生低下头让翁泉海检查。
翁泉海仔细检查了温先生脖后的肉包说:“此病不重,可治。”温先生长出一口气:“你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至于怎么治,全由你做主,不过我不想动刀。”
翁泉海说:“这个肉包需要活血化瘀,软坚散结,把破血丹、箭肿消、透骨草这三味药碾成粉末,热水调匀包敷在上,持续半月即可消散。”温先生不大相信地问:“如此简单?”翁泉海说:“不敢妄言。先生,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温先生点头说:“但讲无妨。”
翁泉海说:“您求医心切,我很理解,但是您用这样的方式考验人,着实不妥。因为您隐瞒病情在先。您的颈部长了肉包,而那个肉包还没有引起身体内部的变化,就像您身上不小心划破了,如果没引起其他病症,大夫是无法通过望闻问切做出诊断的。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您不应该为难他们。”
半个月之后,温先生的秘书再次请翁泉海来复诊。翁泉海仔细检查后说:“肉包已经消散,无须再敷药了。”温先生笑问:“翁大夫,他们给你诊金了吗?”翁泉海说:“给了,一分不少。”
温先生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十多根金条。温先生说:“随便拿吧。”翁泉海不为所动,笑问:“先生,我可以走了吗?”温先生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摘掉墨镜,紧握翁泉海的手摇了摇。
翁泉海前脚一出门,温先生就命人放了赵闵堂。
赵闵堂回到家里,老婆和徒弟们都是喜出望外。老婆望着赵闵堂问:“怎么还胖了?”赵闵堂一笑:“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跟养猪一样,能不长肉吗?”
赵妻也笑:“我还担心他们为难你呢。怎么把你放了?”赵闵堂:“谁知道呢?怕我吃得多呗。”小龙说:“是高小朴去找那个温先生,说翁泉海能治他的病。”
赵闵堂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就算翁泉海去了,跟把我放出来有什么关系?”老婆说:“是不是翁泉海给你讲了好话?要不就是翁泉海治好了那人的病,那人一高兴,就把你放了。”
赵闵堂摇着头说:“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时气,枪都打不着。那姓翁的尽赶上好事,老天爷偏心眼儿啊!”
温先生接着又放了吴雪初,徒弟小梁来接师父。吴雪初要和温先生合影,温先生笑着摆摆手上了汽车。但吴雪初还是让小梁抢镜头,隔车窗与温先生“合影”留念。
吴雪初让徒弟去洗了照片,把他和温先生的合影挂在诊所墙上。可是照片上温先生的脸有些模糊,吴雪初却说:“有个影儿就行,又多了一根线,船更稳了!”
这时,赵闵堂走进来说:“我来兴师问罪了!雪初兄,是不是你把我兜进去的?”吴雪初尴尬道:“咱俩是兄弟嘛,打仗亲兄弟,不找你找谁啊?人家出的诊金那么高,我得不到,第一个就想到你。你脑瓜最灵,我本以为你能把这事解了,谁想你也被圈进去了。再说,你要不动心思,人家能捆你去吗?”
赵闵堂说:“都是你占理,到头来让那姓翁的捡了便宜。那温先生怎么就信得着他,跟他讲了实情?要是跟我讲,我也能把他脖子上的包给消了。”吴雪初说:“人嘛,猫一天狗一天,心思多着呢,琢磨不明白。算了,既然咱兄弟俩都平安无事,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今晚老哥做东,请你喝酒。”
温先生为了酬谢翁泉海,诚心诚意请翁泉海到一个高级酒楼喝酒。翁泉海也不客气,索性酒兴大开。
温先生说:“翁大夫,你这人真有意思,钱不多拿,酒不少喝。”翁泉海笑道:“酒是情分,钱是本分,不一样啊!”
温先生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我这百十多斤就全交给你了。”翁泉海说:“活一百岁太难,温先生,您可不要太贪心。”
温先生哈哈大笑:“你这人太有趣了,我跟你聊不够。”翁泉海也笑:“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机会聊。”
翁泉海尽兴而归,他喝醉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闭着眼睛。葆秀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说:“怎么喝这么多酒啊!”她浸湿毛巾给翁泉海擦脸。翁泉海嘟哝着说:“什么东西啊?热乎乎的!”葆秀说:“别乱动,马上擦完了。”
烛光下,梳妆台前,葆秀的头发湿漉漉的,她擦着头发,往脖子上扑着香粉。
翁泉海一把握住葆秀的手,闭着眼睛说:“床好软,味好香,舒坦啊!”
葆秀上了床。翁泉海一把搂住葆秀。葆秀推开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又搂住葆秀。葆秀又推翁泉海的胳膊。翁泉海紧紧地搂着葆秀不松手。
葆秀说:“清醒的时候你不来,喝醉了你倒又搂又抱的,翁泉海,你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啊?”翁泉海迷迷糊糊地说:“什么糊涂明白啊?睡觉呗!”
葆秀问:“你得跟我讲明白,这觉睡的是什么名堂?”翁泉海咕哝着:“什么明白名堂啊?睡觉。”
葆秀猛地推开翁泉海:“咱俩结婚是你情我愿,谁也没逼谁,可进了一家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翁泉海酒醒了,他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去。葆秀望着翁泉海的背影,眼泪流淌下来。
早晨,葆秀在厨房熬粥。翁泉海走进来说:“葆秀啊,我昨晚喝醉了,我……我打扰你休息了。”葆秀笑着:“你要是再敢来这一出,我把你熬粥里!”翁泉海连声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着走出去。葆秀使劲搅着粥勺。
春风染绿了树叶。乌篷船在黄浦江荡漾着。
小铃医正看报纸,赵闵堂走来。小铃医放下报纸说:“师父,报上说有个外国药厂不干了,打算撤出中国。您说药厂撤了,那药还能带走吗?要是能低价收了,再高价卖出去,是不是能赚不少钱啊?”赵闵堂说:“咱们是大夫,做买卖的事咱们不懂。”
小铃医说:“师父,做买卖的事我懂啊,您别忘了,我是卖大药丸子起家的。”赵闵堂说:“你这么大本事就去干吧,祝你一根扁担挑两头,金山银山搬回家。”
小铃医似乎胸有成竹地说:“我自己哪能干得了。这第一呢,收药得有本钱;这第二呢,那是洋人的药厂,得有熟人能跟洋人搭上话,这事才好办,争取以最低价格收药;这第三呢,就是找销路,不管中药西药,能治好病就是好药,销路肯定不成问题。咱俩把以上三点弄妥实了,包赚。”
赵闵堂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干这买卖,我负责掏本钱,我负责找熟人,我负责找销路,是吗?那你干什么?”
小铃医笑道:“我出头啊。师父,您是有脸面的人,能出这个头吗?可我没事啊,谁也不认识我是谁,您说是不?”赵闵堂说:“容我三思。”
赵闵堂思索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对小铃医说:“你说的那个买卖,我觉得可以试试。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得提前讲清楚。如果这生意做成赚了钱,咱师徒俩怎么个分法?”小铃医说:“师父您说的算。您肯定不会亏待我。”
赵闵堂点头:“那我就讲一讲。你说要干成这买卖需要三个条件,你只负责抛头露面,三个条件归我管。这样就该一分钱分四份,我三你一。”
小铃医笑着摇头:“您这么算就不对了。师父,您负责那三件事都是一把就能办完的事。而我呢,得从头跟到尾,每一步都得盯着,进货,看货,出货,稍有差错,就会满盘皆输啊!”赵闵堂也笑:“我的本钱押在里面,不也是从头押到尾吗?万一赔了也是赔我的,我担风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