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思来想去,决定到乔大川家里看看,病根或许就藏在那里呢。
乔大川家屋里香气缭绕,供奉着钟馗等各路神仙塑像。翁泉海问:“乔先生,你想把病治好吗?”乔大川说:“想,我被病折磨够了!”
翁泉海开始砸神像,老沙头也砸起神像来。乔大川高叫:“你们干什么!住手!”翁泉海说:“世间如果有那么多鬼,各路神仙都得累死!乔大川,你是个厉害人,可你敢拿刀跟铁佛比划吗?”
乔大川说:“铁佛我听说过,是个厉害杀手,我不敢惹他。”翁泉海说:“你敢欺负我,是不是恃强凌弱?你以前杀人太多,心里阴影重重,又无法摆脱,才会出现鬼怪缠身的幻觉。于是你睡不好,精气神衰弱到极点,以致崩溃。”
乔大川痛苦地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的病还能不能治好?”翁泉海说:“白天劳作耗尽体力,晚上才能安心入睡。另外,睡前要服用我开的镇惊养心安神方。”
乔大川望向老沙头说:“他晚上来找我,我哪能睡得好?”老沙头笑了:“乔先生,我可是一片好心,如果我动了坏心思,黄浦江里早就多了一具尸首。再说了,你磨牙放屁打呼噜,要是陪你睡久了,我就该得你这病了。”乔大川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
从乔大川家出来,翁泉海问老沙头:“你这么干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那是杀人的祖宗,多危险啊!”老沙头笑道:“我不是怕你担心嘛。”“你怎么想到这招了?”“我觉得此人怪异,就想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儿。再说人还怕鬼吗?”
翁泉海被这话点醒,站住说:“讲得好!你提醒了我,为医者,眼睛不能只盯着病,也得盯着人,病在人身上,良方医得了病,医不了人,人才是根啊!”
半月后,乔大川跑进诊所高喊:“翁大夫,我的病好了!”翁泉海说:“不要急,喝口水再讲。”乔大川坐下说:“我听您的话,白天使劲干活,把劲儿都用完,用不完我就举石锁,直到累得站不起来为止。睡前服用您的药,一觉就能睡到天亮,什么妖魔鬼怪都梦不到了。此前我糊涂,惊扰到您,我给您磕头赔罪吧。”
翁泉海阻止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头不能随便磕。我是大夫,干这活是应该的。您能痊愈,我很高兴。”乔大川说:“那我不跪,但是这头不能省。”他说着以头撞桌面。翁泉海用手挡住桌面,乔大川的头撞在翁泉海手上。
乔大川说:“翁大夫,您真是好人。要说这事,还得感谢一个人。有个大夫叫赵闵堂,您认识吗?就是他让我找您的。”翁泉海一笑:“那您得去感谢赵闵堂大夫,我能给您治好病,是借了他的力。”
乔大川站起身说:“您说得对,我这就去。”翁泉海让来了把那两盒点心拿来,对乔大川说:“您把这两盒点心拿给赵大夫。他能叫您来找我,就是信得过我,我也得感谢他。千万不要跟他讲这礼物是从我这拿的,否则他该不收了。”
乔大川提着两盒点心来看赵闵堂。赵闵堂笑着说:“来就来了,客气什么。”乔大川真诚地说:“赵大夫,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收下。”他躬身施礼,“赵大夫,多谢您给我治病,多谢您给我引荐那么好的翁大夫。大恩大德,我无法感谢,只能在心里记一辈子。”
赵闵堂很高兴地说:“我就说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病有千种,药有万方,中医讲究慢功夫。有的药今天吃明天见效;有的药今年吃明年才能见效。这都很平常。治病急不得,只要能治好病,就是良医良药。”
乔大川点头说:“您讲得太对了。翁大夫说,他能治好我的病,也是借了您的力,赵大夫,您真是高啊!”赵闵堂愣了一下,忙说:“是啊,他讲得没错,这……你跟他说了是我让你找他的?”
乔大川道:“说了。我病的时候,您不让我说,是怕翁大夫不会用心给我治病。眼下我的病好了,说也无妨,您说是不?”
乔大川走后,赵闵堂就琢磨开了,这个翁泉海真不是一般人啊。他提着乔大川送的两盒点心回到堂屋对老婆说,要把点心送给翁泉海。老婆夺过点心盒子不让送。赵闵堂耐心讲道理:“翁泉海已经知道是我把乔大川推给他的,他得知后,反说治好病是借了我的力。这话听起来顺耳,可仔细咂巴咂巴,两个味儿,一是说他翁泉海不贪功,做人大气;二是说他医术高超,我治不好的病,他治好了。现在这事已经见了天,我要是闷不作声,传出去我还有脸吗?我去了,一是人家夸我,我不能装听不见,我得让他们看看我赵闵堂的大气;二是我得当面把这话风定下来,不是我治不好乔大川的病,是我快治好了他的病,被翁泉海赶上了,确实是我们二人合力治好的。”
老婆听明白了,但还是舍不得地说:“点心还没尝到味就送走了,我尝一块再送。”
赵闵堂夺过点心说:“尝一块还能送出去吗?等我赚了大钱,给你买个点心铺子。”
赵闵堂提着两盒点心来看翁泉海,翁泉海问:“赵大夫这是何意?”赵闵堂说:“翁大夫,我赵闵堂是个明白人,懂得人情往来。”
翁泉海笑了:“哦,原来是这样啊。你这两盒点心,每一盒里有鸡仔饼两块,豆沙卷两块,蟹壳黄两块,葱油桃酥四块,绿豆糕四块。”
赵闵堂奇怪地打开点心盒子一看,尴尬地笑道:“翁大夫,你给人切脉切得准,给点心盒切也切得准,真是高人!”翁泉海说:“赵大夫,你也是高人啊,我这点雕虫小技都被你看出来了。”
赵闵堂拉长着脸把在翁泉海那丢丑的事告诉老婆,老婆撇着嘴说:“叫你别去,你非要去,还说去长脸,到头来是丢人现眼,还不如给我吃了呢!”赵闵堂瞪眼:“你早吃不就没这事了?我也是为了给咱家省钱。就怪那乔大川,他给我送礼,怎么能拿着翁泉海的礼送呢?他傻了吗?”
这件事撂在一边,尽管心里不舒服,但送走了乔大川这个瘟神,赵闵堂还是觉得很庆幸。
小铃医高小朴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他一旦惦记上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身着讲究的长袍马褂,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再次走进彭家药店,板着脸说:“彭老板,您是不是把我卖药的事跟别人讲了?”彭老板摇头说:“我没讲。”
高小朴皱眉说:“怪了,我从洋人那以六成的价钱收了药,等再去的时候,他不卖了,原来有个姓于的出了七成价,这不是搅我的局吗?”
彭老板说:“我确实没跟任何人讲。再说我也不知道您从哪个洋人那弄的药。”高小朴点头说:“也是,对不住,冤枉您了。转眼抬到了七成价,看来那药真是好东西,不讲了,告辞。”
彭老板问:“高先生,敢问您手里还有药吗?”高小朴说:“到手还没焐热乎就被抢光了,哪还有。怎么,您想收?”彭老板说:“如果还按六成的价,收一点也行。”
高小朴埋怨说:“您怎么不早说?要是早一步,我都留给您多好。”彭老板叹道:“这就是运气,老天爷说的算。”
高小朴挺热心地说:“也不能这么说,凡事讲究个心诚,心诚则灵。如果您决定要收,我就再使把劲。只是如果价谈下来了,您可得收,要不我这半条命就白搭了。”彭老板拍板说:“六成价,我收!”
高小朴说:“写个字据?我这人从来不为难人,只讲究情义二字,等信儿吧。”彭老板立马写字据。
两天后,高小朴原样打扮,捂着胃进来。彭老板搀着他坐在椅子上,关切地问:“你这是喝了多少啊?”高小朴呻吟着说:“四坛老花雕。”“那就是六成价了?”“要是我把剩下的这半条命也豁上,说不定能拿五成价。”彭老板拱手说:“高先生,彭某万分感激,等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高小朴摆手:“都是朋友,情义最重啊!洋人说二百箱药,一口价的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高小朴掏出手绢,捂上嘴呕吐起来。他展开手绢,上面有血迹。彭老板感叹道:“这罪遭的,二百箱就二百箱!”
小铃医回来把他的成果向赵闵堂汇报,他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喝着茶,洋洋得意地笑着。赵闵堂高兴得笑着说:“三成收,六成卖,赚三成,不错。可仔细想,贾翻译得分半成,小龙得分半成,剩下的二成咱俩七三开,也不多啊。”
小铃医不同意给小龙分那么多,赵闵堂说:“我当初就不想带小龙进来,你非让他踩上一脚,踩上就留下脚印,必须把脚印擦干净啊。”
小铃医笑对赵闵堂:“师父,这买卖能谈下来,咱们还不花一分钱,我可是掏空了脑袋跑细了腿啊。如果我想不出这么好的道道,可是一分钱都砸不到咱头上。师父,您手指缝松点,也让我见见亮?”
赵闵堂琢磨着,小铃医赶紧加把火:“钱没到手,再怎么忙活,也是望山跑死马啊!”赵闵堂转而笑了:“小朴啊,你别看师父我没出门,可心里清楚得很,你劳苦功高,我都看在眼里,你不说我也想给你抬抬价。咱俩六四分,怎么样?”
小铃医赶紧站起身去拿纸笔,赵闵堂愣住了。
高小朴高兴得太早了,他和贾先生再次见到罗伯特,那洋人说他的药不卖了。
高小朴生气地说:“罗伯特先生,这笔买卖咱们可是提前说好的,贾先生可以作证,您不能说变卦就变卦!”罗伯特面无表情地说:“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已经谈好了,但那只是口头约定,没有落在纸上,我可以随时收回承诺。药是我的,我有权决定卖与不卖,如果您觉得我欺骗您,可以起诉啊!”
高小朴望着贾先生说:“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一张大脸说翻就翻,一掉腚的工夫,前面的话全成屁了!”贾先生说:“洋人跟咱们处事方式不一样,跟他们做买卖费劲,要不就算了吧。”
高小朴不甘心地说:“说算就算了?”贾先生说:“您还想怎么样?打官司没证据,揍他一顿也没用。如果当时让他写个字据就好了。”
高小朴和贾先生在大街上走着,两人各怀心事。贾先生站住说:“高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咱们认识了,也算朋友,往后再有赚钱的道,别忘了喊兄弟一声。”高小朴说:“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的忙,往后有好事忘不了你,虱子掉锅里我也给你留条腿。”
贾先生走了,高小朴站在街头,敲着文明棍琢磨着怎么跟师傅交代。他走到一家西餐厅外,发现罗伯特走出来上了汽车远去。转眼间,贾先生也从西餐厅走出来,他朝周围望了望走了。一股热血涌上高小朴的头顶,他立刻悄悄跟上贾先生。
贾先生在小巷里走着,他疑惑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望,高小朴就在跟前。他扭头就跑,可是脚脖子被文明棍带弯的那一头钩住,一下摔倒在地。高小朴猛扑上去,用腰带捆住他双手,把他带到一处荒废的破房子里。
高小朴生了一堆火,蹲在火堆旁用刀削一根木棍。贾先生胆怯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高小朴不动声色地说:“火点上了,烤肉呗,等我削好了,串上肉就能烤。”“肉呢?”“你身上不全是肉吗?肥的、瘦的,还有五花肉。”
贾先生颤声道:“上海是讲王法的地方,杀人得偿命!”高小朴冷笑:“谁说我要杀人?我只是烤肉而已。”“我不是吓大的!”“我陪神仙唠过嗑,还和小鬼睡过觉,哪块肉好呢?”
高小朴的刀顺着贾先生的脖子、胸口移下来,落在贾先生的裆部:“这块肉不错,先烤个‘蛋蛋’吧。”贾先生哀求道:“高先生,咱们有话好说。”
“你还说什么?我讲了三成价,你拿四成价翻我老底,兄弟,你不讲究啊!有话烤完再说吧。”高小朴的刀缓缓扎了下去。贾先生声泪俱下地说:“手下留情,我就说一句话。我对不住你,那二百箱药我要一百五十箱,五十箱归你。”
高小朴说:“好事成双,还是俩‘蛋’一块烤了吧,这东西大补。”贾先生哀告:“你就是把我全烤了,我也拿不出那二百箱。收药的是上海黑道的大哥,我就算答应你,也得把命扔他手里!老底都交给你了,最多给你五十箱,如果你不满意,我横竖也都是死,你下手吧。”
高小朴琢磨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火堆旁。他把左手小指伸出来,用刀缓缓切下来,顿时鲜血流淌。贾先生吓得一闭眼。高小朴把切下的小指塞进嘴里嚼着,嘴角淌着血:“黑道大哥敢干这事吗?少他娘拿黑道大哥吓唬我,我是他大哥!兄弟,我这人讲情义,不管怎么说,你也帮过我的忙,我不能把你为难死了,这样,我就要一百箱,说一不二!”
贾先生连忙点头:“我答应,只是那洋人还能不能按三成价卖给你,就看你的了。”高小朴放了贾先生慢慢走着,他从嘴里吐出一截断指捏了捏,那是胶皮的。他把断指扔了。
小铃医回来告诉赵闵堂:“那个姓贾的跟黑道扯上了。想不到他吃里扒外,他可是您找的人。”赵闵堂担心道:“我也是通过旁人引荐的。小朴啊,你来的日子短,上海滩鱼龙混杂,刀刀见血。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万一钱赚不成再溅一身血就亏大了。”
小铃医埋怨道:“师父,您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咱们这是见得亮的买卖,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有麻烦,也是我的麻烦,跟您无关!”赵闵堂有些感动:“我……我不是担心你嘛。”
小铃医说:“我想请那洋人喝顿酒,您得给我拿点钱。肉包子摆嘴边了,拼了命也得咬上一口。”
高小朴果然请了罗伯特,旁边坐着翻译。酒桌上,高小朴抱着坛子倒了三杯花雕酒,他举起酒杯说:“罗伯特先生,我先敬您三杯酒,以表诚意。”罗伯特指着酒坛子:“高先生,希望美味能促成我们之间的愉快合作。只是这杯子太小,我没有在里面看到您的诚意,还是换成它吧。我知道您是为药价而来,您喝一坛酒,我减去百分之十的药价,可以吗?”
高小朴笑了:“罗伯特先生,您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吗?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三成价嘛。”罗伯特耸肩摊手:“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的药不愁销路,如果您不同意就算了。”
高小朴要求先写个字据。罗伯特同意了。十坛花雕酒摆在地上,高小朴俯身抱起一坛酒就喝。他喝光一坛又抱起一坛喝,一坛接一坛地喝。罗伯特叼着烟斗望着,笑容渐渐消失了。四个空酒坛摆在桌上。高小朴趴在桌上。
罗伯特忙说:“百分之六十的价钱,成交。”高小朴喊:“等等!”又抱起酒坛喝起来。他连喝两坛酒,靠着墙坐在地上。