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以小铃医三师父七成交。赵闵堂把门关上,立即拿纸笔写了合约。
这日,四十出头的范长友请翁泉海诊病。翁泉海切脉后把药方递给范长友说:“你的病不重,只要照方抓药,按时服用,必会痊愈。方子里有一味重要的药叫龙涎香,很名贵,你一定要去诚聚堂药房买。”
范长友回到家,妻子看着药方说:“开了这么名贵的药,还指定药房去买,大夫肯定跟那药房有牵扯。”
范长友靠在沙发上说:“我明白,不就是想从我身上再扒层皮嘛。”妻子问:“到底按他的方子抓药吗?”范长友说:“人家大夫说了,只要按方服药,用不了多久,我这精神头就回来了。”
范长友来到诚聚堂药房,问了龙涎香的价格,觉得实在太贵,就走出来,想换个药房问问,货比三家嘛。他刚走不远,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低声说:“先生,您要抓药吗?需要什么药,我那里有,保证价格公道。他们是大门面,药价肯定贵,我的便宜,而且保证是真货。”范长友觉得此人面相淳厚,话也在理,就说想买龙涎香。
那人让范长友稍候,不一会就拿来一块“龙涎香”。他还说要是买这一整块当然贵,要是买磨成粉的就便宜多了。范长友就买了“龙涎香粉”。
可是,范长友服了几服药却不见任何疗效。他就来找到翁泉海,要求退还诊费和药费。翁泉海不明白,请范长友把话说清楚。
范长友把他服药后的情况讲了,还掏出药方拍在桌子上。翁泉海查看药方,再给范长友切脉后说:“药方没问题。”范长友冷笑:“药不见效,还说药方没问题,你这是铁嘴钢牙死咬啊!”
翁泉海说:“我的药方确实没问题,如有疑义,可以找别的大夫鉴定。”范长友气哼哼地说:“那我的病怎么没治好呢?”说着转身走了。
望着范长友的背影,翁泉海心里很不舒服,他怀疑是药材出了问题,决定到范长友家一探究竟。
回到家里,范长友躺在沙发上生闷气。翁泉海一路打听着找来了,范长友忙坐起身,吃惊地望着翁泉海,心想这个姓翁的怎么还找上门来了。翁泉海说:“范先生您好,我想看看您抓的药。”
范长友让老婆拿来药递给翁泉海。翁泉海查看药材,他望着闻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范先生,这里面没有龙涎香。”范长友说:“怎么没有?把剩下那点龙涎香拿来!”
范妻拿来一小包龙涎香,翁泉海接过打开望着闻着说:“范先生,这不是龙涎香,是琥珀。龙涎香点燃后火苗是蓝色的,有特殊香味,并且比较持久;而琥珀燃烧后冒黑烟,是松脂香味。您是在诚聚堂药房买的吗?”
范长友望着翁泉海尴尬地笑着说:“我身子虚,眼睛都虚花了,哈哈!”
翁泉海是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猜到他的心思,诚恳地让他按方抓药,吃完一个疗程再看效果。
几天后,范长友提着礼盒来见翁泉海,赔礼道歉说:“翁大夫,着实对不起,我错怪您了。自打服了您的药,我这身子一天好过一天,浑身上下舒坦极了。一点礼物,聊表谢意,望您不要推辞。”翁泉海笑着说:“好,多谢了。”
晚上,范长友办完几件事回到家里,妻子说:“刚才翁大夫派人来,说你的东西落在诊所,特意给你送回来。还说,诊金已付清,足够了。”范长友望着桌子上的礼盒点点头说:“此人可交。”
范长友为酬谢翁泉海,特意在酒店请他。翁泉海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说:“就我们二人,无须点这么多菜,太破费了。”范长友说:“谁说只有我们二人?”
话音刚落,穿着一身合体旗袍的岳小婉走了进来。范长友站起来招呼:“说到就到,小婉啊,这边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上海昆曲名角岳小婉;这也是我的好朋友,翁泉海翁大夫。”
翁泉海立刻想到一个月之前初次见到岳小婉的情景。
那天晚上,翁泉海在饭馆里要了一碗阳春面吃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他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坐在旁边一张桌前咳嗽。那女子面容姣好,剧烈的咳嗽令她面色通红,气喘不止。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女子目不斜视的翁泉海,竟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怜悯之心。他当然不知道此女子就是上海昆曲名角岳小婉,但他的悲悯情怀油然而生,禁不住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那女子。女子一手捂着嘴,一手接过手绢擦抹。
翁泉海望着女子:“小姐,你需要看大夫了。”女子轻声细语,恰似燕啭莺啼:“多谢先生。只是多年落下的病根,难以除掉。”
翁泉海说:“我给你个方子,枇杷叶六十钱,火烤后,用湿毛巾擦干净,把毛去净,加古巴糖,翻炒后,加水两碗,煎汤服用,连续服用二十天应该可愈。”
女子道声再会,然后起身款款离去。
翁泉海想不到,月余之后,二人竟然在这里相见。他和岳小婉互相望着,二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翁泉海问:“小姐,您的咳嗽好些了吗?”岳小婉答:“我听了您的话,回去按方煎药,服用后已经治好我的老病根。我想找您表达谢意,可苦于找不到您,没想今天遇到了。”翁泉海笑了:“我也没想到,您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啊!”
范长友奇怪了,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都把我闹糊涂了,赶紧给我讲讲。”
翁泉海笑着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不禁感叹世界真小,缘分真巧。
夜深了,翁泉海微醺着从酒馆回来。葆秀从卧室出来,问他这么晚才回来,跟谁喝酒去了。翁泉海不愿细说,只说是朋友。葆秀要给他泡杯葛花蜂蜜水解酒。翁泉海说不用,让她赶紧去睡。说完走进书房。
翁泉海站在琴旁发呆了好一阵子,他擦去琴上的灰尘,轻抚琴弦。翁泉海开始弹琴,琴声如行云流水。葆秀端着水杯走到书房门外,琴声传来,她静静地听着,良久,她自己喝了蜂蜜水,转身走了。悠扬的琴声在夜空中飘荡着……
一天,有个叫乔大川的病人被五花大绑抬进赵闵堂诊室,他的嘴被堵住,呜呜叫着。
乔大川家属说:“他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发起病来就大喊大叫,说死期就在眼前,还咬人。您赶紧给看看吧!”
赵闵堂给乔大川切脉后说:“脉弦滑数,素体阳盛,情志不畅,郁怒伤肝,气郁化火,上扰神明,发为狂症,治以疏肝解郁,镇惊安神之法,抬里屋去吧。”家属把乔大川抬进里屋。
赵闵堂让小龙在里屋把香燃上,让小朴去备茶。一切齐备。乔大川坐在椅子上,小铃医、小龙、乔大川家属站在一旁。
赵闵堂让病人家属都出去,特意安排小铃医和小龙出去把住门,不叫谁也不准进来。屋门关上了。赵闵堂走到乔大川近前,望着乔大川。
乔大川惊慌地盯着赵闵堂,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赵闵堂说:“不着急,静静心,慢慢来。”说完,他坐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香烟弥漫,屋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赵闵堂睁开眼睛问乔大川:“心平气和了?”乔大川点了点头。
赵闵堂拔掉乔大川的堵嘴布,乔大川大口喘气。赵闵堂问:“心里舒服多了吧?”乔大川又点点头。赵闵堂说:“这就对了,心静下来,病就好一半了。”
乔大川求着说:“能把我的绑绳解开吗?勒得我难受,解开我就更放松了。我已经静下来了,你尽管放心吧,再说屋外有那么多人呢。”
赵闵堂解开乔大川的绑绳,还请他喝茶,问他:“你干的是哪一行啊?最近有烦心事?话是开心锁,有什么心事只管讲出来。”乔大川想了一会说:“赵大夫,我感觉我快死了。我天天被许多鬼魂围困着,白天心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晚上躺床上,闭上眼睛就是鬼,睡不着觉。”“你之前碰上过鬼?”“没有。”“你之前梦见过鬼?”“没梦见过。”“书里画的见过?”“没见过。”
赵闵堂开导着说:“那你讲的鬼魂从何而来呢?屋里没别人,只管放心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已。你还不放心,我去把门锁上。”
乔大川眨巴着眼看着赵闵堂小声说:“赵大夫,不瞒你说,我曾经是砍头的,也就是人们说的刽子手。就因为干那行,我刀下的脑袋可不少啊!有些人该死,砍了也不解恨,可有些人被屈含冤,我明知道也不得不砍。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说,也不愿想,可我把持不住,一闭眼就想起来,想起来就做噩梦!”
赵闵堂喝了一口茶:“你真是有福气,碰上我了。要说这全上海,也就我能治你的病,就算你去了旁人那里,最终也得跑到我这儿来。你这是心病导致狂症,得先治心病,心病就得心药医,什么是心药呢?首先,你得敞开胸怀,把过去的事都大胆讲出来,不能憋着,否则越憋病得越厉害。你讲完了我再讲,然后服用我的祖传秘方,养心安神,保你睡得踏实,不日病愈。”
乔大川抱着脑袋想了一会说:“那我就随便讲讲吧。你不要怕。记得那一年,有个人犯了死罪,我来操刀。那人跪在地上,伸着脖子,斜眼瞄着我。我说你看我干什么?那人说:‘我是被冤枉的,因怨气太重,死后无法转世投胎,必成厉鬼,飘荡人间。我得看清楚是谁要了我的命,然后我就半夜敲他家的门,上他家的床,天天陪他睡觉。’我说你冤不冤枉那是官的事,我只负责行刑,你不要找我麻烦。那人还是斜眼瞄着我。我说要不这样,我保证给你来个痛快,绝不补刀,让你走得舒坦一点,这也算我能为你做的事了。那人说:‘看来你是个好人,好吧,我就放过你。’那人说完把眼睛闭上了。三声追魂炮响过,我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刀不沾血,真是利索。只见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人脸朝上停住了。”
赵闵堂忽然心慌气短,忙说:“打住!不要讲了,人死没事了。”
乔大川突然眼露凶光,压低声音说:“不,发生了一件你绝对想不到的事,只见那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两束寒光朝我射来,他盯着我,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乔大川突然站起身,高声喊叫:“他看见我了!他在屋里!他就在我面前!”接着,他抄起茶碗砸赵闵堂。
赵闵堂闪身躲过。乔大川又把茶壶抛向赵闵堂。赵闵堂又躲开,茶壶摔碎了。
乔大川扑向赵闵堂。赵闵堂朝门口跑,高声喊:“来人……”他的脖子被乔大川用胳膊锁住,发不出声音。
乔大川吼着喊:“你个死鬼说话不算数!让你缠着我!我勒死你!勒死你我就好过了!”赵闵堂一口咬在乔大川胳膊上。乔大川疼痛难忍,松开胳膊。赵闵堂跑到门前,打开门栓。乔大川又上来扑倒赵闵堂,赵闵堂高叫:“救命啊!来人啊!”一伙人冲进来,按倒乔大川,用绳子绑了。
乔大川家属说:“赵大夫,实在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赵闵堂尴尬地一笑:“这算什么,狂症都这样,见得多了。再说我是大夫,能怕他吗?”
乔大川家属问:“赵大夫,您看这病还能治吗?”赵闵堂硬着脖子说:“当然能,不但能治,还得治好。我给他开个养心安神的方子,回家睡前服用。”
当夜,赵闵堂躺在床上揉着脖子。老婆抹着眼泪说:“老东西,你要是死了,我咋办?”赵闵堂说:“你别哭,我死不了。”
老婆说:“要是没人救你,你早被勒死了!往后诊病你小心点,别吓唬我了。当家的,那人是杀人的祖宗,咱治不了,别治了。”赵闵堂用袖子抹着老婆的眼泪说:“勒得值啊,把我这心都勒热乎了。”
没过几天,乔大川又来了!赵闵堂告诉小铃医就说师父不在,可乔大川说不急,坐在诊室不走,他闭着眼睛打鼾。好一阵子,乔大川睁开眼睛问:“还没回来呢?”小铃医说:“先生,要不您明天再来吧。”
乔大川一笑:“不急。你们这有吃的吗?赶紧给我弄点吃的,我都快饿死了。”小龙说:“先生,我们这是诊所,不提供吃喝。”
乔大川说:“你给我买两屉包子去,回来给钱。”小铃医说:“包子味儿太大,这里吃不合适,要吃包子就出去吃。”乔大川闭上眼睛说:“懒得动啊。”
小铃医把情况向师傅禀告了。赵闵堂只得让小铃医给他买两屉包子。乔大川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还要喝水。伺候了乔大川吃喝,小铃医说:“我师父估计回不来了,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乔大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说:“在你们诊所待着,心里就格外踏实,踏实了就犯困,我再眯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睛。
赵闵堂决定出去躲一躲。他走出诊所,快步上了一辆黄包车说:“沿着街往前走!”忽然,另一个黄包车跑过来,两车并排跑着。赵闵堂扭头,看到乔大川坐在旁边车上。
赵闵堂让车夫快点跑,旁边的黄包车也快;赵闵堂让车夫慢点跑,旁边的黄包车也慢。两辆黄包车并排而行。
乔大川望着赵闵堂笑了:“呦,这不是赵大夫吗?”赵闵堂只好说:“是乔先生啊?幸会幸会。”
赵闵堂坐黄包车回到家里,刚一坐下,外面传来敲门声。赵闵堂打开院门,乔大川站在院门外笑道:“赵大夫,我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得跟你讲讲。”赵闵堂忙说:“我还有事,明天再讲吧。”说着就要关门。
乔大川挡着门说:“要是能等到明天,我还找你干什么?今天不讲完,晚上睡不安稳啊。”赵闵堂说:“你的病症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需要慢慢调理。”
乔大川恭维道:“赵大夫,你真是个谦虚的人啊。自打我服了你给我开的方子,这病立马就好了。白天没有鬼,晚上也没有鬼,这觉睡得,那叫一个踏实。为表谢意,我想请你喝酒。”
赵闵堂摆手说:“治病救人,医之本分,喝酒吃饭的事就免了。”乔大川说:“那可不行,这顿饭我非请不可,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赵闵堂无奈,只好说:“酒就不喝了,你在我家坐一会儿,咱们聊聊天。”
乔大川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